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情就是卡夫卡的城堡 (A ) 你知道,印尼咖啡本身略带糖浆味,酸度极其好。我在里面加入新鲜牛奶与清 凉的薄荷,做成一种新款,没想到这种口味在水粉画华尔兹立即走红。我又尝试了 另外的创意,在昂贵的康那咖啡里兑一点红酒,并且取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名字,叫 做红唇。一经推出,男客们的点击率直线飑升。在内地开咖啡馆是这样的,不会耍 噱头的话,你就去死吧。 做咖啡和做记者都不是太困难,但做人家的老婆确实是一个很糟糕的兼职。我 不大去芙蓉,除非是想洗木桶澡的时候。林梧榆自然也不必再像开初那样随时请假、 调用公车,如火箭一般冲向他的猎物。现在他同样不急于见我,除非是饥渴的时候。 呵不,他仍然不是粗鲁的男人,在床第之间他始终是温柔和静默的,像一只巨大、 无声的器官。 我照旧住在我的小公寓里,做自得其乐的土资,做一杯卡布其诺咖啡,买一些 成都特色的串串香来吃。我不大讲究规矩什么的,没有必要。自然我也阅读,近来 我买了全套的卡夫卡。那本残缺的《城堡》读来着实有些费神,我平均每晚读三页, 结果无一例外,我总是东摇西晃地打起瞌睡来。 K 为了请求政府批准他在城堡外的村庄安家落户,冒充土地测量员,在村子里 的客栈住下。但这个倒霉的家伙根本无法顺利进入城堡。城堡周围密布着无数道路, 然而就像迷宫一样,它们在接近城堡时迅速地转一个弯,朝向另外的地方。 基本就是那样,情节很简单,我打着呵欠,看着K 张皇地寻求接近城堡的机会 ——勾引某位官员的情妇,给学校当杂工等等,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似乎可 以发现这样一个荒诞离奇的悖论,K 越努力,离他的目标越远,而这不幸究竟来自 何处,他竟无从知晓。 K 和大部分人相似,有着狡猾的、同时又是悲观而且忧郁的灵魂,他让我感觉 到宿命之不可抗拒。我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日,书就放在我的床头。有一天,林 梧榆急迫地压到我的身上来,我的手一抖,震落了那本书,它摇摇欲坠地撑持了一 会,然后,就在林梧榆释放自己的那一刹那,它掉了下来,准确地击中了林梧榆的 脑袋。 我憋不住自己,笑出声来。我知道,做爱的时候发出笑声是极其不礼貌的,既 不道德,也不专业,等同于笑场什么的。但我失去控制,笑得全身痉挛。林梧榆先 是受到惊吓,继而恼怒,翻出打火机,一言不发地拎起那本书,点燃它,并且将黑 色碎屑抛入抽水马桶,哗啦啦全数冲走。 事后林梧榆有整整一个月没办法完整地做爱,在最后的片刻,他总是浑身紧张, 而后就不得不鸣金收鼓。这倒算不得荒谬,真正的奇观景象是,我到书店重新购置 了十来本《城堡》,当着林梧榆的面一一烧掉,冲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水流中旋 转的城堡的尸骸,突然间,他使劲抱住我。我们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做了一次。他什 么都行了。呵呵。 头儿亲自为一间大型百货公司的老总做了一次访谈,得了一叠购物券,送了几 张给我。我领了林梧榆一道去转悠,替他买了几百块钱的内衣。你无法想象,林梧 榆的贴身行头不仅采用最烂漫的花棉布,而且是他老妈帮他缝制的,无比幼稚。因 此当我脱掉他的外套时,总有点犯罪感,好象在猥亵男童。我促狭地问过他: " 喂,你妈妈怎么给你量尺寸?" 他笑着打我的头。 我们坐电梯到女装部,我看中一根今季流行的白色带穗子的腰带,配搭我的低 腰牛仔裤是不错的。但林梧榆极力反对,他说那像农村里披麻带孝用的带子。售货 小姐掩着嘴笑。我啼笑皆非,兀自买下来。跟着又选了件式样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衫, 因牌子的缘故,非常昂贵。看得林梧榆很是肉痛。 " 一件衬衫一千多,你知不知道,一台电视才那个价。""但我不可能穿着电视 出门。" 我不屑地斜睨他一眼。这种男人,我呸。 在淑女屋,我试一条蓝色泡泡袖的公主裙,美是很美,但小女孩子味十足,不 适合我的年纪。一位20余岁的女孩试了同样的一款,站在穿衣镜前,牵起裙角,轻 轻转身,她的男伴微笑起来,掏出信用卡。换了隔壁的宝姿,再次遇见他们,女孩 子选了一条纯白连身裙,长仅及膝,露出一双光润的小腿。她的男伴微微颔首,根 本不问价格,直接刷卡。 我不由得留意他们。那男人怕已年过半百,但气质非常洋派,衣饰名贵,讲纯 正的粤语,相貌看上去很舒服。