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黑夜中坠落 (A ) 头儿的老婆拽着我去一间西餐厅考察一款新面世的冰咖啡机,那种机器可以用 冰块滴出咖啡来,日产出量不过二十来杯,配有向日葵与小鱼造型的冰咖啡搅拌棒, 很够噱头。 我叫了两杯加入生姜的威士忌,与头儿的老婆略坐了坐。头儿的老婆活得很起 劲,交了一大帮文化界的朋友,可谓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相形之下,我是个 太淡太颓唐的女人。我们貌合神离地聊了些水粉画华尔兹的事情,头儿的老婆说起 要在周末的锐舞中增添热辣辣的拉丁,我只是笑。 分手后我去书城转了转,热销柜台有一本新书,书名很醒目,《疯子是正常的 》。我翻了翻,买下来。又多挑了几本新上市的人文作品。我买书没什么道理,但 凡有些怪诞的,统统抱回家去。 幻和鸟打我的手机,邀我去参加瑜伽功训练班。我懂得她们的意思。我允诺直 接打一千块钱在她们的卡上。两个小家伙喜滋滋地连声说谢谢姐姐。她们喜欢一切 时尚的运动,踏板操、芭蕾舞,什么闹腾学什么。我见过她们跳恰恰,穿着小可爱 与水裤,全身的骨头盘根错节地扭动起来,赢得满堂彩。我是不一样的,我上健身 房的时间固定在秋天,而且选择传统项目。 我回公寓,做了一大杯冰冻红茶,然后把自己挂在网上。我一向很烦聊天室, 但最近闷得出奇,从菜鸟那里找了一些网址,随便转悠。有一个网站是专门提供给 已婚人士发牢骚的,一位叫做蜡笔小新的家伙时常在BBS 上面留些惊世骇俗的话, 譬如: 我们理想的丈夫是渊博、坚韧与顽强的男性,然而真正遇见的不过是顽童加战 士。 在婚姻里面,正常与庸常是两个同义词。 Been there,done that (曾经沧海)。 …… 我喜欢那些语句,蜡笔小新在这里是大佬级的人物,一呼百诺。动画片里的蜡 笔小新我是知道的,幻与鸟迷得不得了。网上的蜡笔小新大约也是我的孪生妹妹那 样时尚明澈的女孩,以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风轻云淡地说出一些真理来。 我并没有积极地留言,像个哀怨的小妇人似的抱怨际遇中的种种错。我不过四 处浏览,像个偷窥者,光是看着每一个人半真半假地絮絮叨叨。我点起一棵草。突 然间我想起徐志摩他老人家说过的众多酸话之一,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 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说话——大学教育就够招儿了。我实在忍不住,把这句话贴到 网上去,立刻有铺天盖地的帖子回过来,这可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慌慌张张地下线, 另换一个聊天室孵着。 从下午到晚上,我始终在网上耗着,抽草,喝红茶,吃煎豆与香橙。夜色渐浓, 我在黑暗中发呆,手提电脑已经热得烫手。 有人开了门,啪地一声拧开灯。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林梧榆。我的生活毫 无悬念。 他凑近我,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他拣起我胡乱扔在地上的小点心包装袋, 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手中的烟草,皱起眉头。 " 苏画," 他说," 你应该过一种干净的生活。" 我伸了个懒腰,揉着疼痛的 眼睛。 " 你不来这里,我会过得更干净一些。" 我直言不讳地说。 他瞪了瞪眼,忽然间他笑起来,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走过来,拥住我。 他的衣衫散发着我闻惯了的榛子壳的清涩味,那味道总是让我感到脆弱与疲惫。我 依然坐着不动,只是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腹部。强烈的欲望使他挣脱 开来。 我起身去浴室,洗了澡,换上我新买的黑色浴衣,我喜欢那颜色,非常蛊惑, 仿佛铁石心肠的巫女。林梧榆背对我坐着,无意识地从烟灰缸里拣起我吸剩下的烟 蒂,点燃,深吸一口,然后换第二个,点起来,将烟子吸进肺里。那动作令我的心 里有突如其来的急痛。 我走过去,吻他的额头,慢慢褪去他的衬衣,我一点一点地吻着他胸前裸露的 肌肤,无法遏止的渴望使他沉重地呻吟起来。 结束以后我们慵懒地相拥而眠,我轻轻抚摩着林梧榆,他的身体瘦削而修长, 是我至为恋慕的那一种。健康的、俊朗的、深情的男人——然而一切并不是那么回 事。 我怅然想起林梧榆神秘的情人,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惊鸿一瞥,哀伤地离去。 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追问过林梧榆。第一,我对细节本身没兴趣。第二,我不认为 有必要逼迫他编出一大堆谎言。 林梧榆睡着了,外面开始下雨,是夏季的倾泻如注的暴雨。我顺手抓起报纸, 读完几份却都不知所云,只是在看一个一个的单词。林梧榆醒过来,我们在雨声里 沉寂地拥抱。 " 也许有一天,我成为世界妓女," 我缓缓地说," 而你,实现自己的夙愿, 成为中国西部某县城的父母官,谁知道呢。" 