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路过那条每天都要路过的马路,天很黑,地面很湿,风还在刮。我回头望了 望身后那霓虹闪烁的城市,突然觉得它很陌生。然后我好像要落泪,然后我努力控 制住没让它掉下来,然后我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 ——阿盲日记 我路过那条每天都要路过的马路,天很黑,地面很湿,风还在刮。我回头望了 望身后那霓虹闪烁的城市,突然觉得它很陌生。然后我好像要落泪,然后我努力控 制住没让它掉下来,然后我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 我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从我开始抽烟起。 两年前我去了A 城,开始了我自认为的新生活。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与和平 村隔着几千里的路途。 我是和陈叔一起去A 城的,陈叔家以前和我家是邻居,我们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他十多年前就开始在A 城做起了服装买卖,后来挣了钱在A 城安了家,这在和平村 小有名气。他很多年没有回过和平村了,那年回来第一个拜访的就是我父亲。我家 的景况自然不如他们好,从他们的言行间我感觉到了一种富人在穷人面前的优越感, 说这是“鄙夷”或许一点也不恰当,因为这种优越感是在他们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 恰如十多年前我那D 城的亲戚对我的无意识的“瞧不起”。那时我铁了心不读书了, 我父亲只好把我交托给他,这也是我父亲能为我找的最好的出路。虽然我父亲和他 交情好,但我开始并不喜欢他。可我还是要和他去A 城,因为我不想再呆在和平村, 像我父亲以及我周围许多人那样结婚、生子,然后为了养家糊口疲于奔命,直到一 天天老去却没什么作为。 我们所乘的那趟开往A 城的列车晚上十一点出发,第三天下午四点才抵达A 城 火车站。 我们打车从和平村出发到达火车站已是晚上十点半。站内人山人海,售票窗口 外排起了一条长龙。眼看时间来不及了,陈叔就买了两张站票先上车,他说过了几 站再补票。 从上车到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们都呆在硬座车厢里。春运刚过,车厢里挤满了外 出打工的民工,上厕所比翻山越岭还难。在这种情况下睡觉显然是不可为的,一是 没个依傍的地方,二是怕睡着丢东西,我就亲眼看见几个小偷趁人睡着偷了人的东 西。火车每到一站总会有人在车窗外叫卖,有些人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窗户翻到 车厢内叫卖,乘客也懒下车,多半都买越窗而入的人的食品。可见,在中国很多机 遇存在于旁门左道之中。与小贩几乎同时上车的还有一批叫花子,这些叫花子都有 残疾,一上车就开始卖唱,唱完后自然就有人拿钱给他们。我从来不给叫花子钱, 这应归功于我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育——“给他们钱?他们这些职业叫花子一天要的 钱比你爸十天的挣的钱还要多。我们同情他们这些假穷人,谁来同情我们这些真正 需要帮助的穷人啊?这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 A 城在北方——一个风沙漫天的城市。我去A 城的时候,南方正值春暖花开、 桃红柳绿的时节。可A 城还让我感觉不到一点春天的气息,除了整天刮风刮得人睁 不开眼外,A 城干燥的气候和昼夜巨大的温差也让我很不适应。在A 城的头个月, 我频繁地生病。 陈叔在A 城搞服装批发。 服装城离陈叔的家只有几百米。每天早上除了陈婶外,陈叔、陈叔的儿子阿武 和我、还有陈叔请的一个伙计阿龙都六点整准时起床,匆匆刷牙、洗脸、吃早饭之 后,陈叔、阿龙和我直奔服装城,阿武直奔学校。陈婶则总要忙完家务然后打扮一 番最后拜了财神之后才去服装城。 阿武比我小两岁,在A 城一所重点高中念书。陈叔为了让他进重点走了不少关 系户,谁知他进学校后还是不思学习,成天鬼混。