女孩子精致漂亮,洋娃娃似的,一双眼睛冰雪聪明。 他们并不在公众场合亲热,然而有什么地方却是不对的,女孩子绝对不是养尊处优 的富家女,她没有那种泰然自若、甚至略含厌倦的神情,她很亢奋,眼神不断逡巡 那些华服,带着轻微的贪婪,像一头饿极了的、却又竭力掩饰自己欲望的幼兽。显 然的,她是一名锦衣夜行的小蜜。不同的是,尽管她很年轻,但她不是洛丽塔,她 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们沿途兜转过去,不住地碰见他们,女孩子每试一件衣服,男人都慷慨地买 下来,手臂挽着大堆纸袋,全是名牌,从纪梵希到CK,令人侧目。我和林梧榆漫无 目的地闲逛,我买了一罐金色防晒霜,林梧榆不得不死撑面子,送我一只佐丹奴的 手袋。呵,忘了告诉你,我并没有接掌林梧榆的财政,我们AA制。 路过停车场,我们再次看见那对情人,男人果真阔气,驾驶一部Benz开蓬跑车, 徐徐驶离,他用一只手气闲神定地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女孩子肩膀上。老天, 在拥挤的市区里开一部昂贵的跑车,那是重量级的奢侈了。林梧榆瞠目结舌地看着 他们,半晌才狠狠吐出一个字眼: " 鸡!""别那么正点," 我着实被他义愤填膺的模样逗笑了,拍拍他的脸,我 说:" 这价钱已经很厚道,想想看,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资格搭奔驰,哪怕是顺风车。 " 闻言林梧榆瞪大眼睛,故意夸张地凑近我,像个近视眼似的,在我脸上仔细看来 看去。 " 老婆," 他拥住我的肩膀," 你的道德感到哪里去了?""别叫我老婆。" 我 挣脱他。这是一个乌鸦般的词语,它预示着某种形态的家庭生活,其核心人物将是 一位穿着大花裤叉、满肚肥肉的男人和一位烫了鸡窝头、手指尽是油腻的女人,他 们分别叫做老公和老婆。多么恐怖,太平盛世的地狱也就不过如此了。 林梧榆是不懂得的,我要的男人绝非他那样的类型。真正的男人应该能够跑一 次马拉松、造一所房子、写一本书、欣赏优秀的音乐和在太空中飞行。林梧榆做不 到,他姿质缺乏。 我赶去采访了一宗车祸,写一则600 字的小稿子,甩给老编,算是脱手,午后 3 点回公寓睡觉,睡得昏天黑日,连梦都没做。每逢深春我都有短暂的怠工现象, 很正常,有人生春癣,有人发春骚,我不过是犯犯春困罢了,小儿科,没什么大碍。 临近傍晚我被林梧榆叫醒,他专程来接我去吃饭。我睡眼惺忪,一脚深一脚浅 地跟着他,他招手叫的士,车子开到我不太熟悉的一家餐厅,地点比较偏僻,在三 环路外,面积很大,室内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做了假山池鱼,一些清润的植株散布 其间,走近看,原来那是茶树。 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已经等在那儿。林梧榆逐一给我介绍,全是芙蓉国税局的 头头脑脑,他们朗声笑着,与我握手寒暄。告诉你,官场里的政客们个个有表演天 分,将就凑凑,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引座小姐过来领我们入席,这里的女服务生穿 着硬邦邦的旗袍,身体像薄薄的纸片,妆化得很浓,脸色白如日光灯管,可以去演 吸血鬼。 林梧榆与国税局的一个胖子关系很铁的样子,相互执手,抚拍着肩膊,脸贴得 很近,边走边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坐定下来我才知道那胖子是正职,今晚的老大。 他当仁不让地坐上首,林梧榆在他旁边,推心置腹地低声交谈,亲密得有恃无恐。 瞌睡虫们围着我嘤嘤嗡嗡地哼唧,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我身边是一个戴眼镜 的大嘴女人,殷勤地跟我说话,夸奖我的衣服很美丽,夸奖林梧榆很出色。我敷衍 地朝她微笑。这女人的嘴巴让我想起鳄鱼。 幸而菜很快就上来,这里的特色是以茶入菜,嫩嫩的茶尖拌上银耳是一道,大 张的茶叶切成细丝滚油一炸,是另外一道,当然还有泡椒香茶鱿鱼、银芽炒腊肉一 类的。有一款茶叶鸡丁,烹饪手法很特别,汤汁里有幼茶、番茄肉、葱白、鲜笋片, 味道非常清醇,我忍不住多吃一点。 他们喝起酒来,你知道的,他们这种人,都是推杯换盏的应酬高手,一杯酒, 搭上一箩筐虚情假意的废话。先是逐一向我和林梧榆敬酒,然后起身集体敬,跟着 又是单独与林梧榆干杯,隔一会,胖子带头跟我碰杯,转风车似的,一刻不得安静, 比花样滑冰还叫人眼花缭乱。我最烦就是这些。 " 苏画,你敬敬老板。" 