我微微笑起来。 " 嘘,别说话," 林梧榆低下头,亲吻我的肚脐,含糊地说," 我们生个Baby 吧……" 他温润的舌尖痒得我失声笑出来。我推开他,并且不合适宜地想起一个笑 话。 " 喂,我昨天看杂志,河北有个小学生用' 不一定' 造句,你猜他怎么造?" 我笑不可抑。林梧榆睁大了眼睛,不置信似的看着我。是,我知道,我不该在这种 时候扫他的兴。但我还是说了下去," 他造的句子是,结了婚的女人不一定会生孩 子,生了孩子的女人不一定结了婚。" 林梧榆没有出声,他蹙着眉,看着窗外黑漆 漆的夜。大雨下个不停,风很大,天气有点凉。这原本应当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季候。 过了很久很久,他开口说: " 苏画,你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努力掩饰它?" 他 转过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了解与怜惜。我呆住,彻彻底底地呆住, 就像武打片里,被人点了死穴似的,动弹不得。 我接了个匪夷所思的题目,本市一名31岁的男人,与妻子举行完婚礼已有两年, 他的妻子怀孕七个月,目前的年龄是15岁,做丈夫的已被抓获,以强奸幼女罪被判 刑三年。这线索是嗅觉如猫头鹰的头儿弄来的,交与我完成。我在报社借了辆车, 自己开着,远兜远转地,从那男人被关押的监狱,到他的小嫩妻子地处近郊的娘家, 尽数寻访,无一缺漏。 我找到监狱长,事前我已经通过司法局一个熟人给他打过电话。监狱长叫狱警 把犯人带到会客室来。31岁的男人看上去比较衰老,苍黑的脸,鬓边有些白发,眼 神木然地盯着我的采访机。我问他的职业,他竟听不懂这名词,我再问他靠什么养 家,他想了半天,呐呐地说是帮建筑工地打零工。再问他是什么工种,他又不明白 了,傻傻地沉默着。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出神。我渐渐发觉这人并非单单是愚昧, 简直就是智商的问题。 会客室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的草坪,草坪边缘零零星星种了一些花。十 来个穿灰色狱衣的犯人整整齐齐地列队向监狱里的加工厂走去,有佩枪的狱警一前 一后地押着他们。 " 你老婆喜欢养花吗?" 我换了一个题目。他一楞。 " 养,以前她养马蹄莲,一年要卖两三千枝。" 他呆呆地说。 " 现在还养吗?" 我追着他问。他摇摇头。 " 身子沉了,不方便。" 他把铁手铐举高一点,伸手搔搔头皮。 " 她靠什么生活呢?" 我尽量温和,以免刺激他。 " 她妈有几亩水田。" 他的语言简洁得像文言文。 " 孩子生下来,她妈也帮着料理吗?" 我问。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 孩子大点儿怎么办?一直跟着外婆?" 我看着他。这一回,他抬起头来,很 奇怪地打量了我一下,仿佛我问了一个天方夜谭似的问题。 " 三年我就出去了。" 他说得很流利,而且理直气壮。 我看了监狱长一眼,他对我笑笑。狱警领走了犯人,监狱长告诉我,那痴情的 小妻子每次探监都来。我目瞪口呆。见到那小嫩妻子的时候,我更是无话可说了。 那小姑娘身体单薄,发育未全,几乎没有乳房,肚子像溺水而亡的人一样凸起, 但一双眼睛非常明亮。她取出一叠信给我看,全是写给丈夫的,拙劣歪斜的字迹, 事无巨细地汇报她自己每一天的状况,自有绵长的情意藏在里头。她的母亲是个四 十来岁的寡妇,竭力挽留我吃一顿饭再走,念叨着女婿的种种好,祈盼着我能帮忙 " 昭雪". " 作为母亲,你知道女孩子的法定婚龄吗?" 我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那位昏 头昏脑的岳母回答我: " 早也是嫁人,晚也是嫁人,什么时候碰到可靠的,什么时候出嫁,您说是吧? " 叹口气,她接着自言自语," 我就一个女儿,生怕她遇到不务正业的男人,害了 她一生,好容易物色到这么个齐全女婿,肯吃苦,心地也好,哪晓得不明不白地又 给抓进牢里去了,作孽呀……" 这一家子着实让我瞠目结舌。我驾车回报社,冷血 地写我的稿子。那其实是乡村版的杜拉斯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成年男 性与稚弱少女相爱,很混乱很残忍的一种美。我们必须透过法律,才能窥测到人性 中的某种蒙昧。头儿挺满意,放到二版的头条,加了几句编者按。 我把车还掉,徒步走出来。报社隔壁新开张了一家冰淇淋店,招贴上写了油炸 冰淇淋之类的玩意儿。我走进去,叫了一客香草味的火烧冰淇淋,服务生转眼送上 一碟火球一般燃烧着的冰淇淋,气味芬芳。火焰渐灭,我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原来 内里是冰凉的。我不由得想起那个15岁的小女人,她一定没有享受过这样昂贵的甜 食。她像昆虫一样活着。 我所喜爱的海洋生物学家杰克森的女儿恰好是15岁,做父亲的正在发愁没办法 让他的小公主看到未经污染的海景,这位优秀而富有慈爱情怀的父亲说,每一个生 态环境从我刚刚开始研究到现在都不一样了,我有个29岁的儿子,过去我曾经带他 航行在牙买加美丽的珊瑚礁上,可我的女儿,我能展示给她的只有大片的海草。瞧 瞧,生命的轮廓有着天壤之别的区分。 