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回家 躺在她奶奶的床上,她依稀还能嗅到老太太身上发出的檀香气。老太太生能 与婚姻同床共枕,死能与爱情同穴而眠,这是多么完美的情感人生,与徐焦氏有 关系的两个男人都早早死了,只留给她无限美好的遐想和回忆。 徐治国的尴尬被他外孙的电话解了围。 老杏花前脚刚出了门,张桂云就开始行动了,她从床底下拖出吸尘器“轰隆 轰隆”吸遍每一条地板缝,又洗了拖把,把家里每个角落至少拖了三遍,像要把 老杏花的片段从每个人脑子里擦去。 张桂云擎着拖把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把那只笨重的搓衣板从洗衣机上碰下 来,差一点把她绊了个大跟斗。张桂云恼火地把搓衣板扔到门后角落里,又进了 厨房,“咔”地一声打开吸排油烟机。广告里不是说嘛,扫尽万家油烟,帅康一 马当先。今天她就是要扫尽一切牛鬼蛇神。 老杏花的话明摆着是冲着徐治国的,她想不到啊,埋伏在她家里的老狐狸精, 比个曲莉莉还阴险狡诈。这么多年,她张桂云前有狼后有虎,而她竟浑然不知,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张桂云一句话不说,又翻箱倒柜找出地板蜡,似乎现在不做点什么,她整个 人从心理到身体就会轰然倒下。 “够了,够了,别忙活了,人不是都打发走了嘛,她又没有传染病。”徐治 国正因这句话惹祸上身。 张桂云马上从地上站起来,手拄着拖把,指着徐治国说:“你听见了,你娘 不是拜托她照顾你嘛,这是什么话,我算干什么的?外头有那些骚×,家里还有 人照顾,净你娘们的好事了,今天两个闺女都在家,没有‘外四角’,徐治国你 说明白了,你这些年都把我当什么了……”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它不仅及时制止了马上要展开的一场大战,更重要的 是它几乎挽救了徐治国的性命。医生说得明明白白,徐治国正处于中风的临界点 上,不能有任何刺激。 琛琛在电话里哭着说,爸爸一早就找不着了,他自己在家害怕……徐海燕一 扣上电话就暴跳如雷,丁文革竟然连孩子也不管了,靠这种办法来报复徐海燕不 回家睡觉。 危急时刻,最清醒的总是徐治国,他指挥两个闺女一起回家看孩子,琛琛被 反锁在家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海霞姐妹落荒而逃,张桂云眼睁睁瞅着一场 家庭内战被外孙的突发事件化解。徐治国心里窃喜,这就如同一个国家出现了人 民内部问题无法解决时,干脆发动一场战争,可以不露声色地把内部矛盾转移成 民族矛盾。徐治国当了多年的领导干部,处理家里这点小事当然游刃有余。 所以,张桂云干瞪着眼,像机关枪一样从嘴里要射出的话被她硬咽回去了。 现在摆在眼前的大事是:琛琛。 琛琛在家里哭得嗓子都哑了。所幸他只是哭,没爬上窗口往下跳,没动电源, 没开煤气,没把自己弄出血来,这些徐海燕担心了一路的事都没发生。她一进门 就抱起儿子哭成一团,她姐姐徐海霞在厨房里忙着给孩子热牛奶弄饭吃,看着表 11点半了,孩子从早晨睁开眼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如果不是孩子急中生智按下电 话号码储存键,如果丁文革继续不回来,徐海燕想到这里,不寒而栗,心里又痛 又恨,恨不能马上把丁文革揪出来拳打脚踢。 琛琛狼吞虎咽吃了饭,被大姨妈徐海霞又带回姥姥家,徐海燕却跳上公共汽 车,今天她不找出丁文革来誓不罢休,她的耐心已经到头了。 丁文革所有的哥姐家都找遍了,徐海燕都是没打电话直接闯进去的。自从丁 文革他大嫂和张桂云大闹一场之后,丁家的人对徐海燕再不像以前那样顶礼膜拜 了,简直把她当成水性扬花的潘金莲。 丁文革统统不在。 徐海燕又去厂里,看大门的老头儿说今天休息,丁文革根本没来。徐海燕断 定丁文革在孙雪那里,这一想,她不但生气,更加无计可施。偏偏一只凉鞋的鞋 带子断了,她只好坐在海信桥头的马路沿上,累得直喘粗气。 其实,丁文革在延安二路小花园里,正看一帮闲人打扑克,离徐海燕不过200 米。这里总是从早到晚人挤人,遛鸟的、下棋的、打扑克的、练太极的、跳街舞 的、算命的,甚至什么也不干的,似乎全市北区的闲人都集中到这里了。空气中 飘散着炸臭豆腐的恶臭,还有烤肉串的碳火味和劣质烟的呛人味。 丁文革从工厂开始动荡后就是这里的常客,徐海燕心思不在他身上,当然不 关心他的行踪。