林梧榆提醒我。他称胖子是老板。你知道,领导也叫 老板,他们喜欢这称谓,市场化、市民化,淡化某些东西。 我喝新茶,但我必须做得周到些,我叫服务生取一只小酒杯,斟了白酒,握着 酒瓶,走到胖子身边,把他的杯子也斟满。我用白酒敬他,这是礼节。 " 局座,我经常听林梧榆提起您,他对您的能力和人品极为钦佩,今天有幸当 面聆听您的教诲,我深感荣幸," 我假惺惺地说," 这杯酒,是表达我对您的敬意, 感谢您对林梧榆的关心与栽培。" 我干了那杯酒,酒味醇浓,但我很淑女地假意皱 皱眉头。 " 小林,你好福气,娶了这么贤惠的夫人," 胖子呵呵笑,压低嗓门对林梧榆 说," 什么时候到基层来锻炼锻炼,到我那里做个副职。" 闻言林梧榆举起杯子, 慎重地说: " 老板,小林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别说客气话,小林,你这几年给我们国税 做了不少事," 胖子拍拍林梧榆," 什么时候市长肯放你了,我立马要你过来。" 我在酒杯里续一点酒,一一敬在座的宾客。经过林梧榆身边,他悄悄捏了捏我的手, 面呈感激。没办法,看来他是习惯了与这帮人混。混来混去的,若是运道好,必然 有机会自淤泥中缓缓攀升。那也是一种理想。人各有志啊。 一餐饭吃了四五个钟头,我瞌睡得东倒西歪。胖子和他的属下分乘两部雪铁龙 回芙蓉,林梧榆决定留宿我处。我们沿着树影婆娑的人行道步行,那条路有一家著 名的的厅,门面是石头做的大卫跟维纳斯,零零散散地伫立着长头发的看门男孩, 他们穿贴身闪光的漆皮裤子,细瘦的下身像两条盘结的蛇。午夜的城市里总是浮游 着暧昧的男人女人,他们是一群夜之动物,活在灯火狂乱的的吧与迷醉模糊的激情 中。 " 老婆,有了你,我相信我会平步青云的。" 林梧榆带着微醉,拥住我,放肆 地吻我的脖子。 " 你在说什么?" 我推开他。 " 人家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长袖善舞的女人。" 他的眼里逐 渐浮现出某种欲望,蝎子般黑色强劲的欲望。我突然有点灰心。我发现自己并不了 解这个男人。 " 没意思,没意思," 我喃喃自语," 没意思透了。" 傍晚我无所事事,很单纯地、有一种想出门的渴望。我借了头儿的车匙,驾车 去芙蓉,我总是这样盲目地去芙蓉。公路两边是大块大块的麦田,在暮春的斜阳里 泛出微暗的光芒。我敞开车窗,让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 林梧榆外出应酬,他的父母在看一部哭哭啼啼的台湾言情片,我淡淡与他们打 个招呼。大毛冲出来舔我的鞋,我拍拍它,打算径直到卧室里去。林梧榆的母亲表 情有些不自在,我怔了怔,林梧榆再是个笨人,也不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些莫名其妙 的鸡婆并且堂而皇之地藏娇于家中吧。 我推开门,浴室里有水声,有我的熏衣草香精油的芬芳。我循声而去,一个女 人背对着我,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我的木桶里,撩起水来,缓缓冲洗。她脊背的皮肤 长了一些红色的小针刺,很粗糙。我怔在那里,我想林梧榆的水准真是每况愈下。 他只是一头色情的猪。他本来就是。不过是我没有看清楚罢了。 我定了定神,准备无声无息地退出去。自然我不会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 水瓶摔到情敌头上。我不是那种女人。 但桶中人突然回过头来,竟然是林梧榆的妹妹。我彻底呆住,像在楼梯上一脚 踏空。我的小姑子很尴尬,她勉强对我笑了笑,匆匆披上一条水蓝色的大毛巾。请 注意,那条毛巾也是我的,圣罗兰出品,价值不菲。她用我的原木梳刷了刷头发, 稍有歉意地说: " 我身上有点过敏,医生说用蒸汽熏一熏会有好处,我泡了两次,果然有效果。 ""但我这里并不是公共澡堂。" 我木着脸回答她。她吃惊地瞪住我,脸色转为青紫。 我一言不发地出去,穿过客厅,离开林梧榆的家。 我痛惜我的木桶。女人是有三六九样的,在我,是宁可你抢走我的丈夫,也不 愿意你随便占用我的浴室。相信我,这不仅仅是清洁问题。 我遇到一个好题材,一位健全高大的男人爱上一名高位截瘫的女子,他们结了 婚,最近生下健康的双胞胎,在医学上算是奇迹了。 我作了5000字的特稿,讲述他们的生活。男主人公是木匠,不善言辞,一直在 乱糟糟的屋里走来走去的,洗尿片、冲奶粉、逗弄两个月大的一对小BABY. 一切都是他瘫痪的妻子讲给我听的。她的口才是一流的,她的父母家里开着一 间租书铺子,她自己读了很多古龙、席娟的书,因此她所叙述的故事本身就像是一 本九流作家的小说,充满了幼稚的浪漫与辗转往复的哀伤,足以赚取大把的眼泪跟 救济。