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京什刹后海日月阁 朱心同坐在日月阁的东花厅里,望着围炉而坐的额豪和帆龄,唇畔挂着一抹雍 容悠闲的笑意。 “在下冒昧邀宴,武宣王爷竟然肯携同帆龄郡主赏光赴宴,真是令蓬舍生辉不 少。” 他手持白玉折扇,扇柄一只汉玉坠在他挥手轻摇中晃晃荡荡,让他看上去益发 俊雅飘逸。他含笑举起面前的酒杯,向着额豪和帆龄团团一敬,说道:“为了聊表 谢意,朱某就先干为敬了。” 他执杯一饮而尽,亮过杯底,微笑地望着额豪。 额豪端起酒杯,豪迈地干尽杯中酒,笑道:“朱公子这座‘蓬舍’,可是比我 武宣亲王府还要华丽气派得多了。” 额豪说的并非虚话,这日月阁坐落于什刹后海北岸,靠水三面,十进大宅,从 卧地到檐顶都是琉璃瓦镶嵌,隔窗可以垂钓。屏风都是用空心砖造就,装饰得整个 楼阁错落有致,烘烘散着热气,正是和地龙相通的取暖火墙。 而东花厅外一道悬空的拱门回廊,紧临着什刹海而建。放眼望去,只见碧波滢 滢,霰雪如雾,一群飞鸟掠过水面,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景致苍茫澹远而宁谧。 “朱公子初到北京不久,便能购置如此堂皇富丽的大宅,这绝非寻常人物可以 办到,看来朱公子确实出身不凡。” “朱家祖上世代经商,是很攒积了点钱财的。说来惭愧,兄弟依靠祖荫,哪及 得上武宣王爷阔步独行天下的豪情?” 朱心同微笑,合起扇子在手心中轻轻拍打。“武宣王爷不但英雄盖世,用情之 痴更是在北京城里传为美谈。” 他望了一眼双颊红扑扑,看起来更加明艳娇媚的帆龄,笑道:“武宣王爷横眉 冷顾天下,为了一个情字,就直着脖子辞拒太皇太后的指婚,也不怕获罪砍头—— 此事早已轰传北京城,朱某对武宣王爷真是好生佩服。” 帆龄香腮泛红,娇羞地低下头去,眸中隐隐流泛着喜悦的光彩。 额豪把玩着酒杯,淡淡道:“朱公子邀本王和帆龄过府饮宴,应该不是只为了 对本王‘好生佩服’的吧?明人不说暗话,朱公子有什么用意,不妨直说。” 朱心同眉眼含笑,打开扇子缓缓轻摇,神态矜贵闲雅。“既然武宣王爷如此豪 爽,那朱某也就坦率直言了。” 他目光柔亮,直视着额豪。“朱某邀王爷过府,一个用意是为王爷出征饯行, 另一个用意却是想劝谏王爷。” 额豪眼光炯炯如焰,神色泰然从容,似笑非笑地道:“劝谏本王?这倒是令本 王不解了,请朱公子明说。” 朱心同微一沉吟,站起身来,背着手远眺西山群峰。 夕暮时分,只见黛紫色的西山群峰抹上一层金辉,湖水倒映着天光,仿佛一片 燃烧的海,景致瑰丽、奇幻莫名。 “清廷这次派王爷出征平乱,战场在蒙古,打的也是蒙古人,身为蒙古人的王 爷可曾想过后果?” 额豪一凛,神色严肃地道:“葛尔丹攻打厄鲁特蒙古,自己人侵略自己人,别 说清廷派兵插手,就以我是蒙古左翼中旗亲王的身份来说,我也该声援厄鲁特蒙古 的。” “可是蒙古各部落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想王爷是奉了清朝的命令,前去攻打 自己的蒙古族人。” 朱心同缓步踱到拱门回廊前,淡淡道:“清廷以蒙古各部做为北疆万里长城的 屏藩,却又对蒙古各部心存忌惮。拿王爷为例,若不是王爷战功彪炳,威震整个儿 蒙古,朝廷会要王爷入京,敕封亲王,掌个不大不小的理藩院吗?明摆着是敕封, 实着却是削王爷的兵权,怕王爷有谋逆自主之心啊!” 额豪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完全不动声色。 “草原上的苍鹰,只有振翅凌霄、搏击长空才能自由翱翔。”朱心同转过身来, 犀利地注视着额豪。 “王爷,你空有凌云之志,可惜在北京城里,就算你再如何勇猛骠悍,终究只 是一只蒙了眼、绑了脚,受人摆布指挥的囚鹰。” 额豪一拍长几,站了起来,手上的酒杯震得粉碎。 “朱公子,本王一直很欣赏你的人品文采,也诚心想和你交个朋友。”他神色 凛然,声音不怒而威。 “本王身受朝廷大恩,绝无贰心。希望朱公子不要口出挑拨之言,陷本王于嫌 疑之地,否则本王也只好划地绝交,拂袖而去了。” 朱心同定定地凝视着额豪,见他神色刚直磊落,对清朝的忠诚显然是出于真心。 虽然两人立场不同,性格迥异,但对额豪这股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也不由得打从 心底生出一股敬意。 “王爷说的是。朱某说话失了分寸,冒犯了王爷,希望王爷不要见怪。” 朱心同示意侍女换过酒杯,亲自举起酒壶来,取杯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额 豪。 “虽然我们两人立场不同,但我对王爷好生相敬,从今以后在王爷面前,朱某 绝口不提政事。如果王爷不嫌弃兄弟高攀,请王爷干尽此杯,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如 何?” 额豪注视着朱心同清霁真挚的双眸,见他目光雍穆温煦,想要结义为兄弟的说 法,显然是出自一片诚心。 额豪心中热血上涌,慷慨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本王进京五年,除了醇亲王府的奕桓贝勒之外,一直不曾结交到知心好友, 今日能够和朱兄结为异姓兄弟,本王心中好高兴。” 他伸出大手,和朱心同击掌相握,一股热流同时激荡着两人的心扉。