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中人 扑进徐海燕眼睛的先是她奶奶,年轻的徐焦氏梳着齐眉的刘海,正在小金锁 里冲着她笑。然后,真正让徐海燕全身僵住的是心形金锁的另一半,那一半,一 个俊朗的青年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最先发现老太太有问题的是杏花,从早上接过徐治国的班开始,她就一直收 拾不迭老太太的大便,一泡接一泡,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时候。到了下午,她在给 老太太擦屁股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老太太不发烧了,浑身冰凉。她想,晚上徐治 国来接班时,她一定要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老太太的每一个变化都可以作为她 和徐治国交谈的引子,一直谈下去,而徐治国也总不忘最后由衷地向她说一句: “你辛苦了,多注意休息。” 一想起这些,杏花就又甜又酸地涌上满腹心事,她恨不得老太太从此就躺在 这里了,不死不活,让她永远和徐治国昼夜交替地守在身边。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她也知足了。 但是,来换吊瓶的小护士很快就打破了她的梦想,厉声喝斥她: “你看看心率成了这样了,你也不说!” “会怎么样?” “会死!” 小护士一去,老杏花就哆嗦不成个儿了,一眨眼功夫,大夫护士站满了屋子。 杏花呆呆地站着,手心冰凉。小护士一戳她:“快去通知家里人呀,老太太怕不 行了。” 杏花醒悟过来,她不会打磁卡电话,只好撒腿往家跑。 徐海霞和袁建华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能来的都来了,连张桂云的三 嫂都来了,手里的尼龙绸包里隐约装着几刀黄裱纸。张桂云因为再次看见袁建华 出现,狠狠地剜了海霞一眼,可是在这种时候又不便发作,只好化力量为悲痛, 和杏花一起哭眼抹泪。杏花早已哭成泪人,她的“大限”到了,她心里的苦痛无 法言说。 主治大夫拉着徐治国严肃地说:“徐局长,准备后事吧,老太太虽然还没咽 气,看情景拖不过明天了。” 听大夫这么一说,海霞先放声大哭,然后徐家的女人争先恐后扑到老太太床 边,各怀各的心事,各哭各的理由。 徐治国在应付大夫,袁建华在照顾海霞,张桂云她三嫂在劝张桂云早准备寿 衣,现在只剩下丁文革一个闲人了。他不能像那些女人一样哭天嚎地,就走到徐 治国眼前说: “爸,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办的吗?” “文革啊,这里的事交给你妈她们办吧,你奶奶一时也咽不了气,你快回家 照顾孩子吧,这么晚了。” 丁文革一听如蒙大赦,抬腿要走,被徐治国叫住:“对了,海燕怎么还没回 来?她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快催她回来呀,见她奶奶最后一面了……”徐治国也 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丁文革跑着下楼,一看表,11点多了,连末班车也没了,他站在空空荡荡的 站牌下,把胳膊抬了几次才犹豫着打了辆出租车。 丁文革揪着心跑了一路,他过日子节省惯了,计价器每跳一下,都像让他白 扔了两个大馒头一样产生犯罪感。又担心琛琛不知在家闹成什么样了,孙雪能应 付了吗? 车停到楼下,丁文革抬头看见琛琛的屋里亮着盏小灯,赶紧黑灯瞎火往楼上 跑,使劲跺了一脚,楼道的感应灯才亮了,他“唏哩哗啦”找钥匙开门,门却从 里面开了……孙雪仔细地把他脱下的鞋放到鞋架上,又把衣服挂好,压低声音问 : “吃饭了?” “没吃。” 丁文革说着话,先跑去琛琛屋,看见儿子搂着小熊睡得正香,嘴角还笑嘻嘻 的。丁文革又转回客厅,厨房里飘出韭菜卤鸡蛋面条的香味,这正是他最爱吃的 一口,孙雪把刚煮好的面条端到桌上,给他摆上一小碟泡菜,又切了一小碟香肠, 拿来筷子说: “将就着吃吧,吃完了别马上睡觉,胃会难受。