第二节 快走不动的时候,我到了一个岔路口。红绿灯不再互变,黄灯频繁地闪烁,似 在催促人们回家。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姑娘站在斑马线上争吵。一记耳光响在姑娘的脸上。男人 又瘦又高,打完人骂咧着离开,象个直立行走的螳螂。姑娘一边哭喊着你不要走, 一边倔强地追上去。 我惊望着姑娘,直到她消逝无踪。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兰色短裙,白色短袖衬 衫,肉色丝袜。高跟鞋敲在水泥街面上,声如鼓点。我一阵狐疑,这姑娘的身材和 打扮竟然和那个海边女孩一模一样,不管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古怪,简直都是匪夷所 思。 我面前的岔道有两个方向,向左是回家,向右则不详。我一边想着姑娘一边朝 陌生的方向去,象是走在梦中,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 落寞中,我对自己的生活将发生变化一点也没有预感。 半小时后,我竟然在街旁的一片树影下遇到了那个挨打的姑娘。她靠在一颗梧 桐树上,象一尊雕像。街灯昏黄的光芒自树叶间流泻下来,使她的面容扑朔迷离。 她酷似那个溺死海中的女孩,我看见她的瞬间,一只忘记归巢的夜鸟从我耳边呼啸 而过。 我停在离她伸手可及的地方,默默地看她的脸。那是一张麻木的脸,左面暗红 的指印掩不去隐约的青春和美丽。我确信是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但并不太陌生。 就象初春返青的柳枝,眼生却亲切。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个溺水女孩的缘故。 我说,我看见他打你了。 她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悄无声息。 你别难过。我嗫嘘半天终于这样劝她。我猜她这时候一定很痛苦,一定不知所 措,想安慰她,却找不到恰当语言。我很奇怪,奇怪自己今晚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 人,即多情又温柔。 她淡然说了句谢谢你。她的声带是干燥的,麻木的,发出的声音沙哑的,僵硬 的。 我说,谢什么啊,能说说他为什么打你吗? 她乜了我一眼,身子猛然从树干上弹起,往更深重的黑暗里走。我迟疑了一下, 厚着脸皮尾随上去。 你跟着我干什么?她有点害怕。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担心你。 她冷笑。你知道吗,你跟着我我反倒担心呢。 我怕你一时想不开。 她愣住,良久无言。她蹲下来,把自己的高跟鞋脱掉拿在手中,然后撒开脚丫 往前狂奔。我回过神,奋起直追。她跑得很快很灵,象一只小狼,在午夜的人行道 上闪跃。我追上她,将她紧紧抓在掌中。我们趔趄着停下来,喘着粗气注视对方。 她双手各执一只鞋,满脸的恐惧和茫然。 放开!我喊人了! 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 你有病啊,我还没活够呢。再说我要死要活,你他妈管的着嘛。 我松开手,心虚地环视四周。 她被抓疼了,咧咧嘴说,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反胃。 你听我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免了吧,说也白说。 不。你听着。去年夏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南边海里捞上来一个女孩,和你 很象,连穿的衣服都一样。我一直记着她,总会想起她躺在岸上的模样。你知道吗, 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很奇怪。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是她的鬼魂,也不认为你 俩之间有别的什么联系,我只是怕你会象她那样……明白了吧,你明白了吧。 我劈头盖脸说完,看着她渐渐安静下来。 她撇嘴说,你拿我当傻子呀,蠢猪才编这样的故事蒙人呢。 我说,我没瞎编啊,你不信就算了,可别骂人呀。 她说,好,我信你,也不骂你,不过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也没用,我不吃这 一套。 我羞愤交加,脸涨得象个红气球,怔望着她穿上高跟鞋,一瘸一拐地离开。她 走了大约十来步,忽地坐到地上,慢慢脱掉鞋,用手掰着脚丫子看,看完又轻轻地 揉。我猜想她刚才光脚奔跑时,脚板儿可能被什么东西硌伤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赶 上去。 我见她泪水在眼中亮亮地打转,就蹲下来惴惴地说,对不起,没想到忙没帮上, 还把你害成这样。脚没扎破吧。 她用手背擦了下眼泪说,你滚,不用你管。 我没生气,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两只脚仔细查看,仿佛在看自己的脚,很害怕 很怜惜。还好,她脚板儿没破损,我放下心来。她大概从来不曾见过我这样关切的 眼神,美丽的脸上现出一抹柔情。这微妙的变化使我喜出望外,心如琴弦被一只纤 手拨弄了几下。 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觉得委屈的话,就多骂几句,踹两脚也行。 我脚坏了怎么踹。 脚坏了就用手踹呀。 她打了我一拳说,烦人!紧接着又皱眉道,哟,挨你拐弯儿骂了。 你赔了,就多拐几个弯儿骂我吧,我认了。 我不会拐弯儿。 我教你。 你说……“你这个混蛋”能拐弯儿么?和你已经在拐弯儿骂我了。骂吧,我说 过,我认。 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也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混蛋。 她终于吃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泪还没干,艳若雨后桃花。 我也笑了。我俩面对面坐在地上,在深夜的路灯下象两只青蛙。 夜很深很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不多。几辆出租车先后停在我俩傍边,又都悻 悻地跑远。空气里飘荡着简单的声音,朦胧的音乐,沙沙的车响,以及夜不归宿者 的脚步声和轻语。 她忽然说,我饿了。 这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的姑娘说她饿了,孩子一样的坦诚和天真。她光着脚, 坐在夜里,阵阵清风吹起她褐色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