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虽然彼此欣赏,有着英雄识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但始终 存在着一种亦敌亦友的防备心理。这时撂开话来,敞心交谈之后,两人戒心尽去, 胸中同时升起了一种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的知己感。 他们叙了年岁,额豪虚长一岁,居为兄长。两人当下以酒为盟,相对拜了八拜, 结为金兰兄弟。 帆龄眼见额豪举杯畅饮、开怀大笑,自他入京五年以来,身受朝廷礼法拘束, 不能如同在蒙古草原一般任性豪迈,自由不羁,内心其实一直悒闷不乐。五年来, 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畅怀,心中不自禁地也跟着欢喜。 “王爷,恭喜你结交到异姓金兰。从今以后,你有了知己兄弟,再也不会孤单 寂寞了。” 她举起酒杯,敬了额豪和朱心同二人。 她酒量本浅,喝下一杯烈酒之后,俏脸生晕,益发显得妩媚娇艳,容光醉人。 朱心同含笑望了她一眼,说道:“大哥有帆龄郡主相伴,又怎么会孤单寂寞呢? 等大哥凯旋归来,我可要讨你们一怀喜酒喝,那时候便该改口唤你大嫂了。” 帆龄红了脸,垂下头去,娇羞旖旎的神态,十分荏弱风情。 额豪望着她,眸光瞬时便得怜惜温柔而深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出征漠西蒙古平乱,留帆龄独自在京,我实在不能安心。”他斟了一杯酒, 递给了朱心同,神色认真严肃而慎重。 “一日知己,终生相托——我离京之后,帆龄,就交给你照顾了!” 他是个英武飒爽、铁铮铮的汉子,从不会说甜言蜜语。这几句相托的话说来也 是云淡风清、平淡无奇,然而语气中的深情却是发自肺腑,柔情之至。 帆龄心中感动,眼眶一红,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唯其平淡,愈见情深——如此款款深情却不着痕迹,益发显露出额豪的至情至 性。感受到额豪对帆龄那深沉执着而镂心入骨的爱恋,朱心同动容,心头一热,接 过额豪递给自己的酒杯,仰头喝尽杯中酒。 这杯酒一喝,便算是答允了额豪的请托。 “大哥,你安心。在你出征平乱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看顾着帆龄郡主。等你 回来,我保证还你一个娇艳胜昔的如花美眷。” 望着额豪拜托朱心同照顾自己,那感觉竟和当初她父王临终托孤时一模一样, 帆龄心中突然漾起了一种隐隐的不祥感。 那股莫名的焦灼不安就像一团暗影,梗在她的胸口,久久不能消散、不能平息。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翡翠双镯滑落肘间,一阵清脆的玉铃棕铮之声,细细微微 地响了起来。 “天上誓愿,人间团圆——朱大哥,你说过这是团圆镯。”她望着朱心同,问 道:“你曾经说过,如果一对有情人在分离时,只要将血滴入镯身,祈愿团圆,那 么就算天涯阻隔、两地分飞,最终两人也会相聚团圆,是吗?” 朱心同微一犹豫,说道:“这是流传在前明宫廷的传说,是真是假,并没有人 能够证实。” 他顿了顿,打开扇子沉思半晌,缓缓道:“古人以玉事神,在宗教祭典中,将 玉器作为奉献神祗、或依附神灵的祭器,所以自古以来,许多文献都记载着玉能通 灵,更相信一块通灵宝玉如过沾染上人的鲜血气息,年深月久之后,就有灵魅神通 ——然而这终究是异术邪说。” 他望着帆龄腕上的翠玉响镯,雪霁般迷邃的眸里闪起了清冽的警告光芒。 “尤其这团圆镯,前明宫廷流传都说这是半吉半凶之物,如果将血液入镯身许 愿,就算真能实现愿望,也必然会招来灾祸,甚至是生死大劫——虽然这种怪力乱 神之说不能尽信,不过做人就是要趋吉避凶,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帆龄凝视着额豪,宛如秋水流荡的潋滟眼波里,闪烁着令人屏息的深情光芒。 “只要能跟王爷相聚团圆,我什么都不怕。”她举起手来,咬破手指,将血滴 入了镯心。 血从她指尖淌落,一丝丝一缕缕,迅即投入了镯心之中,仿佛真被翡翠双镯吸 收了一般。 镯身内侧所刻的六个小字“守取团圆终必遂”,沾染上了她的血丝,呈现出一 种魅艳的水红色,看起来益发显眼诡谲,令人心悸。 “守取团圆终必遂,天上人间会相见——我帆龄祈愿,今生今世,必和额豪· 特穆尔相见团圆!” 她瞅着额豪,双眸氤氲着水蒙蒙的雾光。娇美的脸庞上流露着婉变深挚,生死 不悔的执着情意。 “不管是生是死、不管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都会等你——我会等你凯旋回 京,等着你带我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打猎放牧,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听着帆龄不畏灾劫、不惧生死地向着团圆镯祈愿立誓,素来不信鬼神的额豪也 不禁震撼动容,心意激荡,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深沉痴狂地凝视着帆龄,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 两人执手相握,眼神交缠,仿佛除了彼此,他们的眼中再也容纳不下任何人、 任何事。 “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他声音暗沉低哑,立誓般坚定地道。“不 在天上,不在碧落黄泉——我和你要在这人间团圆!” 他握住帆龄的手腕,伸出自己的手指,用力一咬,将血滴入了她腕上的翡翠双 镯。 “现在是正月底,我们以一年为限——最迟明年二日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 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他低哑而悠远的声音,随风飘散,漾入什刹海。烟水朦胧的湖面上隐隐约约飘 起回音,仿佛天地之间,都回荡着他的誓言。 翡翠双镯,玉铃互击,回音可可玲玲地响了起来,似乎在呼应着他的承诺。 “明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你和我,团聚相见。” 泪水蒙蒙散落帆龄的脸颊,像融化的晶莹雪花,美丽而晶亮。 她展颜一笑,容姿嫣然,如寒冬里缤纷盛绽的花光。 “情诺重,君须以天地为凭,朱大哥为证,你千万不要忘了咱们之间的誓约。” 冬雪舒漫的微风里,回绕着她依恋的叮咛和气息。额豪心中温馨感动,伸臂环 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里。 望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朱心同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他抽出腰间玉笛,横 笛唇边,轻按宫商,一缕翩荡回旋的清亮笛声袅袅扬起,飘到了涟漪轻薄的湖面上。 情致缱绻的笛音宛转如诉,正是一曲“风求凰”。额豪和帆龄相视一笑,感激 地望了朱心同一眼。 两人静静倚偎,听着情怀如水的笛声,望着什刹海波光荡漾、云烟缥缈的瑰丽 景致,心中都觉缠绵温馨,对于即将面临的离别也就不再那么凄伤难过。 离别——可以分开他们,却分离不了灵犀相系的梦魂;帆龄和额豪双手紧紧交 握,心中都明日,两人之间那深挚而坚贞的感情,不是生死或别离所能够阻绝的。 时间,在笛声中悄悄流逝,半轮红日,终于沉落到西山群峰之外了。暗紫色的 暮光,分隔了日与夜、天与地…… 鼓声鸣鸣震天地。 是在午门的钟鼓悠然而起,正阳门东西的钟楼、鼓楼遥相呼应着,一时间整个 紫金阙的八旗内城似乎都笼罩在惊天动地的钟鼓声中。 午门外空旷的广场上,万杆旌旗猎猎随风招展,八旗军将士队列整齐,军容威 武壮盛。 额豪头戴红盔,宽大的披肩下穿一身炎色镶白边战袍,腰束金镶红宝石腰带, 墨漆般的星目凛然闪烁,在冬阳里显得十分精神。 太皇太后和年幼的皇帝坐在黄缎御座上,四位辅政大臣及京里的王公、贝勒、 贝子和六部九卿官员,簇拥在右掖门前,分别跪立两旁,为出征将官送行。 内院大臣奉直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帅印、天子剑。 被任命为平北大将军的武宣亲王额豪上前跪倒,双手恭受帅印及天子剑。 户部从锐建营调来一千三百名军士,抬着酒坛至各军前,一碗碗斟了,递到出 征军士手中。 小皇帝召额豪至御座前,亲赐御酒,额豪跪受叩饮。 一大杯茅台下肚之后,额豪更加显得精神焕发、神来照人。他叩受皇恩之后, 回过身来,面对着纪律严明的大军,将酒杯一掷,大喝一声:“三军出城!” 军士们一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掷碎酒杯,哐啷的杯碎声登时响彻了大 和殿广场。 大军开拔,数百只角螺仰起向天,齐声高鸣。小皇帝亲自送出午门,文武百官 跪立两旁送行。 几十万京师黎民都簇拥到正阳门外新设的绸帏外瞧热闹儿,家家户户设香案, 摆着酒肉,欢送王师出征。 而帆龄和朱心同就挤在万头钻动、声音鼎沸的人群之中,等着送额豪一程。 额豪骑在火炭龙驹上,率领大军出了正阳门。 他望着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在拥挤纷乱的人潮中,一眼就瞧见了帆 龄。 他凝目,深深注视着帆龄。那专注而深挚的眼光,就仿佛要将她窈窕娇柔的身 影,及盈盈如花的脸庞,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闹中、心里。 帆龄望住他,隔着重重人群,她眼中隐隐浮现泪光,脸上却粲粲然亮出一抹笑 靥。 那笑靥如此耀眼璀璨,像寒雪里的花光,倾尽所以的明媚和娇妍。 额豪胸口一酸。他懂,他懂得那个笑容里的意思—她是要让他安心、要他不必 惦念着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悬惦而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神色柔和了,眼光里涵纳着深情和依恋。 他微微笑着,向她缓缓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的心意。 螺角声声吹响,催促着大军的行程。