我走了。” 孙雪解下围裙,准备换鞋走,被丁文革一把拉住胳膊。丁文革想说什么却说 不出话来,他沮丧地放下孙雪的胳膊,看她背上包就要开门出去,情急之下,丁 文革冒出一句: “孙老师,你别走。” “怎么?” “我想,琛琛他老姥姥今天夜里不一定会出什么事,说不定还得把我叫去, 深更半夜的,孩子怎么办?再说也太晚了,你别回去了。”没有徐海燕的提醒, 丁文革终于可以灵机一动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心思掩盖得这么巧妙。 “这……”孙雪为难了,单身女人睡在别人家,何况他妻子还出差了。 她非走不可。 “孙老师,求你了,别走了,我和孩子一个床,你睡大床,老太太有事我就 叫你。”丁文革可怜巴巴地望着孙雪说。 孙雪终于把包又挂上衣架,催丁文革说: “快吃吧,就照你说的办,我不走了。” 丁文革舒了口气,这才拿起筷子吃面条,但是孙雪说留下可以,她要和琛琛 一个床,丁文革睡大床,半夜如果有事丁文革走就行了,明早她直接把琛琛带去 幼儿园。 丁文革连连点头答应。吃完了两大碗面条,又是孙雪把碗收拾到厨房里刷干 净了。 丁文革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回到卧室里,一打开灯,抬头先看见了他和徐海燕 的结婚照,心里“呼”就扇起来一把火,一头扎到床上,倚着床头生闷气,半天 睡不着。 一股熟悉的柠檬清香一点一点飘散进来,丁文革摸黑下了床,顺着香味推开 阳台门。阳台的衣架上晾着琛琛换下来的衣服、袜子、还有一条小手绢,都被孙 雪洗得干干净净,一阵阵散发着洗衣粉的柠檬清香。 丁文革在阳台上呆站着,什么也不想,沉浸在香味里,好一会儿不动。他感 到自己正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那个女人正用通身的柠檬香味慰籍他疲劳的灵魂, 让他放松。 香味还熏醒了他的脑子,他明白了,他日复一日的疲劳不是身体的,而是精 神的。这份压力是徐海燕给他施加的,不是现在,一开始就是这样。 5 年前,当丁文革一时冲动用他的身体犁开徐海燕的处女地后,他就意识到 他犯了一个错误,徐海燕和他根本就是两个层次的人,他配不上她。在这一点上, 他有自知之明,徐海燕主动投怀送抱肯定是带着什么原因或者说什么阴谋的。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除了他是国营企业职工,有一份非常固定的工 作这一优势,他一个中专毕业的小科员,家境又一般,有什么可图的?但他们之 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徐海燕是挂在天上的女人,他够不着。 他当时曾有分手的念头,故意冷落她躲着她,但是几个星期不见面,徐海燕 就哭哭啼啼拿着妊娠化验单找上门来,她怀孕了。丁文革在眼泪面前觉得自己更 加罪不可赦,再一走了之,简直就是毁了这尊女神的一生,猪狗不如,比强奸了 她还恶劣。出路只有一条——结婚。 从那天起,丁文革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最大努力来缩短和徐海燕的差距,担负 起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 “那么,海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岳母的话再一次蹦出来。靠他的理 解,他想不出“不知足”的含义。 丁文革心里嘀嘀咕咕再回到屋里,他盯着结婚照上的徐海燕,他现在才明白 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女人了。 丁文革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听见外面孙雪带着琛琛去卫生间撒尿的声音,然 后再回到床上哄他睡下,整个房子全都灭了灯。 黑暗里那股柠檬香味却越来越浓烈,她包围着他,诱惑着他,把他的身体弄 得燥动不安。现在这股香味已经越来越不可收拾,她不只是阳台上散发出来的, 她还从厨房里、从客厅里、从琛琛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弥漫过来。