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平衡,几乎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被挤下社会舞台的 人。这里有听不尽的牢骚,有失业后的玩世不恭,有几个月领不到退休工资的愤 懑,有无法放下架子去做小买卖的无奈,比厂里的牢骚精彩多了。甚至连来这里 揽活的暗娼,都敢冲着没谈成生意的民工的背影啐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跟打发要饭的似的,降到30块都不成!这活没法干了。” 丁文革听着看着很开心,这里没有徐海燕给他施加的各种压力,没人逼他学 习、找工作、挣钱,这里有比他更加落魄的人,他在这里才能找回点滴男人的自 尊。 来的时间长了,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有文 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在于,徐海燕们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知道该怎样调整自己,该 朝哪个方向努力,知识给了她们应变能力;而丁文革们,对前途一片渺茫,不知 自己还能干什么?企业破产说到底就是人的破产,丁文革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痛 切地感到,时代已经将他和徐海燕的距离越拉越大,他已隐约觉得失去徐海燕是 早晚的事。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更不踏实了。 其实,今天他的不踏实主要是为了儿子,接近中午时,他已在这里呆不住了。 一大早出来他也滴水未进,儿子被他反锁在家里,徐海燕想到的可能发生的危险, 他也想到了。一旦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就走,连马扎子都忘了还给那个遛鸟的老 大爷。他觉得他的确干了件愚蠢的事,怪不得徐海燕老骂他脑子里少根筋,这一 刻他觉得自己的确智商不够。 一进门他更吓了一跳,家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他屋里屋外大声叫着琛 琛,邻居家、楼下的小百货亭,都问遍了,都说没看见。正在这时,他看见徐海 燕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来了。徐海燕一见到丁文革马上就不瘸了,她变成了短跑 女飞人乔伊娜,踢掉了鞋,赤着脚向这里飞奔,50多米一眨眼就到了,然后,像 百米冲刺一样,一头冲向丁文革。同时,一声尖叫伴随而来: “你干的好事!丁文革,孩子……” “找不着了,找不着了……”丁文革倒退了几下,突然转身往楼上狂奔。对, 孩子丢了,老婆疯了,他要报警,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但是,他手上的电话被徐海燕一把夺下来,徐海燕大怒: “什么找不着了,你装什么装?琛琛在我妈家,你先说说你上哪里去了,你 为什么把孩子扔到家里自己跑了,你说——” 丁文革被徐海燕逼到沙发上坐下,听到孩子有了着落,他才松了一口气。但 总是理亏,大气不敢出。 徐海燕也坐下来,从找她奶奶的情人锁开始,她和丁文革从来没有机会以正 常的口气说过话,今天,她要摊牌了。 “丁文革,离婚吧,我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受不了了。” “……” “我也不问今天你去哪里了,没有必要了,明天我去民政局要两张离婚介绍 信,咱们各回单位盖章吧。” “……” “家里的东西我不要,房子也不要,我只要琛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 他一个人锁家里等着出什么事,他才4 岁啊。我想不到你这么不负责任……” 徐海燕哽咽了,一想起她儿子饿了一个上午,她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 “好了,够了,别说了。”丁文革站起来,不耐烦地说。 这一刻终于来了,离婚问题对丁文革还是混沌一片,正如他面临的失业问题, 他找不出原因,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干耗,等待命运的安排,他不可能像 徐海燕想得那么周全。 