但在采访的最后,她说了一句很坦白很有禅意的话: " 我不觉得他是爱我,他也不是同情我——他就想对我好。" 哈。 林梧榆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听。傍晚他出现在我的公寓。那时我刚刚 写完英俊小木匠与残疾妻子的缱绻爱情,用邮件发回报社。我洗了一点红萝卜、小 黄瓜、番茄跟甜辣椒,放进榨汁机里,做了一大杯稠密的蔬果汁,一边翻一份南方 城市的晚报,一边慢慢喝下去。林梧榆就在此时开门进来。他穿一件酱汁色的毛衣, 皱着眉头,活像个生意不佳的卖油郎。我笑起来。林梧榆的衣着常常是离谱的。 " 跟我回芙蓉," 他简洁地说," 妹妹今晚请我们吃黄辣丁,我叫了车,司机 在楼下等。" 他的话简直不可理喻。我眯起眼,喝完我的养颜饮料。我晃了晃空杯 子,故意凑近他的鼻子,仔细打量他,自顾自笑笑。 " 对不起," 我说," 我今天吃素。" 说完我到案台边,当着他的面准备我的 晚餐。我做了一盘水果沙律,一份乳酪,一碟坚果以及少许葵瓜子仁。气候干燥, 有时我会整餐吃这样的食物,清毒滋润。林梧榆冷冷瞧着我。我开了电视,转到体 育频道,看一场篮球赛,然后若无其事地吃我的东西,有人进了球,我不问青红皂 白地喝彩。 " 苏画,没想到你是这么狭隘自私。" 林梧榆绷着脸开了口,又有个黑人球员 轻巧一跃,顺利将球推进网篮,我吹了一声口哨。 " 我一直误以为你是个柔弱善良的女孩子,我——" 林梧榆的眼睛喷出火来, 他说不下去。 " 柔弱善良?" 我失声发笑," 林梧榆,你查过没有,你的脑子是否烧坏?" 林梧榆闭了闭眼睛,他转过身去,对着窗外。我换一个频道,是房地产节目,主持 人介绍一款复式住宅,餐厅紧邻着落地飘窗,一株室内长青藤沿着墙壁一路攀爬到 天花板上,光线清透得很,似在水中。 " 别闹了,苏画,不就是用了一下木桶吗?" 林梧榆回过头来,隐忍地说," 如果你不愿意,告诉她就是了,都是自己家的人。""与你成为一家人是我的耻辱。 " 我盯着他,放肆地说出来。这男人有本事穿那样糟的毛衣,老天,更糟的是,我 居然委身于他。林梧榆久久地看着我。我并不理会,再换一个频道,是动画片,一 只长耳朵的兔子正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 终于林梧榆越过我,开门出去,门在他身后重重碰上。坚果太干,我起身给自 己倒了一杯脱脂牛奶。我看电视到十一点钟,上床睡觉。不去水粉画华尔兹的晚上, 我通常睡得早。半夜里下了雨,我起身关窗,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雨点打在我身上。 我29岁的生日是与幻、鸟一起度过。幻和鸟刚与导师巡游回来,瘦了不少,她 们买了一条傣族妇女的裹裙给我,那其实是一块蜡染的布,上面绣绘了一个蛇似的 女人,四肢柔软,下半身像人鱼公主。我们去吃墨西哥风味的烤羊排,老板与我很 熟,价格打八折,但仍然不便宜,自然地,是我买单。我的妹妹们没什么收入,至 少在我看来,她们始终是孩子。 羊排肉质较嫩,配料很复杂,蒜头、蒙特利尔调料、芦笋、墨西哥玉米粉、鸡 汤、牛奶、胡椒粉、口蘑,吃的时候需要耐性,慢条斯理地切一小块下来,调好味 道,放进口中细细咀嚼,浪费很多时间。我要的是红酒,以玫瑰蜜酿制而成的品种, 盛在长颈大杯里,极大的、晶莹剔透的杯子。我知道,幻和鸟对红酒有些兴致。 " 生日快乐,姐姐," 鸟与我碰杯," 不必担心,出嫁的女人在29岁是最美的。 " 我微笑,我明白她的意思,29岁的已婚女人是芳香甜醉到极致的水果,再多一刻 便会糜烂。我喝了一点红酒,幻和鸟吃得很香,我喜欢看她们吃东西的样子。 " 姐,等一会儿,你和林梧榆是不是还有烛光宵夜?" 幻问我。她们是这样, 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好象熟到不能再熟的同班同学,好象——同谋。 " 没有," 我说,"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我和林梧榆不通音信有两个礼拜, 春天已渐渐过去,但仍没人愿意首先屈服,也许是因为懒,至少我是,我懒得追究。 譬如你买了电热毯回家,不见得天天时时用着它,不过知道有那么一件物品、放在 某个橱柜中罢了。丈夫也是一样。 " 老姐," 鸟伸个懒腰,叹息一声," 你这人就是缺乏激情。" 我笑了,她懂 什么。 餐厅里客人不多,老板请了钢琴师,在厅堂的中央垫一块木台,放了白色浮雕 的三脚钢琴,琴师是男人,轻云淡墨地带出一些陌生的旋律。我不熟悉那曲子,不 知道他在弹什么,但还是好听的。