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拽住命运的小辫子,戳穿它的面具,对着它 挑三拣四、百般抱怨。正因为这样,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物而屈就——我想你 明白我的意思。 轮到我做热线新闻,我在办公室里呆到晚上九点过,林梧榆来接我,带着一份 小礼物。我不必拆开也知道是项链戒指那些。林梧榆这人没什么创意。 嫁给他之后,他不大在意这些琐碎的事了,假如我回家迟,他就心安理得地呆 在公寓里看电视。自然也不会滥用职权,叫一部公车,风驰电掣地赶来见我。不过 数月间,我们的关系已如旧汗衫一般贴身烂熟而又漠视厌倦。毕竟是延宕经年的男 人女人,早年对于结婚本身那种惴惴喜悦的情绪随着岁月灰飞烟灭,彼此都是冷静 的。但我们之间却又不存在理性的对话,能做的,仅仅是对于婚姻的破坏、试图挽 救的犹疑以及内心不可避免的冲突——你看看,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 我请你喝酒吧。" 林梧榆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了看他,他的衬衫纽扣规规矩 矩地扣至锁骨,我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 我爱你,苏画," 林梧榆突然静静地说," 如果你需要,我愿意为你做一些 改变。" 我被他神情中的哀伤震慑住了。 我选了一间相熟的酒吧,老板是文化人,除了酒吧,还经营着画廊。我和林梧 榆在远离吧台的位置坐下,酒保过来招呼我们,递上一册椰子色的长方形价目表。 林梧榆煞有介事地翻来翻去,一看就是个陈奂生。我漫不经心地说: " 要不就来瓶路易十三吧?""路易十三?" 林梧榆闻所未闻。他逐页翻过去, 路易十三在最后一页上,价格是8800元。林梧榆遽然变色。 " 拉菲干红。" 我径直对酒保说,同时信手递了张卡给他。几个月以前我托朋 友在国内一本畅销杂志上替这家酒吧做了一档宣传,当时老板就送了我价值上万块 的消费卡。这些,我根本不屑于告诉林梧榆。他最崇拜的人物不过是芙蓉市市长那 种七品芝麻官。 酒吧里有水果,我叫了红毛丹来过酒。林梧榆循规蹈矩地要了几碟花生米牛肉 干,我兀自微笑,如果有酱爆鸡丁出售,相信他老人家必然会火辣辣地来上一份, 和着红酒有滋有味地送下去。 酒水送上来,林梧榆问酒保要帐单,酒保侧一侧腰,礼貌地说: " 对不起,苏小姐已经付过了。" 林梧榆看了我一眼,面色不豫。酒保替我们 开了瓶塞,以软布托着瓶底,在两只酒杯里浅浅地斟一点,然后退开。我举起杯, 与林梧榆碰了碰。他还是耿耿于怀的样子。 " 别介意," 我说," 这酒不便宜,1088元,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又来了, " 林梧榆烦躁起来," 做公务员有做公务员的好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有的。"" 你的虚荣心戕害了你,想想看,你没有高学历,没有殷实的背景,没有出色的能力, 你指望有什么样的前途?" 我突然丧失了敷衍的耐心,尖锐地说出真相。林梧榆瞪 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 苏画,你什么都好,就是眼光太短浅。" 他吁出一口气。 我微笑,我不想跟他吵,没意思。我们无声无息地僵持着,像两尾鱼。我打了 个手势,叫过酒保,问他有没有林肯爵士乐团的爵士乐《深夜列车》。酒保领命到 吧台查看。我闲闲说: "1999 年,温顿o 马萨列斯来华演出,我去现场听过,《回到原点》、《车站 呼叫》这些曲子都不错,而且," 我轻轻笑," 马萨列斯确实很帅。""你又在嘲笑 我?" 林梧榆直视着我," 马萨列斯是什么货?不知道他难道就是一种耻辱?" 我 眨眨眼睛,泯了一点酒。上帝作证,这一次,我可真没有叫他出糗的歹念。温顿o 马萨列斯是很著名的黑人小号大师,我想不到他连这个也不知晓。 " 苏画,你活得踏实点好不好?" 林梧榆恨铁不成钢似的望着我。我耸耸肩, 现在我越来越喜欢这动作。你瞧,我们根本就是相互轻视的。 " 我在一环路附近看中一个铺子,用来做咖啡馆非常适合。" 我凝视他,他的 眼神很钝,尤其是在酒后,弥散着一层很浊的灰颜色,仿佛被污染的海水。我对自 己笑了笑。面对婚姻的时候,往往就是在面对一个人,你永远没办法做一个抽象的 好妻子,就像你不可能独自跳伦巴。 " 那又怎么样?" 他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没有点燃,简直蠢透了。 " 参照水粉画华尔兹的利润,那种地段一年至少会赚上十万,比你眼前的职业 强多了。" 我忍不住摸出打火机,替他燃起那支烟。你知道,男人叼着干巴巴的烟 草,那姿势过于猥亵。 " 你要我辞职?" 他冷笑。我不出声。 " 苏画,你不小了," 他把整支烟掐灭,嗤之以鼻," 上点年纪的女人天真起 来,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被冒犯了。 我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出了酒吧,打车回家。关车门的刹那,林梧榆挤了进来, 手里提着那瓶只喝掉一小半的拉菲干红,笑着对我扬了扬酒瓶。我没有赶他下车, 我总不能在街上与名为我丈夫的男人大打出手吧。 