他说:“徐海燕,你别想把孩子带走,琛琛是我们丁家这一代惟一的男孩子, 是我们丁家的香火,何况,从小到大都是我带的。离婚可以,你不是老挂嘴皮上 嘛,现在我成全你,但是,我告诉你,什么都可以商量,孩子——没门!” 丁文革几乎把手指头戳到徐海燕的鼻子尖上,这一阵子他因为工作家庭样样 不顺,心情郁闷,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更显粗俗,像长了绿毛的馒头,被扔进 了垃圾堆,连拾荒人都不拣。 徐海燕心凉到底了,她也懒得再争什么,但现在她隐隐觉得,一场夺子大战 即将在他们两个家庭间展开,一旦被丁文革夺去了儿子,丁家是不会让她再见孩 子的。等待她的将是愤怒、眼泪、骨肉分离。不行,孩子一旦落入丁家那帮没有 文化的小市民手里,他的前途不是毁了?等到琛琛长大了,不是要变成另一个丁 文革。不行,绝对不行!徐海燕也站起来,指着丁文革的鼻子尖,咬牙切齿地说 : “我要孩子,要定了,就是上了法庭,我也要和你拼到底,琛琛,我要定了, 谁想夺走他,我也告诉你,没门!” 说完了,她打开衣柜,简单收拾了几件自己和琛琛的衣服,扔下眼圈发黑的 丁文革,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海燕母子再次搬师回朝,回到娘家来住,而且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娘儿俩 将整天待在家里。 现在徐海霞想逃也没地方逃了,她妈已让她将租住的房子退掉,还说,现在 她是正准备跟人家谈恋爱的时候,让男方知道她一个大姑娘不住家里,自己租房 子住,岂不是名声不好,背景过于复杂。徐海霞也对东部那套房子留下了太多凄 苦的回忆,所以很听话地退掉了。现在她搬到她奶奶生前和保姆住的房间,谁知 刚搬回来,她妹妹和孩子也前脚后脚地回来了,徐家永无宁日。 但是,即使这样,也无法挽救徐海霞的将来。人家男方通过各种渠道终于打 听清楚了,徐海霞跟有妇之夫同居过,还堕过胎,男方二话没说就吹了。 恨得张桂云冲着她三嫂大发牢骚说,你看看他那模样,矮墩墩又黑又胖,像 个“大芋头母子”,配海霞不是烧高香了,还是个电大毕业的,有什么可打听的。 她三嫂忙叹着气说:“桂云啊,你也别不服气,海霞那些烂事儿,还真不抗 打听的,人家规矩人家的男人可注意这个啦,唉,大姑娘婚前就得注意影响啊。” “谁说不是,我掐破耳朵嘱咐,可她听吗?生叫她奶奶惯的。” “就是,你看海燕,丁文革拿着她多好,她怎么就不向她妹妹学呢?” “唉,三嫂,你别提了,海燕带着孩子回家住了,两口子闹离婚呢。唉!我 们家这是怎么啦,怎么净犯男女?” “根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对,就是他娘的根不好。” 张桂云心头的火就这样被三嫂扇着风点起来。于是,她又大讲曲莉莉,她三 嫂早听木了耳朵。她又改口讲半夜闹鬼,杏花变态,倒把她三嫂听得直咽唾沫, 像吃了老干妈辣酱,过瘾得受不了。 张桂云带了一肚子火气,回到家就指桑骂槐找徐治国吵架,抓住一切时机将 曲莉莉当成她的左拳头,老杏花变成她的右拳头,向徐治国狂轰滥炸。家里人本 来心情都不好,这一弄,饭桌变成了每日战场,不“叮当”点动静就少了道菜。 其实,今天的战火是徐治国自己烧起来的,吃饭时他无意间提起杏花今天一 早到单位去找他,问秘书小刘家还可不可以做了,她实在不想回牛西埠。徐治国 正要去市政府开会,就批评她不能因为她想去干活就让孩子提前出生吧。张桂云 听着听着,白眼珠子又翻向徐治国。 恰在这时,杏花的电话来了,海燕接的,但杏花指名要张桂云亲自听。张桂 云推开饭碗,狐疑地盯着徐治国,简直觉得他与杏花早做好了扣来对付她。但是, 出乎意料地,杏花绝口没提当保姆的事,却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今天早晨她去找 徐治国,她又看见那个说话像凉粉一样的女人了,一身黑衣服,就坐在他车里, 她一点没看错……张桂云心里“咯噔”一声,再往下她就听不清杏花在说什么了, 捏着话筒,一直到电话里响起忙音,被海燕招呼一声,才回过神来。 回到桌前,她的脸色马上就变成铁灰色,拉耷老长,一直没说一句话。 饭桌上的气氛更紧张了,没有人敢打破沉默。直到琛琛弄洒了一碗稀饭,流 了一桌子一地,徐海燕忙着收拾,张桂云才开始指着她外孙大声喝斥: “你说你什么时候能老实了?