钢琴历来是一种讨巧的乐器。 " 喂,你知不知道,小师弟有亲戚在咱们院工作,跟老瘪关系铁得很。" 鸟神 秘兮兮地对幻说。她们私下叫导师老瘪。她们的导师是上海人,我见过,相貌确实 寒碜。 " 老瘪长袖善舞。" 幻说,她顺手叉了一块肉喂给鸟。我啜了一点红酒。说实 话,我对这酒没什么好感,葡萄与玫瑰,红光艳影,太俗太浮华。 " 听说老瘪请小师弟给他女儿补习英语。" 鸟诡秘地说。 " 老瘪的女儿上高中没有?""高二了,长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像只蝌蚪。"" 嘿,当心小师第不怀好意。""开玩笑,小师弟有女朋友的,在他老家,是银行里的 出纳。""远水解不了近火,你看他那双眼睛,水湿水润的,那是桃花眼。""他的基 础倒好,本科读化学,研究生是计算机,八面玲珑。""人长得还行,老瘪这个点上, 他算是男生中的一枝花了。""你不会喜欢上他吧?要不要我帮你追过来?""嗤,这 种白脸男人,白得跟石灰似的,人家还以为我找了个牛皮癣呢。""牛皮癣?亏你想 得出。" 她们挤挤攘攘地乱笑起来。我转头看外面的街道,窗前有一排绿色的梧桐 树。一部脚踏车停在街沿。一个黄头发女人牵着一只沙皮狗走过去。 " 物理系那家伙倒不错,我数过了,他一共送了你36块巧克力。""嘁,那种杂 牌货。""小姐,那是金帝。""我是说人,他那人就是个杂牌货。""说不定他就是你 命中注定的伴侣,上天早晚会叫你爱上他,躲都躲不掉。""废话!上天叫你喜欢猪 八戒,你会不会喜欢他?""嘿,我想起来了,上周老瘪布置的论文,我们可以叫他 帮忙查资料,物理系的资料室是全校最好的。""你去找他好了,我可不露面,要不 他叫我以身相许怎么办?""老瘪说了,这题目有希望被《SCI 》选中,值得了。"" 去你的……" 服务生送了一盘冰块到邻桌,我唤住她,叫她也给我一点。我漫无目 的地将冰块全部没入酒中,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融化掉。幻和鸟在一起永远是亲密的, 但我却无法进入她们的快乐。我不懂得她们。所以我是寂寞的。 我在水粉画华尔兹值守,头儿和头儿的老婆也在。头儿最近相中一环路附近的 一间铺面,租金是此地的三倍,但地段上佳,我们商榷搬迁成本,算出一笔细目。 头儿的老婆犹豫不决,她喜欢这地方,尤其她的周末锐舞派对已颇有名声。后来我 们就散漫地聊聊天,头儿的老婆问起林梧榆,我随意说他在加班。 " 苏画,坦白说," 头儿的老婆认真看着我," 你俩压根儿就不是同一类人。 " 我笑笑,我何尝不知道。 " 女人天性无非想要三件东西:男人、爱情和安全感," 我回答她," 别的无 所谓。""你得到了吗?" 她迫着我。这女人,何时变得这么长舌。 " 差不多吧。" 我毫无诚意地敷衍。朋友说话也是需要尺度的,我有我的原则。 头儿倒识相,适时打个呵欠,哄着老婆回家睡觉去了。 我呆到午夜,乘计程车回去,司机播放着靡靡之音,早已死去的邓丽君还在凄 伤地唱: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风从车窗吹进来,我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唱给18岁女孩子听的歌,真相 是,年复一年,心渐渐僵硬,缠绵的爱无非是以卵击石,砰砰砰,砰砰砰,传来的 尽是石头的闷响。 我乘电梯上楼,开了房门,我听见呼吸声。我拧亮了灯,林梧榆睡在我的床上。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放下手袋,有条不紊地到浴室里洗泡泡澡,换了 睡衣,在脸上涂一点夜霜,然后喝一杯加柠檬片的冷开水。林梧榆一直无声地盯着 我。 我到床上去,靠一张软垫,翻看小说选刊。看了一会,困倦起来,我捻熄灯, 躺下去。林梧榆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开头我只是安静地躺着,黑暗中有林梧榆剃须 水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柏木气息。突然之间,我不能克制自己,我转过身去,抱住 他。我想念他的身体。 (B ) 闻稻森的诊室外徐徐开了一大片绚烂的金盏花,护士摘了大大的一捧,帮他插 在案头的青花阔口瓶里。我的就诊时间再度改过,每个星期四,早晨九点。我买了 一个有小木偶人跳舞的闹钟,头痛欲裂地早早起床,重重抹一层眼霜,打的去见他。 " 这阵子天气热,没打算出去消消暑?" 闻稻森用纸杯亲手帮我泡一杯茶。你 知道,只有多买钟点才享有这样的待遇,不熟悉的,任凭你口干舌燥地说下去,没 人关心你口腔的感受。 " 我们这种人,是签了卖身契给老板的,偷一天的懒,就得挨一天的鞭子。" 我乱发牢骚。 " 稿子必须每天有?" 闻稻森问。 " 几乎。" 我说。外行的问题不外乎是这些,是不是每天有新闻写,一条稿子 多少稿费。不奇怪,他们以为记者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写写写。天大的误会。 " 重庆的气候我不喜欢," 我进入我的话题,每一分秒都是收费的,我不想浪 费掉," 夏季热似火烤,但冬天有很浓的雾,空气潮湿得要命。""我和维嘉一早走 到江岸去,看得见的只有雾,也不知道江水在哪里。" 我说。闻稻森不动声色地静 静听。 那一次,雅子跟着一帮音乐系的男生到江岸边烧烤,结果彻夜未归。友子和银 子上课去了,我打电话给维嘉,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陪我去看看雅子。 我们沿着岸边向前走,四周白茫茫的,脚下怪石嶙峋。维嘉握着我的手腕,是 的,他握着我的手腕,而不是我的手。有一刻,他站定下来,望着我,雾蔼氤氲,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 " 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他轻声开口," 世间竟有两个一模一 样的时刻。" 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我的心有点乱,我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他 注视着我,很久很久。 " 记着我的忠告," 他说,并且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 将来,你只能嫁给一 位粗枝大叶、粗心大意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真正地适合你。" " 他对爱他的女孩子说,你去找个粗线条的男人做丈夫吧," 我在闻稻森面前 失控地笑起来," 多么残酷。""他究竟在想什么?" 闻稻森问了一个更加艰涩的问 题,难如(5 ¥+9фⅹ4 ?-7?)这样恐怖的公式,关键在于,你连它属于哪一类 学科的研究范畴都无法判断。 维嘉拽着我的手腕,我们继续摸索着朝前走,在浓雾中走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不断驻足,深吸一口气。经过一处长满芒草的岩壁,我看见音乐系的那几个男生, 抱着吉他,慢慢地拨弄一支曲子,地下全是散落的啤酒瓶。 我认得他们,是雅子的朋友。雅子有一大堆与众不同的朋友。她将外语系一个 惨绿少女引为知交,那女生借雅子的钱,叫她帮着抄笔记,后来那家伙考试门门不 及格,被学校开除,遣返回原籍,临走雅子还狠狠哭了一场。" 雅子呢?" 我问他 们。他们努努嘴,顺着他们的视线,我看到了雅子。这小姑娘睡在岩壁下背风的草 丛里,垫了一块塑料布,身上盖着两张报纸,她的一双光脚探出来,脚上沾满了露 水,雅子的脚是非常美的,足趾纤长,趾甲莹泽。 我和维嘉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维嘉把遮住她下巴的报纸挪开一点,雅子 稚嫩清秀的面孔全部露了出来,她依然沉睡不醒。 " 她喝多了。" 音乐系的男生从岩壁上跳下来。维嘉伏下身,轻轻唤着雅子的 名字,雅子翻一个身,照睡不误。 " 这样不行,她会感冒的。" 维嘉看了我一眼。 " 我们带她回去。" 维嘉对我说。不待我回答,他弯身抱起雅子,在大雾中缓 缓往回走。音乐系的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跟了上来帮忙。 " 他就是电台的维嘉吧?" 其中一个男生悄悄问我。 " 是。" 我说。 " 雅子跟我们提过,他在追求你。" 那男生说。 我但笑不语。维嘉抱着雅子艰难地迈上石阶,间中有强壮的男生跟他换了手, 把雅子背在背上。雅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跟着又搭下脑袋睡过去。 "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真相," 我告诉闻稻森," 雅子、友子和银子,她们统统 以为维嘉爱上了我。" 雅子醉了,我们不可能大张旗鼓送她回学校,维嘉打发了音乐系那几个男生, 和我一起把雅子带回家里。维嘉把雅子放到床上,盖好棉被。我冲了一杯很浓的茶, 喂给她喝。