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流氓 徐海燕合衣歪在沙发上,动了离婚心思的女人只有灵魂,没有肉身,她现在 不需要床。 徐海霞为汪萍找的律师真的派上了用场,那是她的高中同桌,华东政法大学 毕业的李楠,也是一个至今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抢先一步来咨询的却是徐海燕,徐海燕已经下定决心和丁文革离婚,她利用 午休的点滴时间来寻求外援。 见多识广的李楠几句话就把她堵回来了。这位优雅的女律师扶了扶眼镜说: “以你们的现状,财产的分配比较容易,至于房子和孩子都不容易。房子是丁文 革他妈的名字,她去世后转到大儿子头上,不是丁文革的,你得不到:琛琛是他 爸从小一手带大的,儿子也会归丁文革。就是你硬要了来,带着儿子的单身母亲, 想再婚难上加难。因为根据传统的说法,儿子大了当然还要去找他爸爸,但是如 果你是他的监护人,他生病、上学、结婚的费用,大部分还得你负担……” “你怎么和我妈说的一样?叫你这么一分析,我该怎么办?” 徐海燕有点不满意,因为李楠说的道理,其中没有她想听到的科学和制度。 她断定,这些嫁不出去的“老大嫚”纯粹在逃避现实,事情明摆着,做律师的都 无法为她出谋划策,她找她帮忙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她还是心平气和,简直有 点语重心长地,像教育她的学生似的教导李楠: “李姐,你是我姐姐的同学,咱们也都不是外人,我说句心里话,我劝你还 是换个工作吧,老面对一些失败的婚姻,你会对结婚失去信心的。就像我姐,快 30岁了还不结婚,早就是家里一块大心病了……” 她的谆谆教诲被她姐姐咳嗽一声打断,因为李楠的脸上已经红一阵白一阵了。 徐海燕仓促间回到学校,整个下午都和她一班学生埋在题海里。学生在做卷 子,她趴在教桌上叹着气批卷子,手指夹着红签字笔,一甩一甩,一个对勾一个 对勾像干加工活,一年又一年,送不尽的毕业班,像在服无期徒刑。 她希望她的婚姻能像她手里批阅的试卷,对勾叉号,对错分明,一目了然。 可是她办不到,任何人也无法办到,她连声叹气。 直到6 点半,徐海燕给初三4 班上完最后一节加课,下了班和学生一起去挤 公共汽车。初夏时节,空调车还未涨价,仍旧投币一元,所以格外挤。因为人挤 得前胸贴后背,真可惜了徐海燕的米色套裙,天气燥热,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徐 海燕觉得人人是包着纸塞满纸箱的红富士苹果。 坐着座位的两个男人像在炫耀他们的舒适一样,一会儿大谈夜总会的艳舞多 么野,一会儿又神秘地说杨家群批发的小姐品种多么多,还冲挤在身边的人不怀 好意地笑。一个穿黑衬衣的男人紧贴在徐海燕身后,随着车厢的晃动在有节奏地 晃动。终于,他在台东站匆匆挤下车,徐海燕马上觉得左大腿外侧凉丝丝的有液 体洇湿短裙透进来,她把护着手提包的手腾出来一摸,又粘又湿,一股腥臭。徐 海燕一阵恶心,她看见黑衣男人在车下透过车窗朝她淫荡地笑。 欲望,车上车下,到处是欲望,一车厢肉体,隔着衣服那层包装纸,互相挤 压着,热得红光满面。徐海燕感到头晕憋气恶心。 好不容易挤下车,进了家门,徐海燕立即钻进卫生间,先脱下短裙丢进盆子 里,再拼命地打肥皂洗手,她儿子琛琛跑进来,抱着她的大腿亲昵地叫妈妈。她 一把把孩子从腿上扒下来,把高筒袜也脱下扔进盆里,再拿毛巾狠命搓她的大腿。 琛琛手里的水枪“嗞”地射出一道强劲的水柱,又淋湿了她的上衣,她一生 气,夺过水枪扔进洗手盆,似乎觉得上身又被黑衣男人喷上不洁的液体了,再把 短上衣扒下来,扔进盆里。 “你干什么呢?跳脱衣舞?”丁文革站在门口,故找轻松地说。 徐海燕后背一哆嗦,他怎么来了?她赶忙转身将门快速带上,将她和儿子关 在门里。然后弯下腰小声问琛琛: “你爸爸怎么来了?” 琛很高兴,又捞起水枪乱射一气,大声说: “爸爸去幼儿园接我,再接咱们回家。噢!终于可以回家了,明天早晨可以 吃爸爸做的火腿煎蛋了。” “嘘——”徐海燕把手放在嘴边示意她儿子小点声,然后她就倚在门上不动 了。 