像夏日午后的 海水,轻柔地托住丁文革的身体,让他全身每一块骨头都飘起来。 他把身体弄成“大”字型反身趴在床上,想压灭欲望的火苗。可是,带柠檬 香味的暖风将火苗越吹越大,丁文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 5 年来,他和徐海燕的夫妻生活基本上是根据徐海燕的心情好坏来安排的,徐海 燕总是把眼一闭说:“干吧。”让丁文革觉得他一直在床上干家务活,所有的动 作和拖地板、洗衣服、做饭没有太大的区别,有时还不得不干。 可丁文革毕竟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今天,他再也无法抵挡香味的诱惑。他 趿上拖鞋,蹑手蹑脚顺着香味摸过去,现在那个香味的发源地就在他眼前,令他 吃惊的是黑暗里有两束火热的光射过来,那是孙雪的眼睛,她原本就是睁着的, 睁着眼寻找一个疲惫的男人投入她象牙色的港湾。丁文革又变成了大力水手波波 艾,一把从床上抱起孙雪…… 丁文革梦想成真。 “文革……”他听到身下发出渴望的呓语,夹杂着软软的呻吟,丁文革的身 体在激励下突然变成一只即将被气体充爆的橡皮筏,坚硬而充实。 眼前这个有象牙光辉的女人,将一张大床化成了飘着柠檬香味的深潭,任这 只筏子顺流而下,横冲直撞,然后用她温柔的胸怀一口气将筏子吸进潭底。 丁文革很快就将一身的烦燥和愤懑全部释放出来,他发现这是个会分泌洗洁 精的女人,他现在趴在水里静静聆听水流动的声音,任她们一点一点冲刷一个男 人的疲惫。 墙上是结婚照,徐海燕笑嘻嘻地偎在丁文革胸前,她在想什么? 徐海燕归心似箭,她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窝在摇动的卧铺车箱里,这一路 她已经考虑好了对每个人的说辞。对娘家人她大可以实话实说,她就是为她奶奶 的夙愿去的,不用脸红;对学校更好办,拿家里人命关天的大事遮掩过去,顶多 扣去奖金,还能怎么样?琛琛小孩子好骗,上火车前她从上海太平洋百货给儿子 买了辆摇控车,足可以搪塞过去。 可是,丁文革呢? 因为心虚,徐海燕躺在卧铺上,想了半夜也没想出好办法,看来,只有先拿 她的身体来堵他的疑问,然后再让娘家人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透露给他,徐海 燕为此可以假装不高兴,丁文革就不敢再得寸进尺打听到底了。 但是,徐海燕的心并没有轻松半分,“太阳神”王淼,挺着大肚子的郁凤, 还有阿彩,在余姚梦魇般出现的这些人一直在她脑子里冲撞着,撞击出徐海燕对 丈夫的深深歉意,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的。婚后一直是徐海燕在使脸子、耍小性, 丁文革始终以父亲或兄长的胸怀来容忍她的一切。越这样想,徐海燕越难以原谅 自己,她甚至设想一回家就对丈夫坦白一切,等待他的发落。但是,不行,一旦 丁文革真的因此一甩手走了,那么…… 徐海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丁文革对于她的重要性。婚后这5 年,她的 生命因为丁文革的呵护,已经不自觉地镶进了丁文革的身体里,成了他的肋骨, 她终于明白她再也离不开他了。 车过潍坊时天还没亮,徐海燕就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了,从车窗往外看,四周 一团漆黑,正如徐海燕要面对的一切。 到青岛下车时天已大亮,偶尔可以看见三两位晨练的老人。徐海燕提着包率 先奔出火车站口,钻进出租车后更加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怎样对丈夫解释她的从 天而降,那么就用身体来解释吧。她性急地先把衬衣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一低头 就看见了她起伏不安的胸脯和深深的乳沟。 楼道里静悄悄的,她轻快地跑上楼,小心地掏出钥匙,她要像《聊斋》里的 女鬼一样,不带一点声响地飘进来,悄悄钻进她丈夫的被窝,然后,爱到地老天 荒。 