下了车,我付车资,然后进大厦,林梧榆慢吞吞地落在后面,我飞快地按了纽, 电梯门徐徐合拢,林梧榆紧跑两步,及时冲进来。出了电梯,我开房门,进去,顺 手关门,林梧榆掏出钥匙,顺利地跟进来。我到盥洗室涂卸妆油,他晃来晃去地贴 着我,低下头,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换衣服,他照样粘着我,我推他,他让 开一点,隔一会又腻上来了。房间过于促狭,他像只鬼一般缠住我。 电影里的情人吵了嘴,女主角一哭,便奔上一道宽敞的回旋楼梯,砰一声推开 华美的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抽泣起来,镜头摇转,窗外是奢侈的海景,清澈的海 水,远处风帆的蓬犹如缤纷的鸟翼,导演适时加配搭调的音乐,一派奢靡风情。但 我呢,却只能在狭小的公寓中扮演困兽,走来走去地,背后紧贴着庞大的林梧榆。 突然间我累极,而且想笑,我坐下来,无声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梧榆 拥住我,递过那瓶酒,我喝了一点,他接过去,喝一大口。我们就这样轮流喝酒, 像两个疯狂的傻子。 我们带着酒意上床睡觉,林梧榆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忽然轻轻吻我,迷糊地说: " 明天不能迟到,我请苏幻苏鸟到机关给干部开讲座……" 闻听此言,我骤然 间反感得无以复加,重重推开他。 " 连我的妹妹都成为你晋升的奠基石。" 我冷冷地说。他完全清醒过来,以手 臂支起上身,面对面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 虚伪,虚伪透顶。" 我说。他没有动。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终于他放弃, 躺下来,长长叹息一声。 " 苏画,你去问问,不是每个博士都有这种实践机会的。" 他翻了个身,背对 我。 那晚我们睡得很静,好象一对熟悉到了极点,也烦到了极点的老夫老妻,即使 裸体坦陈,照旧面不改色,该干嘛干嘛,任何一桩事,睡觉、喝茶、入厕,统统都 比做爱重要。激情这玩意儿就是如此,瞬息一现,万般璀璨,但自此不复重来。 我copy同行传过来的信息,写了篇几百字的小稿,三青年勇救轻生女。他们时 常这样,一旦得悉花边皮毛,立即资源共享,从前我是不屑此道,但渐渐也妥协。 没办法,再敬业些,颠簸到吐血,一个人也生不出七八条腿,总是目力有限,不如 联袂演出。 部门里的台式电脑新换了光驱,有仁兄试着播放碟子,是一部喜剧片,围聚了 一大帮观众。男人说:" 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女人立刻哭起来,大声 叫:" 照顾我一辈子的人就是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 办 公室里的人哗然哄笑。在笑声中头儿木着一张脸走进来,大家纷纷作鸟兽散,讪讪 地各自归位,做忙碌状。头儿一言不发,径直朝我走来。我开着手提电脑,从网上 下载一幅梵高的图,放到桌面上。下载的速度慢得很,但反正我很闲。头儿凑近看 了看那张画,温言道: " 在忙什么?" 我诧异,头儿的嗓音奇怪得很,像吃胡豆给噎着了。 " 怎么了,你?" 我笑。 " 来,来,我跟你说件事。" 头儿犹犹豫豫地把我叫出去。我们站在走廊里, 头儿背靠着墙,垂着头,活像个尿了裤子不敢动弹的小孩。 " 什么事这么神秘?" 我胡乱跟他开玩笑," 是不是20年前的女朋友找上门来? ""苏画,你别急," 头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林刚才出了车祸……" 我直觉地 抓住墙壁,但白色的墙像一片流沙,慢慢向我倾覆下来。耳边是大团大团噪音,开 门声,说话声,键盘敲击声,然而一切都是恍惚的,似乎隔着山重水复的一段距离。 " 芙蓉市政府的电话打到了总编室……" 头儿还在继续说。 他死了。我想。我有点眩晕,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我不爱他,但他竟死去了。 我用力掐住手腕,禁止自己尖叫出声。 " 我、去看看他……" 我听见自己软弱地说。头儿及时扶住我,他的掌心是温 热的,我全身发凉,不管不顾地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有同事停下步子,望着我 们。 " 小林没什么事,但你的两个妹妹,也在那辆车上,她们," 头儿一字一字地 说,他的声音低至若无," 生命垂危……" 头儿实在是个拙劣的、不守规则的拳击 手,他先是给我沉重的一拳,击倒了我。当我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以为比赛到此 为止时,他竟然挥舞着榔头,猝不及防地向我砸来。他杀害了我。 (B ) 我穿黑衣,如常去见闻稻森。我的黑色连身裙出自BIANCO,裙裾绣了碎淡稀疏 的熏衣草。闻稻森并未看出端倪。他感冒,为防止传染,戴着一只白色医用口罩。 " 你气色不大好,苏画。" 他瓮声瓮气地说。 " 闻医生,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维嘉爱上的女孩究竟是谁。" 我直截了当地说。 " 是雅子?" 