分居一个多月了,她满脑子都是和丁文革如何办理离婚的打算,丁文革突然 来接她们母子回家,肯定是哪位仙人给他指了路,现在让她如何应对这件事?不 回去,坚决不能回去,已经对峙这么长时间了,一回去,她徐海燕就是一溃千里, 近期的努力算白费了。 但是,张桂云立场坚定地劝她闺女必须回家去。她在厨房一边淘米,一边将 她的理论一并下了锅。她对在旁边洗杏子的徐海燕说:“唉!别治这口气了,丁 文革既然来请你们了,就回去吧,反正你们也扯平了,谁也别怨谁了。再说,你 这么无能的人,有丁文革给你操持着家和孩子,还不知足。你看你工作忙成什么 样了,就得有个男人侍候你。你看琛琛有多高兴呀,男孩子就是向着他爸。” 说着,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就把一小盆水果塞进海燕手里,把她往客厅里 推。见琛琛正腻在丁文革身上摆弄他的头发,张桂云连忙满脸堆起笑来招呼外孙 和女婿吃水果。丁文革一见,挺尴尬地站起来说:“妈,你们吃吧,我去做饭。” 然后,丁文革低着头钻进厨房,再不出来。张桂云赶忙冲徐海燕使眼色说: “去呀,快去忙啊,我今天可要吃吃你们做的饭。” 张桂云很为自己的做法得意,吃了晚饭,她欢天喜地地打发走了闺女一家三 口,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她打心眼里喜欢丁文革这样爱在家里干活的女婿, 并且也正在张开人情大网,为她大闺女从人海里网络一个能干家务活的丈夫。 在徐家吃完了晚饭进门就不早了,琛琛趴在丁文革的背上早睡着了,丁文革 把他放到他的小床上,给他脱下鞋,盖上小毯子。 徐海燕很不情愿地进了家门,家里的整洁清爽让她一愣,但她马上想到,那 不过是丁文革早已打扫过的战场。她努力想在家找出另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但 只在沙发底下搜出一张脏乎乎的红桃老K ,带着浓列的烟味。看她这屋窜那屋, 丁文革终于打破僵局,好奇地问: “你找什么?” “没……没什么。” 徐海燕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无目的地乱选一气。现在她面对丁 文革是怎么做怎么别扭。她妈说的没错,犯男女之事,这和两口子吵架床头打床 尾合完全不同,那是镜子上的裂纹,裂了就裂了,想再复原不可能,将就着用罢 了。 丁文革洗漱干净,也坐到沙发上,盯着屏幕想找点话说,但居然不知从何说 起,无趣地坐了一会儿,就“啪”地用遥控器关上电视说:“睡觉吧。”自己先 趿着拖鞋走进卧室。他刚一转身,电视又开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徐海燕在用 黑眼珠看电视,用白眼珠看他。 卧室里很久没响起鼾声,徐海燕知道他在装睡,屋里虽然黑着灯,但客厅的 灯光正顺着开着的门射向卧室里的一张写字台上。那是一张青岛一木集团生产的 书桌,栗色,板材的,和满屋的白色家具很不相配。桌上散放着徐海燕的一些教 研材料。如今这张书桌经过灯光的照射,在黑暗里像舞台上的一件道具一样飘浮 起来。 桌前椅子上多了一个背影,那是黝黑的渗着细小汗珠的一个大男孩的背影, 透过他浑圆的肩膀,台灯下摊着一本《汪国真诗集》。徐海燕手端一杯热茶,站 在他背后看了许久,逆光的背影像一尊雕塑,出现在茶水冒出的热气里,就听那 个大男孩念道: “背影 总是很简单 简单 是一种风景。“ 20岁的王淼转过头来,正撞上徐海燕看得出神的目光。 “怎么啦?你想什么?” 雕塑活了。 “想这幅风景。” “什么风景?” “红袖添香夜读书。” 那是那一年高考结束,徐海燕搞到一份高考标准答案,急匆匆跑到王淼家算 他们的分数,然后就站在这帧逆光的背影后呆住了。那是伟大的雕塑《思想者》, 裹在夏夜的凉风里,在撞击观察者的心扉。 “不,你不是红袖。”王淼似开玩笑又像一本正经地说。 “是什么?” “你是只燕子,是我家的燕子。” “你瞎说。” “有古诗为证:‘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 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的诗,你在800 年前就是我家的燕子。” “你——” 徐海燕坐在床沿上羞得满脸通红。王淼的古诗比喻太露骨,她的眼不知往哪 里看好,一直盯着王淼书桌的那个铁皮印制的一木商标,不敢游移。 所以,这张商标像个邮戳一样印进了徐海燕的脑子里。结婚前一天,她像忘 了什么大事一样,慌慌张张拖着丁文革去家具商场,终于找到这张一模一样的书 桌,286 元,不算便宜。徐海燕刹有介事地解释,丁文革,你没看见广告上说吗? “没有一木不成家”,咱要成家嘛,就要图个吉利。说得丁文革稀里糊涂地直点 头。 令徐海燕懊恼不已的是,丁文革从结了婚起从来没在这张书桌前坐过,徐海 燕为他买的成人高考复习材料,被他一页没翻地收拾到书桌抽屉里。 徐海燕纯粹多此一举,她想将丁文革改造成王淼是很愚蠢的想法。丁文革中 专毕业,已是他们丁家的高级知识分子,他的父母勉强认字,是老实巴交的车间 工人,哥哥姐姐有下乡回城顶替父母进厂的,有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就业的。随着 国企的进一步改革和动荡,他们姊妹因为文化太低纷纷下岗,他大姐夫妻俩甚至 在街头靠爆玉米花维持生计。丁文革从小没受过关于文化方面的熏陶,他的成长 经历是与贫穷抗争的历程,他父母亲所授予他最多的是,如何利用最少的资源, 过出最丰富的生活。在他们看来,看书学习纯属画饼充饥,愚不可及。 所以,结婚以后,丁文革的背影更多晃动在厨房里,像他妈一样,喋喋不休 地教导徐海燕:熬稀饭要添着凉水熬,这样省火;炒两个人吃的菜跟炒五个人吃 的菜不同,要少倒花生油,省油;刷碗时不要用流水,要放到盆里,一遍一遍刷, 省水;空调冬天可以不开,在厨房里升上炉子,可以烧水又可以取暖,省电…… 当然,徐海燕很快就让他省心了,徐海燕本来就娇生惯养,现在更有理由不进厨 房了。在她们这帮70年代中期出生的女孩子眼里,买菜做饭过日子,纯粹新鲜如 作秀,远不如轮流去双方父母家蹭饭来得自然。 不过,丁文革的勤俭持家理论的确很见成效,小日子在丁文革的算计下,收 入不多却过得红红火火,一年一年添置新的家用电器。琛琛断奶后,一直喝澳大 利亚纯牛奶,喝得茁壮成长,徐海燕身上的行头更是毫不马虎,在学校总是领导 服装潮流。 但是徐海燕仍旧体会不到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乐趣,那其实是她父母的影子。 从小,她就记得,她爸坐在纸糊的灯罩子底下读书,她妈将一碗碗炒面、冲核桃 酥或者一杯麦乳精,每天不重样地端上她爸的书桌。那些好东西飘荡的香气,常 将她从被窝里熏醒,馋得受不了,从床上跳起来蹭几匙香甜的美味,再快速钻回 被窝。那种记忆根深蒂固,一直延续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梦境。 可是这个梦现在彻底破碎了,不是为丁文革的不求上进,而是为王淼那个镜 像的彻底毁灭。 王淼为什么不从5 年前就永远消失呢?那么这些美好的画面和回忆,就会始 终带着实现不了的期待,伴随着爱的感觉,出现在徐海燕的梦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王淼再不是那个诗情画意的大男孩,他是郁凤不 负责任的丈夫,他是阿彩爱恨交加的情人,他是徐海燕那个已经死去不愿再想起 的初恋男朋友。 徐海燕合衣歪在沙发上,动了离婚心思的女人只有灵魂,没有肉身,她现在 不需要床。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 家里的硝烟已慢慢冷却,徐海燕和丁文革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谁也 想不起该说什么话,晚上总有一个人睡在琛琛床上。