屋子里窗帘挂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没有显出天亮的痕迹,所以徐海燕根本没 发现门口多了双女式皮鞋和一个坤包。 她蹑手蹑脚地关好门,顾不上换鞋,一边走一边解扣子,她已经等不及了, 丁文革的鼾声在召唤着她。 “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世界的宁静,那是徐海燕。在掀开被子的一瞬间,扑入她 眼帘的两道白光一闪,她看见绞缠在一起的两个肉体。听到尖叫,床上的人哆嗦 一下就坐了起来,或者说是蹦了起来,六道目光齐刷刷地交织成破绳烂网,一辈 子也理不清。 反应最快的是孙雪,她从床上跳下来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丁文革还没反应过 来,在床上“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被同样赤裸的徐海燕跳上床揪 了下来,然后,徐海燕发了疯一样地奔出卧室,指着忙着穿衣服的孙雪,厉声喝 问:“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是谁?” “……” “跑到我的床上来了,胆子不小!” 徐海燕盛怒之下又变成了她妈张桂云,她姊妹俩血管里都流淌着挡车女工的 泼辣血液。她一步跨过去揪住孙雪的衣领,啪的就是一耳光。孙雪红着脸低下头 只顾穿裤子,她不说一句话,拼命挣脱徐海燕的手,趿上鞋拎上包,“砰”的一 声,夺门而逃。 徐海燕没去追,一转身又跑回卧室,这绝对不是她一路上想象的情节,打死 她也想不出这样的场面。她凶神恶煞一样回到丁文革面前的时候,又一件超乎她 想象的事发生了。她还没回过神来,当胸就被丁文革回敬了一拳。徐海燕倒退几 步,瞪红了眼: “你敢打我?你做了好事你还敢打我?” 她猛扑向丁文革,揪他的头发,抓他的脸,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丁文革突 然间变成了雄性的动物,一把就把她推到地上,大声喝斥她: “就打你!你说,你都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天不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你 说!你干什么去了?” “好啊,丁文革,你在家里胡搞,你还敢打我?”徐海燕从地上爬起来,一 把揪过衬衣穿上,向丁文革逼过来。 丁文革并不和她扭打,只有招架,夜里孙雪在床上给他输的那点男人真气, 很快在骄悍的徐海燕手里一点点消失。他在妻子的进攻下,一步一步地退到客厅, 退到厨房,一双手挡在眼前乱舞动。 打红了眼的徐海燕一把抄起了灶台上的菜刀,扭打变成了追杀。丁文革吓得 脸色煞白,从厨房又逃回卧室,使劲抵着门哀求: “海燕,你放手……放下刀,有话好好说……” “不!”徐海燕声音嘶哑,举着菜刀,使劲往里推门。 “哇——” 琛琛大哭着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刀光闪动,吓得坐到地上“哗啦啦”尿湿了 地板。 但徐海燕显然疯狂到极点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使足劲呼地扑进去,对准 床上就是一顿乱剁,“咣!咣!咣!”像要剁掉她刚才看见的画面,床上的被子 被她剁成一堆碎布。丁文革趁机逃出卧室,抱起地上的琛琛。 突然间,“啊——”卧室里传出一声大叫,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徐海燕猛然 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哐啷”,菜刀落到木地板上。 “海燕,你不能死啊……”丁文革扔下孩子,百米冲刺地跑进来,他看见徐 海燕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上身趴在床上,背对着他。丁文革吓 得僵在原地,不会动弹。 徐海燕也不能动了。