闻稻森慧颉地盯着我。 " 你——"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 " 不难猜测," 闻稻森微笑地解释,他用了一个倒装句," 由你叙述的情绪。 ""是的," 我艰难地说," 确实是雅子。" 那秘密是塞在我胸口的一堆泥,日子久 了,与皮肉混淆,无法分辨。一旦认真挖掘起来,真是有一种血肉模糊的惨烈。 我举着一束棉花糖,撞进维嘉怀里,你知道,那是某个场景的再现,一名来自 凄陆的女孩子曾以同样的姿势介入维嘉的生命,他们发疯般地爱过。维嘉捉住我的 手,那一刻,他的心微微荡漾。 " 可是,在他还来不及爱上我的时候," 我以手覆额,缓缓对闻稻森说," 他 就见到了雅子。" 胶片回转,我的男朋友伍辰邀请我所居住的320 宿舍的女孩吃冷饮,我们围着 寒伧简陋的摊点,雅子快乐地讲着一个滑稽的段子。就在我们预备离去时,维嘉突 然自黑暗沉寂中起身,凝视着雅子微笑的面容。后来,维嘉对我说: " 那是唯一一次,我在街边的摊子喝冰茶。" 维嘉开始向我倾诉,在他家的院 落中,在颜色冷寂的直播室,在江水汹涌的岸边,他慢慢说起许许多多的过往,被 他爱过、诱惑过、伤害过的女人,还有雅子,他对雅子那一种彷徨而优柔的情意。 " 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女孩……" 维嘉静静地说。 我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眸,语气平和地告诉他,雅子爱着的,是她的中学同学。 那男孩子个子很高,喜欢飙车,穿浅草色的棉质恤衫,头发在风里飞飞的,眼神冷 静得像个杀手,但却叫雅子魂飞魄散。 " 他在南方念大学,雅子通过邮局给他寄了很多玫瑰标本," 我煞有介事地描 述," 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帮着雅子制作的。" 说完我审视着他,看看他是否信任我 虚构的男孩与虚构的爱情片段。 " 小女孩子的游戏。" 维嘉笑了笑,毫不介意的样子。 " 但雅子很爱很爱他。" 我强调。 " 别担心,我有把握," 维嘉眯起眼,看着满院的花木," 雅子,她会爱上我 的。"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有我所不懂得的复杂的哀伤。 " 你不知道,雅子非常非常非常爱他," 我挣扎地喃喃说," 从很小很小很小 就开始爱他了……" 我有点语无伦次。 " 伍辰最近在忙什么?" 维嘉突然打断我,换了一个题目。我怔了怔。 " 还不是那些,练练球,做做体能训练……" 我漫应。我的内部有什么器官开 始痛。残忍的、自虐的痛。 " 跆拳道似乎是个不错的项目。" 维嘉打断我。 " 是,伍辰正在学习跆拳道。" 我心不在焉地说。 " 我去拜他为师。" 维嘉笑着点起他从不离手的烟草。春日的阳光暖暖郁郁的, 维嘉就坐在我身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侧影是那样好看,然而我明白他终 将属于雅子。 " 那种感觉,绝望得就像世界末日。" 我告诉闻稻森。 " 也许他一直有所察觉?" 闻稻森嗓音嘶哑地反问。" 不会的," 我闭上眼睛, 笑起来," 我一直都对他说,我与伍辰深深相爱,矢志不渝。" 闻稻森剧烈地咳嗽, 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杯子里浸泡着一些苍翠的药草,连水也成了浅浅淡 淡轻轻的绿色。那轻俏的小护士循声而来,帮他续满开水,并且取了一粒润喉片, 直送到他的嘴边,闻稻森避开一点,接过药片,自己吃进去,说了声谢谢。我别过 脸。小护士很识相,掩门退出。 " 做课题,熬了两个通宵,伤了风……" 闻稻森喃喃地说。 " 我甚至," 我截住他的话头," 帮维嘉偷走雅子的浴巾。" 不止是浴巾。我还偷拿过雅子的白色棉布内衣、她喝过水的玻璃杯、她时常握 在手里转着玩耍的一支蓝铅笔。我像个贼似的录下她如厕的声响、她睡着时的呼吸。 我为维嘉做着一切。他把脸埋入雅子的衣物,贪婪地嗅吻着,雅子的内衣有轻微的 海藻香皂的气味,我知道。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平静地看着他。 " 你不难过吗?" 闻稻森问我。 " 不," 停了一会,我轻轻笑了,我说," 维嘉永远不会知晓,那些东西,其 实全是我的。" 我的内衣、我的玻璃杯、我的蓝铅笔,被维嘉痴狂地痴狂地抚摩着。 " 难道维嘉没有向雅子表白过心意?" 闻稻森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眼光是大 惑不解的。我又笑了。身为心理医生,他是不应该动容的。看情形,这雏儿道行不 深。 " 因为我……" 我安静地说。 " 我时刻陪伴他,帮助他动摇自己的内心。" 我说。 维嘉喝了点酒,他在播放器里放着很吵的乐曲,由轰轰隆隆的节奏与冷酷无比 的音调组成,音量放大到了极限,整个屋子像要被巨大的气流掀翻。我躲到门边, 用手指捂住耳朵,而维嘉坐在音乐的旋涡里,坚如磐石。隔了一会,他突然叫喊起 来,歇斯底里地问我: " 你告诉我,她会接受我吗?""会吗?!会吗?!会吗?!" 他疯狂地喊,疯 狂地跺着他的脚。 我但笑不语。维嘉在乱糟糟的旋律中飞快地走来走去,他点起烟来,却并不吸, 只是举到眼前,盯着它闪闪灭灭地燃掉。我一动不动地瞧着他,我清晰地看到他极 度脆弱与不安的灵魂。 