额豪不舍地移开目光,昂然抬头,再没有 任何迟疑踯躅,率领着大军出战。 “他走远了,不必送了。” 眼看着额豪骑马远去的身影,朱心同护着帆龄,不让蜂拥如潮水般的人群推挤 到她的身子。他温和地道:“我送你回王爷府吧!” “你让我再送送他。” 帆龄声音哽咽,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额豪的背影。“我要看着他出城……你让我 看差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为止……” 她望着额豪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迤俪而去的各营大军,泛漫的泪水,终于夺 眶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她含泪抬头,只见碧茫的苍穹中,掠过一只苍鹰,轻捷地向北飞去,刺目地飞 尽了整个孤独的天空。 鹰飞九霄,恍若他出征的身影,行向千里之外——这一去,便是天涯。 第八章 坠叶纷纷,飘香堆砌,千顷的春花在一夜里,寂寞地催开了相思。 一双燕子,在新绿的柳枝间穿梭飞舞,衔着夹带花瓣的芹泥,在岑寂已久的梁 椽上筑巢,忙得不亦乐乎。 “郡主,你瞧,燕子回来筑巢了。”一个丫鬟推开书斋里的帘栊,惊喜地叫了 起来。 “燕子回来,春天也就来了,怪不得昨儿个西花园里的春花,在一夜里就全都 开了呢!” 帆龄慵懒地望向书斋外的院落,只见藤萝秋千架上,满缀着嫩紫嫣红的花朵。 秋千晃动中,筛下了重重花影。 “二月是百花盛放的季节,难怪古人要称二月为‘花月’了。”丫鬟揭开香盒, 在金倪香炉内,添上了瑞香,香气氤氲一室。 “郡主,你的生辰也在二月,不知道今年王爷能不能够赶回来为你庆生呢?” 帆龄靠在窗前的几上,铺纸研墨。她拿下云龙笔架的紫毫中楷,在雪白的宣纸 上秉笔挥毫,临摹着窗外景色,泼墨为画。 “会的。王爷去年出征前就和我约定了——今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 们要团聚相见。” 她眸中蕴着朦胧情思,神情恬淡,回答丫鬟的语气却是轻柔而坚定,绝无丝毫 忧虑或怀疑。 一年了;一年来的岁月,梦寐相思,漫漫悠长。 绵绵无尽的思念、悬惦和担忧就像寂寞的茧,在她心底层层缠绕,噬啮着她的 心腑肌骨…… 等待如煎、相思如狂——她终于体会到了那锥心欲碎的难熬滋味。原来,分离 的日子,竟比她想像中还要痛苦寂寞,难耐难挨。 她黯然消魂地度过每个等待和寂寞的凄凉晨昏,望眼欲穿地等着额豪凯旋回师 的消息。 然而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却几乎要让她以为这一年永远过不完了。 而现在,一年终于过去了。离两人约定相聚的日子越来越近,漫长的思念和等 待也终于快要到了尽头…… 帆龄轻抚腕上的翡翠双镯,玉铃叮咚作响,镯心若隐若现的沁红色泽,仿佛见 证着她和额豪以血为誓的诺言。 想到即将和额豪重聚相见,她脸上泛起了兴奋的潮红,一颗心怦怦狂跳,激动 得几乎就要迸出胸口。 “可是现在已经二月初三了,王爷还在东蒙古,他真能赶得回来吗?”在一旁 侍砚磨墨的丫鬟调匀着砚台里的朱砂,满脸都是怀疑神色。 “前些日子,军情信差才捎回来讯息,说是王爷率领大军追击葛尔丹,已经越 过西拉木伦河,到了黄岗山——这离北京可是越来越遥远了呢!剩下不到半个月的 时间,王爷真能剿灭准噶尔叛军,及时赶回北京来和郡主相会吗?” 帆龄微俯娆首,专心致意地挥毫作画,眼神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信心。 “王爷是个重信誓、守承诺的人!他既然和我约定了,不管如何艰难,他一定 都会赶回来见我的。” 窗外,吹来一缕冷香,几片落花残瓣,随风拂到了她的宣纸画笺之上。 画中,一双尚未画好的燕子,剪剪掠过柳线空垂的树梢,幽然栖迟在疏枝上。 一个风鬟雾鬓的少女,默默伫立于落花成阵的阶前,凝望着雨中双燕。 画笺中的少女,神韵寂寞,眼神悠离,似乎有着万缕相思,千般幽情。整幅画 里,满溢着一种难以描尽的深情,栩栩跃然纸上。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郡主这画,把古人词中的意境都绘画出来了。” 丫鬟看着帆龄的画,笑了起来。“等王爷回来,郡主就不用‘落花人独立’了。到 那时,你和王爷双栖双飞,犯不着再羡慕梁上成双成对的燕子呢!” “你这丫头,就爱贫嘴。”帆龄嫣红了脸,白了那丫鬟一眼。 她将紫毫中楷丢入笔洗里,换了一枝蝇头小楷,在笔尖沾墨,替画里的燕子点 上眼睛。 “王爷这场仗,从漠西蒙古打到东北蒙古,行军万里,真是够辛苦的了。”那 丫鬟洗着紫毫中楷,叹息道。“奴才真不懂,其实王爷早已胜了嘛。当初他出征漠 西蒙古,短短三个月时间,就收复了被葛尔丹占据的黑城、居延古塞、临潼府,把 葛尔丹打得落荒而逃……” 帆龄为画中的燕子细细描绘羽毛,听丫鬟唠唠叨叨地述说着额豪辉煌彪炳的战 绩。 苍茫暮色中,她冥思着额豪挥军厮杀的英姿,眼眶霎时间泛起泪雾,潸潸情泪 灿烂成一串晶莹夕露。 “葛尔丹既然败了,王爷就可以班师回京了,又为什么一定要追击葛尔丹,从 漠西蒙古一直追到东北蒙古呢?”那丫鬟蹶起嘴,将紫豪中楷放回云龙笔架上。 “奴才虽然不懂兵法,可也去戏园子听过戏、看过戏台上的三国演义。