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自觉,别以为你干了什么我 不知道,老天爷就站在窗台上看着呢,不是不报,时辰不到!” 琛琛含着一口饭,“哇”地就哭了,喷了一桌子饭渣子。徐治国火了,指着 张桂云吼道:“你看看你说些什么?不就个孩子吗?谁能不犯点错?” “那么你不是孩子吧?快60岁的人了还不老实,回来装得跟人似的,你怎么 给小的做榜样?” “你说话明白点,不就那么点事吗?对,今天曲莉莉上市政府去领奖,搭我 的车去,有司机作证,怎么了,犯了法了?” “你还有脸提那个骚×,当着孩子的面……” 张桂云舌头上的机关枪又开火了,徐治国气得浑身哆嗦,想反驳,舌根不灵 便,说不出话来,只好把饭碗一推,到床上躺着去了。 琛琛在哭,张桂云在骂,海燕在喝斥孩子,徐治国一声声叹息像汽车轮子撒 气。徐海霞再也撑不住了,“砰”!把门一关,躲到屋里再不出来。她心里憋了 一大口气,听外面“叮当”着收拾桌子,“哗啦”着洗碗,有盘子往灶台上“噔” 地一墩,又有瓷器相撞的声音,这就是徐家的小夜曲,是柴米夫妻谱出的刺耳杂 音。徐海霞现在不是心急火燎地正朝着这个方面努力吗? 躺在她奶奶的床上,她依稀还能嗅到老太太身上发出的檀香气。老太太生能 与婚姻同床共枕,死能与爱情同穴而眠,这是多么完美的情感人生。与徐焦氏焦 素贞有关系的两个男人都早早死了,只留给她无限美好的遐想和回忆。老太太是 有福之人,他们徐家是九斤老太后裔,一代不如一代。 嘘!海霞长出了口气,心情依旧沉闷。 她从漆黑的窗口望出去,这里曾是老太太的瞭望台,可以一直看到徐家小楼, 没有任何阻挡。现在因为修桥,高楼全拆了,像一个大陨石坑,只剩七八幢小楼 倔强地立在那里,人早已搬走了,没有灯光,等待拆除。小楼四周已经建起了大 桥的水泥墩子,正等待现实将历史一并抹去,取而代之。 徐海霞倚着床头顺着她奶奶的视线一直在瞭望,10点钟过后,家里才安静下 来。 “嘘——”徐海燕突然在黑影里推门进来,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阻止她姐姐说 话,她爬上海霞的床,姐妹两个肩并肩靠在一起,屏声静气,听父母房里有压低 的啜泣声。 “姐,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海燕尽量压低声音说。 “谁不是这样?” “你说爸妈这样该怎么办?” “耗着吧。” “可是,我好害怕呀,我要和丁文革离婚,这就得长期住在娘家,过这样的 日子,这跟我和丁文革在家里怄气有什么区别?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话呀,你 在想什么?”海燕依偎在她姐姐身边,像落水的人抓着了一根岸边的蒲苇。 “我在想,爱情与婚姻,根本就是鱼与熊掌,无法兼得。” “对,婚姻给了我们一个躯壳,却无法用它装载爱情。”徐海燕突然想起她 奶奶的情人锁,那里面蕴藏了多么大的玄机。海霞心有灵犀,也突然像触了电一 样,身上一抖,说: “对呀,奶奶,她的故事,她的情人锁。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对女人而言, 有个人可牵挂真是幸福啊,哪怕对方并不知道你在牵挂,甚至并不值得你牵挂。 奶奶的一生都生活在牵挂里,我好羡慕她,活了一世,结婚、生子、爱情、寿终 正寝,该当的角色都当了,该享的福享了,该吃的苦吃了,该爱的爱过了。…… 唉!我们什么时候能达到她那种境界啊。” 两个人突然间都不说话了,因为她们同时看见,远处的小楼里亮起了一盏灯, 其实那是拾荒的盲流打着手电在打扫最后的战场,徐家姊妹却仿佛看到,有个叫 焦素贞的女人坐在灯下望眼欲穿,在等待她的爱情回家。 如果不是这个变革的时代,将半个多世纪被锁住的爱情打开,那个叫焦素贞 的女人的秘密,会随着她的逝去而变成千古谜题而长眠地下。 海霞姊妹两个坐在她祖先的温床上,像在重新孵化她们的灵魂,她们的血液 里流淌着爱的基因,排列着改变命运的遗传密码。60年前那个叫焦素贞的女孩子 重新回到她们的床上,她把金锁上的水晶搓成漫天的紫色星光,撒下来,暗示她 的后人: 婚姻是物质,柴、米、油、盐,你无法精确测算它们的比重,只要尝过了, 就是生活。 爱情是精神,生活因为有她而斤斤计较,而爱恨交织,而千古不灭,这也是 生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