那晚维嘉一直在狂热的曲调中摇晃,在一首曲子与另一首曲子的间隙,他会暂 时停歇,靠着墙,两只手无助地插进裤袋,仰起下巴,眼睛看进空气里去。我走近 他,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去,慢慢喝光。我低下头,踌躇地说: " 雅子倒是说过,她能认可的男人,必须跟她一样,简单、快乐,没有经历过 纠纠缠缠的感情……" 维嘉注视着我。音乐再度轰鸣,是一些庞杂无序的海啸,夹 杂着金属敲击石块的声响,有大提琴作为背景。他猝然抓住我的肩膀,大力摇撼我。 " 你太残忍!" 他狠狠地叫," 别让我知道真相!" 我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 几乎窒息。 "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郁郁寡欢的维嘉竟是这般狂躁。" 我说。 闻稻森轻轻咳嗽一声。 终于,音乐休止,维嘉也放开了我。我站立不稳,头发散乱,一直跌倒下去。 维嘉扶住我,让我倚靠着他。他用了一种新的须后水,是早晨森林里清净的木香。 他忽然温柔地替我整理乱发,他的手指微凉,指尖的皮肤幽柔如丝。他缓缓凑近我, 他的眼睛深黑清澈。我情不自禁地合上眼睛,双唇轻颤,充满渴欲。过了很久,我 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 " 苏画,你不明白,我对雅子,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我必须爱她," 他低低说, " 或是杀了她。" " 雅子是怎么死的?" 闻稻森再度追询。 " 溺水。" 我说。 " 自杀?" 他不经意地问。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他身后是式样古老的绿纱窗,窗外是青草地,没有及时 修剪的草长得很茂密。有风,草在风里晃动。 " 当你暗恋着一个人,才知道,爱情真是无比凄凉的一件事。" 我自言自语地 说。我喝了一点水。 " 雅子为什么自杀?" 闻稻森追问。 水杯在我手中晃了一下,水溅到我的黑色裙子上,绣绘的熏衣草湿了一块,转 为沉紫色。闻稻森给我一张纸巾,我认真地擦拭,浪费了很多时间。我看了看腕表, 还有二十分钟。足够了,我想。 " 不是自杀," 我平静地说," 是维嘉害了她。" 我和维嘉呆在江岸边,天气炽热,我们就在岩石背后的暗影中纳凉,看着驳船 往复不已。那是傍晚,潮汐渐渐涨起。维嘉叫小贩送了一篮子酒与食物过来,他喝 光整罐的啤酒,然后" 啪——" 地一声把罐子捏扁,扔进江里去。 " 我想见她。" 他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曾 见过的光芒,像烟花蜡烛,噼里啪啦地在暗处迸射出小小、璀璨的火花。 " 我爱她。" 他轻声说。我恍悟,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了。维嘉已经无法按捺 内心的情愫。 我惶恐得很,但我还是说,我去找雅子出来。维嘉凝视着我,他的眼里有无数 的犹疑。 我叫了一部的士,返回学校。雅子独自一人呆在宿舍,正在抄写笔记,她伏在 桌上,歪着头,一行一行地写下去,字全是倾斜的。她那样子像个懵懵懂懂的小淘 气。 " 走吧。" 雅子干脆地说,顽皮地把笔记本朝天花板上一扔,然后伸手接住。 我拉着雅子的手,她的手小小纤薄,很秀气。我想象着维嘉轻柔但不容分说地将雅 子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他扳过她的肩,他吻她,他抚摩她的头发,他缓慢地解开 她的衣纽,他温存地探询她萌芽般稚嫩的胸乳,他把她惊悸的身体重重拥入怀中… … " 雅子,假如没有我," 我字斟句酌地说," 你对维嘉会有好感吗?""呵呵, 要是维嘉没有先爱上你呀," 雅子笑嘻嘻地说," 我会反过来追他,铺天盖地地追 他,追到他无路可逃,乖乖地举手投降。" 我笑一笑,说不出话来。我的嘴里是苦 涩的,像吃了成千上万的药片。我们穿过静止的树林,沿着江岸的石梯走下去,天 色已黑,但我还是听见维嘉细微的口哨声,他在哼一支法文歌。我停住脚步。我感 到无法言说的伤感。 " 那边埠头有一艘用来展览的船," 我推了推雅子," 很漂亮,我们去看过了, 你也先去瞧瞧吧。""好啊。" 雅子毫无异议,蹦蹦跳跳地跑开。 维嘉已经看见我们,他回过头,对我扬扬手。我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来,他 脚边有七零八落的啤酒罐。他站起身,张望着雅子的背影。 " 她到什么地方去?" 他迫切地问。 " 坐下来。" 我木然地说。 " 怎么了?" 维嘉再问一遍," 雅子干嘛不过来?""对不起,维嘉。" 我把脸 埋进膝间,我在发抖。 " 到底出了什么事?" 维嘉蹲下身,掰开我的手,看着我的面孔。四周很静, 只有江水流淌的声音。我抬起头,黑暗中,我看不见雅子的身影,而那艘灯火绚烂 的船尚在很远的船埠。 " 我都说了,我都对雅子说了," 我被迫望着维嘉,他的手抖了抖," 我告诉 她,你爱了上她,并且约略说了你过去的事……" 维嘉怔了怔,抖瑟瑟地摸出烟盒, 取出一支烟。 " 我发誓,我说的只是其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而且很简略。" 我的嗓音低下 去。