这戏文 子里有句话,说是‘穷寇莫追’嘛。那葛尔丹打了败仗一路逃,王爷就一路追,追 了将近万里,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险,也不顾念郡主就在京里等他,日夜担心着他的 安危——真不知道王爷心里否想什么呢?” 帆龄换了一枝白狐大毫,在宣纸上大幅泼墨,深深浅浅的渲染,就像她贮存了 一整年的相思,把画笺描得晶莹透亮。 “王爷寄回来的家书曾经写过,葛尔丹这人狡黠善战、野心勃勃,如果不能一 举歼灭,日后葛尔丹定然会卷土重来,再酿战祸——所以王爷才会一路追击,想要 彻底剿清葛尔丹的势力,让他永远无法东山再起。” 帆龄话声未落,院子里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府里管事气喘吁吁地 奔进书斋的院落里,亮声道:“郡主,古北门来了军事信差,说是有蒙古的最新军 情奏报到京。方才兵部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请郡主过目。” 丫鬟急忙奔到院子里接过军报信简,跑回画斋里来交给帆龄。 帆龄心中急跳,眼中闪着光芒,双手微微发颤地展开军报信简,看完之后,她 脸色微微白了,一颗心莫名地往下沉。 “郡主,这军报里写着什么?您神色不大对呢!”丫鬟见了她的神情,心中也 紧张起来,屏着气息问道:“是不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啊?” “不是的。这军报里写着王爷追击葛尔丹,已经率兵深入内蒙乌珠穆沁,北上 呼伦贝尔大草原……” 几上的画笺,墨漓未干,窗外却已起风,院落里尚未发芽的玉兰树枝在风中摆 动碰撞,沙沙响成一片。 帆龄神色迷惘,说不清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望着窗外黯淡下来的暮色,恍恍惚惚地道:“王爷是乌珠穆沁部的旗主,呼 伦贝尔是王爷出生的地方……这场仗……这场仗怎么会打到了王爷的故乡去呢?” 远处黝暗的树梢暗影在风中婆娑起舞,春寒料峭,帆龄只觉身上起了一阵阵止 不住的战栗,忍不住哆嗦起来。 院外一阵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阵鸦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帆龄起了 一身的疙瘩。 她眼皮直跳,心惊胆战地跟随了一步,手不经意间一挥,桌上的茶杯跌落在地, 摔成粉碎。 她听到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呆立在原地。不知为了什么,心中乍然揪起一股 窒息般的疼。 那股疼来得完全没有预警,根本猝不及防,却是绞肠拧肺,痛彻心扉。她疼得 弯下腰去,几乎无法呼吸喘气。 见到帆龄这副异常模样,书斋里的丫鬟和站在院中的管事都慌了手脚。 丫鬟急忙扶住帆龄,惊问道:“郡主,你怎么了?” 帆龄深呼吸,极力想要抑退那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心痛,眼泪却汩汩而下,滚淌 如泉。 “我不知道,心口突然好疼。”她迷惘失神,想要拭去颊上的泪水,可冒出眼 眶的泪却宛如流泉般,越涌越多。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心中好难受……眼泪,眼泪,就是止不住……” 一阵狂风卷进书斋里来,几上的画笺飘坠落地,只见画里蟠螭琼枝,胭脂淡染, 柳中双燕,还有一只尚未画好,只画了一半羽毛。 望着本该双飞的燕子,只画好了一只,看起来,形孤影单——她如着雷击,手 中的画笔哐啷一声跌坠,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突然间,她明白了。 不祥的预兆、莫名的心痛、团圆镯的宿命——她全都明自了。 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 碧绿如茵、浩瀚似海的广袤草原上,鼓声如烟。 势如雷震、响彻旷野的号角声中,一面焰红镶白边大旗在风中飘展开来。 烈火震撼天地,万里长风卷起千堆沙雪,一场激战刚刚结束。 额豪骑着火炭龙驹,巡视着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暮烟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郁和惆怅,突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呼伦贝尔高原,他的故乡,东北蒙古最水草丰美、绿野茫茫的富饶牧地——如 此辽阔绚丽的原野风光,是他连作梦都想着要回来的地方;是他答应了帆龄,要带 着她策马驰骋的世外天堂。 然而此刻,这里竟成了杀戮震天、赤血满地的战场。他惆怅地下了马来,望着 自己染血的手,想起方才一场惨烈无比的激战——狂跳的战马纵横嘶鸣着,骠悍的 准噶尔蒙古武士,和他所率领的满蒙汉战士挥着雪亮的刀枪,生死相搏、浴血厮杀 …… 这一仗,他又赢了。战败的葛尔丹溃不成军,率领着剩余的上千兵士进往呼伦 河畔。 然而,死的绝大部分都是蒙古人,是他自己的蒙古族人! 