她在看一样东西,是刚从她衬衣口袋里滑落出来,被她 一刀劈断的东西——她奶奶的金锁。连接金链子的地方已被她齐跟剁开,在剁开 的一刹那,紫光一闪,鼓鼓的小金锁一下子震开了,裂成两半,成为连结在一起 的两个心形。徐海燕吓呆了,屋子里静得可怕,把琛琛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扑进徐海燕眼睛的先是她奶奶,年轻的徐焦氏梳着齐眉的刘海,正在小金锁 里冲着她笑。然后,真正让徐海燕全身僵住的是心形金锁的另一半,那一半,一 个俊朗的青年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天哪!那不是她爷爷。 徐海燕不认识他,爷爷的照片她见过,是个很有贵族气质的中年人,生得慈 眉细目,绝对不是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他是谁?他是谁? 那么,那么…… 徐海燕惊诧得半天不动,这情景吓坏了门口的丁文革。他先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菜刀,一溜小跑放回厨房。然后他非常轻非常轻地走近徐 海燕,猛地从背后箍住她的胳膊。他看见徐海燕手捧着被她剁开的金锁,在不停 地颤抖。 丁文革心里也“咯噔”一声,他惊讶的不是照片上的人,而是这个神奇的金 锁,5 年前神秘失踪,现在又回到徐海燕手上的这件传家宝,就像巫蛊一样让他 背上冒冷气。海燕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唤着: “奶奶……奶奶。” 然后,她突然把头埋到手心里,呜呜地哭出来: “奶奶啊……奶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可怜的奶奶啊——” 海燕几乎晕厥过去,身子瘫软如泥。现在她跪在地上靠在丁文革的肩膀上, 丁文革用拇指掐她的人中,琛琛拼命摇着她的胳膊,丁文革哭着大喊: “海燕,你醒醒呀,醒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别吓唬我 了。再不醒就来不及了,你奶奶,奶奶……” 徐海燕一激灵,坐直了,惊慌地问: “我奶奶,我奶奶怎么了?” “快去!快去医院啊!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徐海燕疯疯颠颠闯进病房的时候,里面挤满了人。她扒开人群,一头扑到她 奶奶床前。老太太大睁着两眼,两只胳膊平伸在被子外面,心脏监测仪上的数字 低得可怜。 徐海燕泪流满面,将双手捧着的东西使劲地扣进老太太的手心,然后将这只 手握成拳,捂到她的心窝处。徐海燕俯下身,趴在老太太的耳边,用别人听不见 的声音,哽咽着对她说: “奶奶,我把你的生命找回来了,你安心地走吧,走吧,去天堂,和你心爱 的人相聚……” 徐海燕看见老太太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好像在笑,她甚至还听到了唢呐的 声音。 呜哩哇!呜哩哇!…… 天空中回响着唢呐吹出的哀乐,7 岁的焦素贞身穿孝服,头扎孝带,和姐姐 们跟在出殡队伍的后面。她爹的灵柩前面是一个纸扎的面目狰狞的打鬼神,素贞 的大哥一身重孝,一手举着招魂幡,一手拄着哭丧棒,走在灵柩的前面。出殡的 队伍哭天嚎地,唢呐悲戚高亢。 到了墓地,灵柩被撤去官罩放进墓穴,素贞的娘跪在地上,把代表死者岁数 的47个白面小枣饽饽一个一个投进墓穴里。每投一个,众人就大哭一阵。素贞把 头躲进宽大的麻布孝衣里,望着雪白的枣饽饽抿了口唾沫,她眼巴巴开始数墓里 的枣饽饽,怎么也数不完。 坟包堆起来了,众人回村摆丧宴,邻村8 岁的大魁冲素贞挤了下眼睛,拉着 她就向高粱地跑去。 青纱帐正长到半大孩子高,掩住了素贞的一身白衣。田野里的风吹得高粱杆 “唰啦唰啦”响,大魁揪了一根高粱枝,敲打着土坷垃说: “素贞你咋不哭?” “俺在看那些白面饽饽。” 大魁也咽了口口水说:“素贞,你馋饽饽吗?” “馋!俺爹在天上有那么多饽饽吃。” “天上好,有饽饽吃,天天过年。” “等咱们上天了也能吃上好饭了,俺要和你一起吃。” “好!说定了,不管谁先上天了,都要等着一起吃饽饽。” 