维嘉的烟掉在地上,他取了另外的一支,没有点燃,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着。 " 她怎么说?" 隔了很久,维嘉静静地问。 江风吹过来,无端端地,我觉得冷,尽管这是夏天。我抱住双臂,不说话。维 嘉点起了他的烟,吸了一口,猛然间,他用力把它扔掉,用皮鞋狠狠地踏灭。 " 她究竟怎么说?" 维嘉咆哮,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我吓了一跳。 " 她说,她说," 我打着冷战,不敢看他," 她说你是个浅薄、肮脏的男人… …" 我一边说着,但全身战栗不止。我在心里祈祷。 愿上帝饶恕我。 维嘉骤然跳起来,冲了出去。我下意识地跟住他,我们在黑夜里发疯般地奔跑。 江岸一团漆黑,我不住地被深浅不一的沙坑绊倒,我爬起来,继续追赶。维嘉头也 不回地拼命向前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他无所畏惧的姿势让我空前地恐惧。 其后,在一个乱石嶙峋的转角处,维嘉遇到刚看过海船返回的雅子。维嘉停下 了脚步,拦住雅子。我也停下来,闪身避开,我的牙齿无法克制地战栗着。天真的 雅子先是被维嘉吓了一跳,继而惊奇地说: " 维嘉,你也要去看那艘船吗?" 闻稻森喝了一点水,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水杯上,药草浸出的汁液犹如水草纷繁 的深潭,苍绿清洁。我想起浑浊的江水,以及雅子惊恐的脸。我打了个寒战。我感 到一阵没来由的饥渴。如在荒凉的沙漠中。 " 开头我只是想震住维嘉," 我慢慢地讲述下去," 我猜,他会由于极度的自 卑而逃避,与雅子疏远,从此不在她跟前提起他的爱。" 我的想法很幼稚,我知道。 但那时我18岁,惨绿的18岁,就像踩上了沼泽,一直一直身不由己地沉下去,最后 只剩下一对慌乱的、青苔绿色的眼珠。 " 我未曾预料,接踵而来的,会是死亡。" 我看着闻稻森。他揉弄着一张报纸, 将报角撕得粉碎。他有点发慌,我看出来了。心理咨询变成了谋杀案件,那必定是 闻稻森始料未及的。我无声地笑了笑。 维嘉一步一步逼近雅子,雅子奇异得很,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我只能看到维嘉 的背影,他穿着灰蓝色的衬衫,意大利乔治白,是他最喜欢的牌子。 " 你、你去看船吗?" 雅子害怕起来,嗫嚅着,本能地朝后退了退。刹那间, 维嘉抓住了她的手臂。雅子尖叫了一声。 " 孩子,请用你的生命记住," 维嘉用一种悲伤至骨髓的声音说," 一个浅薄、 肮脏的男人,以一颗深邃、干净的心——" 他低了下去,近似耳语," 爱着你…… " 一定是他那严肃到了恐怖的表情吓坏了雅子,雅子一时间根本无法准确分辨他所 表述的真实语意,她试图逃走,并且在黑夜里,一声声地锐叫起来。 维嘉用力拽住她,不管不顾地,要将这受伤的小孩拥入怀中。雅子挣扎得那样 猛烈。他们就像两个出演默片的拳击选手。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雅子奋力挣脱了维嘉,但她站立不稳,巨大的惯性使她 滑入江中。水浪扑袭而来,雅子仿佛一只沙袋般,卷进了旋涡。 我吓傻了。江水汹涌,雅子在凶猛的水中沉浮,有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 她极力瞪大的眼睛,转眼间,她整个人就消失了。 " 雅子不会游泳,第三天上午,渔人发现了她,浮在水面,肿胀得面目全非… …" 我梦呓似的说。闻稻森咳起嗽来,咳得一塌糊涂,嗓子都快挣破了。 " 你没有叫人救她吗?" 静一下,闻稻森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叫,我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当我僵直的双腿可以移动 的时候,我立刻像踏着云雾一样艰难地、努力地走开。我什么都看不见,江水,雅 子,渔火,甚至维嘉。 那样的场景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作为幸存者,我惊骇过度,无力 承受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那里,全心全意地离开那里,离开前 一秒钟我还剧烈如病般爱着的男人。 " 维嘉呢?" 闻稻森问,他的脸色已经变作青灰。 " 他也死了……" 我说。在那个残酷的时刻,我决定离弃维嘉。甫一转身,我 就听见了清晰的落水声。我回过头,维嘉已经不在。 " 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失踪了,一个多月以后有人在江里捞起他的衣物,但尸体 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闭上眼睛,那件灰蓝色的衬衫漂浮在水中,还有散落的金属 名片匣,一只变形的鞋,红线穿起的护身符,它们在水里荡漾起伏——我永永远远 地失去了维嘉,失去了我的终身所爱。 " 没人知道真相吗?" 闻稻森没朝我看,他盯着那只青瓷花瓶。 " 不," 我摇了摇头," 我守口如瓶。""难道竟没人怀疑?""关于雅子,警察 局的结论是失足落水,而维嘉,是自杀——维嘉稍微有点名气,报社的记者为他做 了一条新闻,《凶猛江水,吞没唱片骑师》。" 