喝到一半,雅子呕吐了,吐出一大滩黄绿色的液体,尽是啤酒的味道。 " 对不起,维嘉。" 我很歉疚,忙着收拾脏污的地板。 " 那帮家伙真是混蛋。" 维嘉生气地说。他拿来漱口水和面纸,细心地帮雅子 擦洗。雅子似睡非睡地,直嚷头痛。 维嘉转身出去,很快就买了干菊花和冰片回来,裹在毛巾里,覆盖住雅子的额 头。雅子渐渐安静下来。维嘉把她的手臂放进棉被中。我们在床边一声不响地看着 她。她睡得并不沉,不断地翻来覆去,低声呓语。 " 把这个给她换上,她会睡得舒服一些。" 维嘉递给我一套蓝灰色的棉布睡衣, 然后退出房间。我替雅子脱下紧绷绷的毛衣与背心裙,用热毛巾揩去她身上的汗, 帮她穿上维嘉的男式睡衣,那睡衣有暖暖的阳光的气息与隐约的古龙水香味。我忍 不住贴近雅子,把脸埋入睡衣,嗅着维嘉的味道。 后来我和维嘉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放了一张录象带,由年近60岁的罗伯特o 雷 德福主演,他的皱纹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无比性感。维嘉点起一支烟, 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很有些奇异的烟草。 " 学音乐的男生是危险的。" 他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楞了楞,随即反 应过来,他在说雅子。 " 搞不好雅子的清白已经被他们玷污了。" 我心不在焉地说。维嘉深深地看了 我一眼,他的眼光让我不安。 " 雅子的朋友五花八门," 我解释," 她认识一个卖打口磁带的小贩,那人脑 袋后面梳着十几根维吾尔族少女的小辫子,前面蓄了一把大胡子。" 我笑起来。维 嘉吸了一口烟。 " 她还是个孩子。" 隔了半晌,维嘉自言自语。我耸耸肩膀,雅子当然是个孩 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 有烟吗?" 我郁闷地问,闻稻森给了我一支。 " 谢谢。" 我说。诊室里不能抽烟,我知道。但只要我一想起维嘉熟稔地点起 他的古巴雪茄,一想起他那个优雅的姿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非来一支不可,像 毒瘾发作。 " 谈谈雅子吧。" 闻稻森看着我。我吸进一口烟子,滋味有点涩,我呛了一下。 闻稻森把纸杯递到我手中,我喝了点茶水。 " 雅子是浙江人。" 我再吸一口,依然被呛住,这烟不适合我。我在桌角敲了 敲烟灰。那是个粗野的动作。也许闻稻森会介意。管他呢。 " 她父亲据说是当地一个什么局里的头儿,母亲是体操教师,雅子是独生女, " 我眯起眼睛," 养尊处优。""哦?" 闻稻森略微吃惊," 她父母舍得送她到这么 远的地方念书?""她高考分数很低,在本地上不了本科。" 烟身在我手中慢慢燃去, 我盯着那灰黑的一截碎末。 " 你不知道,她刚来时,连袜子都不会洗,他妈的。" 我说了句粗话。闻稻森 在我的杯子里续一点水。 " 她死了以后,她父母赶到学校来,她妈妈当时就急疯了,脱光衣服在街上跑 来跑去。" 烟头烧到我的手指,我把它扔进纸杯,茶水" 磁" 地响了一声。 " 后来怎么样?" 闻稻森扶扶眼镜," 我是说她母亲。""肯定没什么大不了, " 我烦躁起来," 反正人都已经没了。""闻医生,你去过敦煌吗?" 我突如其来地 问。 伍辰几乎是同时认得我和雅子,但他爱上了我,而不是雅子。开初我们拍拖的 时候总喜欢领着雅子,有时看电影,有时散散步。我的手放在伍辰的掌心中,雅子 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等着我们,她什么都不在乎,只挂住玩。 我们提早一点送雅子回宿舍,宿舍前有很深很茂密的一片林木,我和伍辰会进 去呆一会。伍辰热烈地吻我,只是吻我,他的身体离我远一些,他甚至没有伸手抱 住我,他用他的嘴唇有力地侵占我,仿佛那个柔软的器官就是他全部的欲望。他的 舌头无限延长,不断伸入我的口腔,直抵我的咽喉,他不是在吻,简直就是在触探 着什么。因此我必须紧紧依傍着一棵树,才不至于被他吻得倒下去。 我与伍辰,我们像两条鱼一样贪婪地纠缠在一起。我刚允诺他那阵子,他患得 患失,夜里睡不着,渐渐疑惑起来,天不亮就翻围墙进入女生宿舍,在窗下叫我的 名字,我光脚跑出去,扑向他。但那种感动与痴狂如同转瞬即逝的焰火,很快地连 他自己都平息了下来,他满不在乎地穿着汗衫拖鞋,拉着我的手去街边吃田螺肉。 我们可以一两个钟头不说话,专注于味蕾的刺激。 