大魁和素贞郑重地勾了一下小手指,大魁说:“素贞,你穿着白衣裳真俊哩。” 高粱叶梢扫过素贞鸡蛋青一样的脸蛋,小姑娘的脸羞得像枣饽饽那样白里透红。 心脏监测仪上的曲线忽高忽低颤抖着,那个叫焦素贞的女人焦急地跑过一大 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她大声喊着: “我的人啊!你在哪里?……” 一阵冷枪射来,黑影里不知对方是什么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哭,素贞只好 拼命捂住他的嘴。大魁一把把她和孩子拉到小车后面,自己趴在地上掏枪还击, 越还击射来的子弹越猛。 面粉袋子是白的,在夜幕下闪着白光,吸引子弹“嗖嗖”射进面粉包里,孩 子“哇哇”大哭。 大魁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马路中间大喊: “×你娘!俺×你奶奶,别朝孩子放冷枪,有种朝这打,俺和你们拼了!” 子弹果然转了方向,“叭叭”向大魁射去,几分钟后,素贞在黑暗里看见一 个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扑腾起地上的尘土。一瞬间,双方的枪都哑了。 四周静得吓人,素贞丢下孩子,扑过去,先抹了一手热血,带着绝望的血腥。 冷枪再次响起,却越来越远。 “大魁,大魁……”素贞顾不得冷枪,趴在大魁身上大哭。 地上的人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素贞在悲鸣的枪声里凄厉地哀号: “我的人啊!你醒醒呀,……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儿子呀!” 素贞听到脖子上的金锁即将碎裂的声音,她的心狂跳不止,像要把金锁颠下 来。 天主教堂的大钟突然在枪炮中响起,素贞跪在地上,搂着大魁正在变凉的身 体,惊骇地四下张望。天上的月亮被炮火映成了血淋淋的金红色,被树梢硬撑着, 像随时要跌落下来,教堂的德国大钟凄惶地敲着,扑进素贞耳朵的却分明是高亢 的唢呐。 大魁死了。 素贞看见胸口中了冷枪的大魁又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高粱地里向她招手,她 张开两手向他飞跑而去,田野里到处回荡着欢快的唢呐声。 “我的人啊!我来了!”素贞大声叫着。 监测仪上的曲线终于变成了直线,这个躺在床上为爱情守望了半个多世纪的 女人终于实现了夙愿,一路直线地和她所爱的人手挽着手走了。 病房里一片混乱。 老太太的后事很快安排妥当。 张桂云及杏花等女人负责洗理穿戴,徐治国和司机办理医院的手续及殡葬事 宜,丁文革去户籍处办理户籍注销等手续。一切循规蹈矩,井井有条。 最重要的是,这件大事将所有一触即发的矛盾压制下去,如曲莉莉的问题、 徐海霞和袁建华重归于好的问题、丁文革被徐海燕捉奸在床的问题、杏花的去留 问题等等,大家都以居丧作理由,拼命压制发作的欲望,连张桂云也不例外。 徐海燕忧心忡忡,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她在想一个巨大的心事,或者说在探 究一个巨大的秘密,说严重点可能关系到她的身世,她的祖先,她的姓氏问题… …她无法不将此事挂在心上,这个巨大的秘密是她发现的,她得怎么办才能把这 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她想不明白。 机会来了。 第二天傍晚,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就等次日火化和下葬,将30多天夜以继 日的挂念划上一个句号。徐治国让大家聚到家里吃饭,安排第二天的行动。 家里好久没这么多人了,徐海燕一家三口回来了,连袁建华都提了一箱子纯 牛奶来了。张桂云对这个浪荡子向来恶心得不得了,今天有海霞挡在前面,她只 好一头钻进厨房不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晚饭吃得很肃穆,只听见筷子扒拉碗和咀嚼的轻微声响。吃完了饭,杏花收 拾了桌子,一家人还是围着长方形饭桌坐成一圈,徐治国要宣布明天的计划和安 排,人人都摆着洗耳恭听的架势。