只有琛琛,像只鲶鱼似的在 几间屋子跑进跑出,勉强搅动着一池死水。 貌合神离的日子这样一天天挨下去,丁文革的工厂彻底垮了,他作为厂里的 20个留守人员勉强留在厂里,等待局里的解散通知,每月工资350 元钱,工作不 外乎打扑克、聊天、看报纸,发牢骚、骂局领导。他们厂从宣布破产那天开始, 债权单位来拉原料、抢汽车抵债的混乱时期早已过去,现在在没有人气的车间里, 墙上“学吉化敬业爱厂”的标语挂满蜘蛛网,冰冷的机器设备上蒙着白帆布,像 一个放大了的停尸间,阴沉潮湿。偌大的工厂院子里长起的蒿草可以埋人了,常 有野兔出没。 丁文革们被时代丢弃在荒地里,坐井观天,不知所措。 徐海燕给丁文革布置的几项任务,像学习电脑打字、复习功课准备自学考试 等等,可以让他拥有一技之长以换个工作的打算,被他无限期地搁置起来。 徐海燕曾回家求她爸给丁文革在机关找个开车的活,可丁文革一听学车费3250 元,顶他十个月的工资,说什么也不舍得花这个钱。他将不可以学车的理由很现 实地摆出来:拿了驾照没有车开怎么办?现在车这么多,开车不熟练,出了事怎 么办?况且现在家里经济紧张,生活常常捉襟见肘,能不花钱就不花,花3000多 块钱再考不出证来怎么办? 徐海燕无法容忍他的“怎么办”,正要发作,琛琛突然丢下地上的几辆仿真 汽车,跑到徐海燕跟前,拉着她的衣角摇来摇去地说:“妈妈我要学开车,开大 奔驰,开真的汽车。” 徐海燕终于找到打击丁文革的良机,她马上指着他说: “丁文革,你看看你那点出息,连个孩子都不如,你让我怎么说你?” 又转向琛琛,像教导她的学生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可要好好上学, 多读书,长大了才有出路。别学你那个文盲爸爸,才30多岁就没人要了。你看, 妈妈都快27岁了,还要继续学习,还要考研究生呢……” 徐海燕不是在自我标榜,校长不让她教高中有她的道理。徐海燕虽然有大本 文凭,可他们是重点中学,大家都是大本毕业,徐海燕教龄不足,现在想教高中, 除非她有硕士文凭。这一理由让徐海燕窝火又无奈,所以,她早就将考研的复习 材料买齐了,她的计划是,等拿到硕士文凭后,她就调出教育系统,再不受女校 长的气。现在连续送初三毕业班,每天工作11个小时,让她体力透支,而且又要 教学比武,又要研究教改,早已精疲力尽。况且,现在她对丁文革,只有壮士断 臂,才可以摆脱这段形同鸡肋的婚姻。 丁文革一听,一反长时间的冷漠,终于开口了,他像个中年妇女一样,冲徐 海燕喋喋不休:“徐海燕,你不好好过日子,还想怎么的。想让我上学,没门! 上不上都一样,我就这么个料了,你看着办吧。你想上学,也没门! 家我不管了, 孩子我不管了,就让我侍候的你,你才那么多想法。我高攀不上你,谁能高攀上 你,你去找谁吧……” “你文盲!”徐海燕气得拉开抽屉,把给他找的学习资料摔得满地都是。 “你流氓!”丁文革毫不示弱,徐海燕和王淼的往事当作他惟一的武器,随 时可以抛出来。 徐海燕哭着夺门而出。 门“砰”地一声被摔上,把丁文革的心震得粉碎。他愣了几秒钟,突然像山 洪爆发一样大吼一声:“我×……”就没了下文,他也不知道他应该×谁。 往40岁上数的丁文革,现在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没有年龄,没有力气,没 有信心,没有方向。与他相依为命30多年的那个时代已经弃他而去,无法顾及他 的感受和处境,社会上已经没有他丁文革的位置,在家里他也仅仅是他儿子的文 盲爸爸,正慢慢在孩子眼里变得一钱不值。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丁文革一下子将多日压抑在心中的苦痛爆发出来, “吭吭吭”,像哭又像笑。琛琛吓得抱着小汽车躲在卫生间门后一言不发,就听 丁文革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我×死你,丁文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