我微笑起来,那不伦不类的报道我 收藏着。 " 他们太草率……" 闻稻森大摇其头。我并不介意。是的,他们是太草率。每 个人都太草率。没有人对真相孜孜以求。 " 雅子是个调皮的女孩子,这一点,谁都知道," 我看着闻稻森,他仍然避开 我的视线," 至于维嘉,他们找到了一些信件,是一两年以前他与凄陆女子的通信, 还有很多很多不同时期的遗书,原来他一直想要自刎,生命于他只是一种负累,他 的情绪颓丧消极到了极点……""他们的调查是粗糙的。" 闻稻森不容分说地下结论。 " 那一阵子快要考试了,每个人都在教室里,没人看见我和雅子曾经一道出去, 警察就我与维嘉的关系作了大量盘查,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继续说下去," 当 然那是因为伍辰,我和伍辰甜蜜地牵着手,无数次地出入于各家餐馆,我们是校园 里出名的情侣之一……""伍辰了解吗?""我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回 答," 只是在那以后,他提出分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稻森仔细地问。 " 十年以前,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跟了我整整十年," 我说。 " 它彻底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淡淡地说。 小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提醒闻稻森,下一名病人已经在候诊室等待。我从 我的手袋里取出一叠手稿,那是我写的小说,《越快乐,越堕落》。我说过,那是 我创作过的仅有的一部文学作品。我把它递给闻稻森,我说: " 其实,我讲过的所有情节都是虚构的," 我若无其事地告诉他," 事情的本 来面目,我已经写下来。""发生的时间也不是在我的18岁," 我冷血地消解了之前 的一切," 而是我读硕士期间的一段往事,有空的话你倒是可以读一读。" 这一次, 闻稻森目瞪口呆。 我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说下周见。我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候诊室里的预约者, 那是一位陌生女人,穿尖细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地与我擦身而过。我嗅到了她身上 的香水味,是迪奥的货,这一款叫金色,没有错,是绝对的正品。我不由得回头多 看了她一眼。 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不会再对着一位名叫闻稻 森的心理医师,天长日久地细诉昨日情怀。 再也不会了。 (C ) 井的暧昧身世,绣花鞋说了一半,青苔说了另一半伍辰的父亲在苏画走后不久 便去世,伍辰认为这多半缘于父亲对苏画错位式的思念。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伍 辰奔波于学校医院之间,狼狈不堪。负责那个病区的护士长极为年轻,个子很高, 如同一颗饱满的四季豆,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她态度温和,帮了伍辰不少忙。 伍辰请她吃了一顿饭,没想到他们之间进展得比他父亲的病情还快,是最理想的小 说情节,相互中意,吹吹打打上花轿,砰一声关上门,完了。 伍辰装修了居室,把苏画遗落的东西装进一只大袋子,送还给她。此时苏画仍 在为维嘉的死因四处奔走,警局的结论是自杀,苏画坚持说是谋杀,她动用了微薄 的社会关系重新调查,将所有维嘉的熟人列入嫌疑名单,她言之凿凿地慷慨陈词: 第一个怀疑我,第一个怀疑我。见到伍辰,她长河大浪地谈了一大篇案情近况,其 间布满犯罪学上的专业术语,伍辰从不了解她有这样好的口才。结果直到告辞他都 无法插入自己结婚的消息。也罢,反正苏画不会有兴趣。 苏画没有以前漂亮了,眉眼间的韵味全跑了调,头发乱七八糟往脑后一扎,连 那种悠闲、从容、淡定的气质都失掉了。毕竟受了刺激,经不起折腾了。伍辰怅惘 地想。 伍辰的太太热心关注着他的事业,鞭策他赚钱,买音响,买车,买裘皮宝石, 一切流行的女人拥有的东西。在她的鼓励下,伍辰忙得团团转,像只陀螺。不过他 没有怨言,他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家的收音机,那只从前苏画用来收听维嘉节目的 破旧收音机,早卖给了收荒匠,他们完全忘记了电台的存在。在温暖的、灯光幽柔 的室内,他们挤在软皮躺椅上观看怀旧影碟,更多的时候,他们沉湎于如胶似漆的 男欢女爱,屏幕的声响变成了掩饰。伍辰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叫做《阿甘正传》,片 首音乐尚未放完,他们已陷入消魂蚀骨的境地。阿甘的声音傻乎乎地响起,我叫阿 甘,福里斯·甘。 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妈妈说。 人生如朱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