徐海燕终于憋不住了,她放下茶杯,站起来, 望着徐治国问: “爸,你先别说明天的事,我想先向你要样东西,这关系到我们家昨天的事。” “什么东西?这么大惊小怪,人都到齐了,你先听我安排。” “不行,不把我奶奶这件事弄清楚,就没法说明天的事。”徐海燕寸步不让。 徐治国火了,他早就想冲这个不孝女发一通火了。他狠狠地放下茶杯,溅了 一桌子水,然后,指着海燕的鼻子训斥她道: “你想干什么?你奶奶住院一个多月,你跑哪去了,我看就是惯坏了你,你 还有脸说。” “呜——”海燕捂着脸哭起来,琛琛一见也跟着“哇哇”大哭,被丁文革领 进里屋去了。 张桂云不让了,从厨房钻出来指着徐治国大叫:“你想干什么?回家一趟这 么稀罕,冲闺女发什么火?”又转过头来,冲海燕说: “海燕,不用哭,你没有对不起这个家的地方,有什么话就说,也比有的人 掖着藏着强。”张桂云显然又在指桑骂槐,眼瞪着徐治国。 徐海燕抹了两把眼泪,委屈地说:“爸,你能不能把那个金锁链子拿出来?” “干什么?” “拿出来就知道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来命令我!”徐治国又火了,海燕也火了,连哭带叫 : “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嘛,不看这个东西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们姓什么 ——” 徐治国憋着一肚子气,老太太被送太平间后,传家宝就一直在他那儿收着, 准备陪葬用。现在海燕突然间念叨起这东西,而且还在胡言乱语,真是邪门了。 他站起来,“叮呤哐啷”碰得桌椅乱响,快步走进里屋,马上就转身出来, “啪”地把金锁扣在桌子上。 “看吧,毛病!”徐治国冷着脸坐下。 金锁七零八落地散在桌子上,两个心形因为再也扣不上了,仰面朝天—— 秘密大白于天下。 最先站起来的居然是徐治国,他仔细端详着这件东西,眼盯在小像上不会动 了,然后他迫不及待向厨房里招呼张桂云拿他的老花镜。张桂云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连她自己的老花镜也拿来了,一家人头碰着头,齐聚在桌子上,却谁也不敢 先说话。 “这个人是谁?”还是徐治国先开口了。 海燕吃惊地望着她爸,接口道:“我就是想问这个人是谁?爸,难道你也不 知道?” 徐治国摇摇头,一家人面面相觑。袁建华却异常兴奋,不知好歹地抢话说道 : “这真是个宝贝啊,太浪漫了,肯定有个大故事在里面,可能还是中国版的 《泰坦尼克号》,这不是海洋之心吗?你看,上面还镶着紫色的水晶,你奶奶不 是个一般的女人,风流人物啊……” “闭嘴吧!” 徐海霞白了他一眼,她得赶紧制止他,否则,谁知道这个浪荡子还能说出什 么有辱她家门楣的话。 张桂云小心谨慎地拿起来看了看,望着徐治国说:“妈生前没提过这件事呀, 你也不知道?” 突然,她又像烫了手一样把金锁撂在桌子上,战战兢兢地问: “我的亲娘嗳,这东西不是被海燕弄丢了吗?5 年了,怎么老太太一走,又 出来了,怎么回事,闹鬼了?” 丁文革终于找到开口的理由了,这几天他既含着内疚也憋着气,不吐不快。 他赶紧问: “妈,你问问海燕吧,怎么回事她知道。她一回来金锁就出现了。金锁是被 她一刀劈开的,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盯向徐海燕,这又不是她一路上所想象的场面了,她顿时血液上 涌,手心冰凉。 老天,我该怎么说?说王淼?说阿彩?说床上那个女人?一旦说出来,丁文 革还不得宰了自己,反正死路一条了,从哪里开始说? 徐海燕心里嘀咕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危急时刻,厨房里忽然跑出了杏 花,眼里噙着泪,声音颤抖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跟我说过,我全知道。” 说完,她叫了声“大娘,你的命真苦啊!”就一腚坐到椅子上,哭得浑身乱 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