他想起了一个死在他刀下的准噶尔叛军,至死都拉着他的战袍下摆,瞪着不肯 瞑目的眼睛,嘶哑问着:“额豪·特穆尔,我蒙古的第一英雄啊,你为什么要效忠 大清皇帝,带领清兵来攻打自己人?你忘了自己是蒙古人,是咱们蒙古族中的第一 英雄勇士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心头像压着一个大铅块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想起过去一年来厮杀的烽火和马鸣,死尽散尽俱不复来的蒙古男儿,他在暮色 中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压抑着胸口那股难以名状的沉闷情绪。 蓦然,他纵身一跃,跳上了火炭龙驹的马背,驰向茫茫苍原。 他策马狂奔,腾越的红鬃烈马和他伏在马背上的身子,在暮光中划出了一段段 弧形的闪影。 风吹千里、云涌九霄。他仰头,望着穹苍中翔飞不息于日夜的鹰,一颗心,仿 佛也奔流向无尽的天地,飞回了帆龄的身边。 此时此刻,他多么盼望能够见她一面?多么盼望能够拥她入怀,让她的温暖来 驱散他的寒凉、沉郁与痛楚? 浩大穹苍,飘荡着长声的鹰唳,他仰首静观聆听,望着空中一对比翼翱翔的海 东青,想起了一年前自己曾经对帆龄说过的话…… “我会带着你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猎放牧,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到那时候, 我们两人就可以像那对海东青一样,遨游长空,比翼双飞了。” 他勒住马,缥缈出了神,整个天空里,仿佛都回荡着他的渴盼。 我们两人就可以像海东青一样,翱游长空,比翼双飞了。 “亲王,武宣亲王爷。” 烟尘滚滚,草原上卷起漫天沙烟,一对侍卫亲兵策马疾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 蒙军正红旗都统,科尔沁部的明安贝勒。 “王爷,总算追上你了。” 明安贝勒端俊有神的脸庞上满是汗水,气喘吁吁地道:“王爷的火炭龙驹可以 日行千里,放蹄驰骋起来,咱们所有人最骏的马都追不上。”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额豪微微一笑,控辔缓行。 “葛尔丹刚打了败仗,他那人生性凶狡,一定不甘心,属下怕他会暗中埋伏兵 马想要突袭。”明安贝勒神色严肃,策马护卫在额豪背后。 “王爷,您身为主帅大将军,怎么可以落单?请王爷快回营吧!” 额豪望着辽阔的穹苍和无边的草原,突然问道:“现在是二月了吧?我看到草 原上的鲜花都开了。” “是啊,今儿个是二月初三。”明安贝勒说道。“算起来,咱们和葛尔丹整整 打了一年的仗啦,从西边打到了东边来。这葛尔丹真他妈的狡猾,论起逃跑的本事 真是天下第一。”额豪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回过头去,望着明安贝勒,决断而刚毅 地道:“葛尔丹被咱们追击了一年,现在只剩残兵败将,他所率领的准噶尔叛军剩 下不到七千人——这场仗,不必再打了,咱们准备回师还朝吧!” 明安贝勒一怔,容光登时焕发,脸上浮现了欣悦之情,大声道:“是,末将立 即回营传令!” 众侍卫亲兵一听到额豪终于肯班师还朝,凯旋回京,脸上全部浮现喜色,放声 欢呼起来。 额豪下了决断之后,登时胸襟大畅,如释重负,仿佛心口一直压迫着他的铅锤 终于落地。他望着碧空中回翼并翔的海东青,唇边噙起一抹温柔宁馨的笑意。二月 十五——帆龄,我回来赴约了,我们终于要团聚相见了。 落日余晖中,晚霞火一般的焚烧了起来。 大风卷起漫天尘沙,一队骆驼突然疯狂般地向着他们疾奔了过来。 驼铃叮当狂响中,如雨般的箭矢从骆驼队后向他们射了过来。 “王爷,小心,有埋伏!”明安贝勒狂吼,举起盾牌护住了额豪的身子。 只见骆驼队后,潜伏着几十个准噶尔叛军,强弩齐发,箭羽如林地射向了额豪 他们。 侍卫亲兵立即举起盾牌,将箭挡开,额豪举起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 雕翎,连珠箭发,立即射倒了几个准噶尔叛军。 “葛尔丹果然埋伏突袭。”明安贝勒用盾牌挡过额豪的身子,吼道:“走!王 爷,你快走啊,他们追不上火炭龙驹的!” “哩”一声,箭声破空,一枝长箭夹带劲风,凌厉异常地向着明安贝勒射了过 来。 明安贝勒手中的盾牌已经护住了额豪,身上已没有任何防护。眼见来箭劲厉异 常,已是来不及躲避了,他咬牙、闭上眼睛等死。 突然间,一股猛烈的力量向他推撞过来,他睁开眼,竟见到额豪扑身过来,将 他撞下马背,替他挡了那一箭! “噗”的一声,长箭从额豪左胁穿进,透胸而入。 “王爷!”明安贝勒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地爬起身来,抢了上去。 那辆长箭,就插在额豪胸膛里,血从他胸口汩汩地涌,战袍飞血,迅速染红了 他的铠甲。 风声呼呼,从额豪耳畔掠过,他却什么也听不到,像聋了般,眼前是一片白热 化的光盲…… 落日嫣紫的朱赤烟霞,染红了草原,像血——风声停了,呼吸停了,天地仿佛 静止在这一刻。 剧烈的疼痛伴着晕眩,攫住了额豪的身躯,他的思绪再也无法连贯了,意识开 始离散而去。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动,从马背上坠跌了下来。 “王爷,王爷……” 明安贝勒扑到他身上,神魂俱裂地想要拔出他胸口的箭。 额豪费力地抬起手来,止住了明安拔箭的动作。这一动,牵动伤势。肺中吸不 进气,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爷,你别使劲,别使劲。”明安贝勒急着阻止额豪的动作,见到他伤势如 此严重,忍不住哽咽,流下泪来。 一缕鲜血,从额豪口中咯了出来,血丝顺着他唇边缓缓流下,看起来极是触目 惊心。 “别拔……你一拨箭……我就撑不住了……我还……有话……要说……” 额豪翳动着嘴唇,每说一个字,胸口就是撕心裂肺般的剧楚,疼得他眼前发黑, 心跳欲停,几乎保不住仅存的一丝意识。 血从额豪胸口、唇角不停地冒涌,止也止不住。就像他体内渐渐流逝的生命气 息,怎么挽也挽留不住…… 明安贝勒泪流满面,颤着手替额豪揩拭唇边的血,伏在他的身上,听着他越来 越弱的声息。 “告诉帆龄……我……我没忘记……二日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 ……” 他浓重喘息,声音微弱如耳语,喉中格格作响,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他对帆龄所许下的誓言。 然而遍地战火,却焚尽了情誓和盟约——当初的承诺,竟成了空口无凭的虚言。 额豪神智迷朦,意识飘离,瞳孔开始涣散,胸口的箭伤再也不痛了,可是一颗 濒死的心,却仍然惦记着誓约,痛得他无法安心瞑目…… 已经迟了! 他听到长空中的鹰唳,仿佛在告诉他——你已经迟了,再也来不及赴约了…… 苍茫登临大地,天色黯淡下来了,远方有云飘落。他仰脸,迷离涣散的眼,看 到整个灰色的天。 灰色的天,再也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日夜灭绝,灰飞烟灭。 他身子一阵痉挛颤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渐渐地闭上了眼,整个天 地消失在幽暗无尽的渺冥之中…… 画笺坠地,炉香散了,花香也散了。 书斋里,桌上一座由外国使臣进贡、御赐的彩漆描金自鸣钟,当当当地连撞了 六下。 自鸣钟在撞第六下时,突然发出一声金属触击般的微响,“咔”一声,停摆了。 帆龄瞠着圆圆的眼,失神地望着停摆的自鸣钟。 一种痛彻神魂的悲伤突然尖锐地划过她的心,她觉得灵魂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 瞬间震裂开来,支离破碎了,再也拢不住、救不得…… 她踉跄摔倒,几上的宣纸画绫,被她扯落一地,画绢纸絮在空中飘飞着。 “郡主,你怎么啦?你别吓奴才啊!”丫鬟连忙扶住她,迭声连喊,急得眼泪 都掉下来了。 “去!去!派人去兵部探听消息……”帆龄手冷如冰,她身子颤抖,泪水不能 遏止地在她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奔流着。“他出事了!他定然是——出事了……” 她紧捉住丫鬟的手,美眸迷离,狂乱地哭泣起来,哽咽得几乎不能成声。 丫鬟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心中十分害怕,声音也颤抖起来。 “没事的。兵部不是才刚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吗?王爷在呼伦贝尔草原,那是 王爷的故乡,他对地形很熟,不会出事的——郡主,你别胡思乱想啊。” 帆龄泪雾迷朦,望着地上那一幅尚未完成的画笺,伸手一扯,画笺裂成两半, 笺上未画完的双燕,零碎分离…… 她闭紧双眸,泪水决堤般滚滚而落。 “黄泉若有双燕寄,莫抛我……独身只影,与谁相倚?” 她呢喃轻语,急痛迷心,只觉喉中温甜,一口血咯了出来,落在画笺之上,血 迹斑斑,都是断肠血泪。 她腕上的翡翠玉铃,玎玎玲玲地响了起来,在风中,听来竟是无限凄凉。 帆龄神智恍惚,抚住剧烈疼痛的发烫心口,眼前一暗,晕厥了过去。 呼伦贝尔大草原,终于传来额豪的消息——武宣亲王中伏受创,殉难身亡。 武宣亲王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二月天,骤降大雪,仿佛天地同悲。 太皇太后命令礼部在郊外设立了十六个祭坛,用最高礼节为武宣亲王举行祭祀 国葬,赐封谥号,并且建立供奉祠堂。 祭祀丧礼由安亲王岳乐亲自主持,丹陛哀乐悠漫凄扬,回绕在祭坛雪地之中。 天上落着雪,鹅毛般的雪羽纷纷扬扬,风中飘扬着白幔白幡白旗白旌,天地浑 浑茫茫白汪汪的一片,成里一个白得不能见底的世界。 帆龄全身缟素,白衣白裙,额上系着白头带,清丽素雅的容颜就如同雪一般白。 朱心同走到主祭坛的长明灯前,注油点灯,拈起香来躬身行礼,俊美如玉的脸 庞上,全是哀凄神色。 “这世间,向来就是圆缺相并,祸福相倚。大哥打了胜仗,眼看着就要凯旋回 京,却是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他鼻端一酸,声音微微哽咽了,对帆龄道:“可是人间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 承担——帆龄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龄神色木然,跪在祭坛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 去光彩,眼神幽邃迷离,仿佛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娃娃。 “举乐、盖棺!” 安亲王一声令下,钟罄齐鸣、哀笙悠扬。 帆龄双手抱着陀罗经被,走到祭坛上的彩绘紫楠棺椁前,几个太监打开了棺盖。 棺椁里,一床平铺的织锦经被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套宝石顶戴、孔雀羽、 福寿如意缂丝团龙袍,还有色彩纷呈的各式织锦、金银、玉器等殉葬品。 这是一个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来额豪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殇逝,呼伦贝尔是他的故乡,因此蒙古人坚持他 的遗体必须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时,遗体并没有运回来,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 空棺。 帆龄从怀中拿出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放入馆内,脑中登时闪过 了当初她为额豪梳发、结发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涌上心头,却是说不尽也哭不出——她凄婉欲绝,肝肠寸断的 拉起陀罗经被、黄金织缎锦,轻柔地覆盖住棺椁。 帆龄把钉子敲入了棺中,轻轻低喃:“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上穷碧落 下黄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随。” 让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陪葬,是生死结发的承诺——这就是她封 椁的誓言。 风在祭坛上旋啸着,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种绕天匝地的悲凉声响。 帆龄痴痴望着空棺,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剥离了,那剥离的痛楚剜骨 锥心,让她痛不欲生。 一个英挺威武的年轻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坛,扶着棺木,望住帆龄,问道:“你 就是帆龄郡主吗?”他脸孔上满是尘沙风霜,一脸的倦意神色,显是风尘仆仆,千 里跋涉而来。 “我是明安·博尔济——武宣王爷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他顿了顿,说 道:“王爷……合眼时,我就在他身边!” 帆龄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颗心剧烈的抽搐起来,痛得她全身颤抖。 “你在他身边……” 她望着明安贝勒,揭着双手,神色平静,紧咬着的唇瓣却渗出了血丝。 “他,可曾交代遗言?” “王爷,要我来告诉你,他说——他没忘记,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 ……”明安贝勒微微哽咽,说道。“那时他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这几句话说 得很模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遗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冷的春光里,雪的伶落里,她在阴冷寒意中聆听他的遗言——他没忘记,他没 忘记和她之间的誓约。 一种伤彻神魂的绝望悲恸,好像小杵子似的捣毁了她的心,痛得她连嚎叫都不 能。 始终哭不出来的泪水,终于一颗颗从她眼睫间扑簌簌落下,仿佛滴不尽般地奔 流在她苍白绝美的脸庞上。 当初他曾与她相约,而今却不能如期赴约——诺言无法履行就是谎言,生离不 复相见就是死别。 他这一去,爱尽摧、情全毁!只留下她独自在这铺天盖地灰沉沉的世界里,永 恒地等待着一个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约! 帆龄像被剜了心般,欲绝的伤痛,自肺腑肝肠倾泄而出,她再不能支撑,身子 向后倾倒。 一直陪在她身侧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悬摇欲坠的身子。 帆龄的白衣白裙白头带在大雪中飘扬,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怀抱中。 雪仍纷飞,天边鹰影,消隐在千山万水之外,不复回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