接吻的功夫熟极而流,不再有悬念,以及惊喜,我们就像两个演员,在剧集中 倾力演出,难分难舍,待导演一声" 收工" ,男女主角立即淡漠地拾起道具,退回 真实的生活。 " 再后来,我捧着那朵致命的棉花糖,撞进了维嘉的怀里。" 我看了看墙上的 时钟,我的时间已近尾声。 " 对于你所爱的男人,你必须作出抉择,占有他的身体,或是灵魂,你不可能 同时拥有两者。" 我看着闻稻森的眼睛,他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 这就是宿命。" 我补充。 (C ) 一个名叫小君的女人(维嘉的往事)——我遇见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刚做主 持人是在南方的一家电台,开头并不适应,其间的喧嚣又有点与世隔绝的味道,而 我盼望的是彻底的、放肆的、烟花似的轰鸣,一哄而散。我开始读女孩子喜欢的《 红楼梦》,读了三次,我也看透了不少世事。人和猪有什么分别,出生是一小块无 助的肉,死去不过是一大块无助的肉。 台里没有房子,我自己租了一间。房东太太大概三十几岁,工作不太忙,每天 变着花样煲汤,她的丈夫儿子喝得唏哩哗啦,都长得肥实,嘴唇红红的。而她很瘦, 脸色不好,只有手指头肿得发亮,手背有些干裂,一身的旧衣,皮鞋是男式的,整 个人就像她家餐桌上绣的那朵模糊的菊。 她很客气,时常盛一碗汤请我尝。他们夫妻看上去挺恩爱,挽着手散步、说笑。 半夜偶尔听见他们吵,她压抑地骂,流氓。一挥手弄响灯、杯等物,很快地,又静 了。老鼠在墙角磨牙、走动。 间或她邀我一起吃水果,切得薄薄的苹果或梨,她的丈夫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望着我含混不清地说,很贵呵,我做单身汉就没舍得买过。第二天她急着跟我道歉, 他是那样口没遮拦的人。默一阵,又说,我听你的节目。 她的床单洗得很勤,她那张大床式样考究,床单是一色的黄,由浅而深,有不 同的花纹。有时我想象她丈夫那堆油腻的肉覆盖着她馥郁丰饶的身体,她的手一定 无助地掐着黄颜色的床单。 我下班的时间较早,她就坐在客厅里织毛衣,一边听着一首数年前的歌,停在 我心里的温柔。整盘带子都是这首,不知怎么弄来的。她叫我帮她绕毛线,问我是 不是可以借些好听的磁带给她。我本来挺多的,就随手选了几盒,下午漫长的时光 她就坐在那里听着,全是荡气回肠的曲子。她竟不动声色,举止安详地织完一件又 一件的毛衣。她的脊背瘦骨嶙峋,从背后看去像未发育的男孩子。 看得出来她的丈夫十分疑惧,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做,他跟我说:" 女人没意思, 房子家具,没命地赚钱,都是为了她们。" 或者" 我不懂节目主持是什么职业,一 天到晚放点音乐瞎说几句,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这么吊儿郎当的事。" 他偷偷 地剪碎了磁带,扔进垃圾桶。临睡前他在阳台上练身,练得惊涛骇浪,他真是绝望 的人物,肥胖、不修边幅,如何配得上她? 有一天她到电台来找我,说是买东西路过之类的,但她两手空空。我们去了PUB, 要了两大杯幽绿冰凉的啤酒,她喝得很凶,双郏似火,像是一幅油画。啤酒的细沫 沸腾和旋转,她用手去试探,低着头,不看我。 年轻的时候我不明白怎样爱人,现在却不再有机会。 她说。 我很震动,她何以说这些。她抬起头来,我发现她涂了紫色的唇膏,有淡淡的 鬼魅气,并不适合她。倒是她平日略有倦意、不化妆的脸更自然。 我有个沉重的包袱,背了好久了。 她说。 是什么? 我问。她说,是我的感情。很平缓的语气,像在讨论买西红柿、刷墙壁一类的 家居琐事。 我不想谈下去,点了一支烟,我说抽完这支烟我就走。垂下眼睑,我才注意到 她的衣领开得很低,戴了一串塔形项链,她很白,而且她的胸部并不瘦削。我想笑, 真的就笑了。她也跟着我笑,我们像两个疯子。 抽完一支烟我就走了,两天后搬了出去。我清理自己的衣物,我的每一本都被 剪破,我知道一定是她丈夫做的,我很愤怒。她看着我收拾,她说:" 别理他!" 我不作声,突然她从背后抱紧了我,把我拽到那张铺着黄色床单的大床前,床单上 有数不清的玫瑰,一丛一丛的。她躺了下去,脱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体果然很美。 极度亢奋中,我不想让自己叫出声,我抓起床头的烛台,那是青铜质地的,冷 隽、细致、华美,划过她的额角,立即渗出血来。 之后我叫了的士,彻底搬走了我的行李。她还睡在床上,一丝不挂,面向墙壁。 我喊她,我说,小君,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