陈叔平均每星期要被老师传到学 校批评一次。后来陈叔就没再让阿武住校,心想每天起码能有十多个小时观察他。 但陈叔不知道不住校对阿武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从那以后,阿武频繁旷课,成 天上网、打台球、溜冰、泡迪吧。这些事情陈叔是带我到A 城后才知道的。他从学 校回来之后对陈婶发火:“你管的好儿子!我才回去几天?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了!你这当妈的,连儿子一个多星期没到学校也一点也不知道?”“儿子又不是我 一个人的!”陈婶火气也大:“你冲我发什么火,难道他不见了我就不着急?你说 我没管好他,你又什么时候管过……” 那天只有我和阿龙上服装城。陈叔和陈婶在家里吵了架后各自出门找阿武。下 班后我和阿龙也分头去找他。晚上九点后我们四人先后回家,不料阿武竟然已经躺 在床上呼呼大睡……阿武被陈叔关在房间里抽打了一顿,我们坐在外面的客厅里听 着陈叔的怒骂和阿武的惨叫,没人说话。我看见陈婶面无表情。阿龙私底下对我说 阿武经常在他面前耍公子爷派头,活该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以后好几天陈叔一家人 之间都没说过一句话。后来陈叔问我:“你觉得阿武还有必要继续读下去吗?”我 说不知道,你得问他。陈叔说他实在不想读书就算了,与其在学校里花钱混光阴, 还不如回来跟着他做生意。我说也好。 陈叔在服装城设了两个批发点,我和陈叔守在一处,陈婶和阿龙守在另一处。 我们一般七点开门,把货摆好,清洁卫生打扫干净后差不多八点。然后就陆续有取 货的商人来询问价钱。生意好的话要忙活到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下午运气好的 话能零售出几样东西。如果等到六点没客人就准时下班。头几天我什么都不会,只 能看陈叔如何拉拢客人、如何攀谈价格、然后清点货物、开发票、收钱、记帐。每 个细节我都用心地观察。半个月后,铺子里的一切事务我基本都能处理了。陈叔上 铺子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许多,他总是三天两头去和那些服装老板打牌。每隔一段时 间那些人也会到陈叔家打牌,弄得家里乌烟瘴气。陈叔说出来做生意不跟同行拉好 关系是不行的。陈叔一个月要出两三次差,要么去厂家那里看货,要么出去搞推销, 或者就是收帐。 我和陈叔一起出去搞过一次推销,那是我到A 城的第三个月,酷暑难耐。头天 晚上我们就把要推销的货样清点好搬上车,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简单收拾一下后 就出发。那天陈叔载着我去了A 城附近几个县城,我们提着沉重的货样跑了大大小 小近二十个商场,累得筋疲力尽却一无所获。 阿武辍学了。那时正值夏末秋初,A 城依然热得要命。这时正是“换季清仓大 处理”的大好时机,服装城里四处可见“处理”、“甩卖”的招牌。陈叔说今年运 气不佳,退货的客户比历年来都多,以至于库房里还有一大堆货物卖不出去。迫于 无奈也只好趁早处理,能捞回多少本钱算多少。阿武辍学后成天呆在家里睡觉、看 电视,什么活也不干。一个星期后陈叔终于忍不住对他发了火:“你他妈的真以为 你是公子少爷啊?成天什么活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又吃。别的重活不干就罢了, 连扫地洗衣服这些事情也要等着我们回来做,你真不知道我们在外面有多辛苦吗? 我看改天你得要我们喂你吃饭了!”陈叔点燃一支烟:“你也快成年了,我没这个 必要再养你白吃白住!从明天起,我在服装城外面给你弄个地摊。你卖得来也好, 卖不来也好,总之得和我们一道起床、一道出门,就算坐也得给我坐到下午才准回 来!” 服装城旁边有个约三米宽的过道,过道两旁每天都被处理货挤得满满的。由于 不收租金,许多商家每天都很早就来这里占摊位。第二天陈叔一大早出门在这里占 了个摊位,吩咐阿龙和阿武负责守这个摊位。这条过道上午背着太阳,刮风,冷, 下午曝露在太阳下,热。在这里卖东西自然不好受。 下午回家的时候阿龙脸色很难看。和他去浴室洗澡的时候他跟我说:“阿武这 家伙真他妈不是人!我数了数,他一天之内共上了八趟厕所,每次至少半个时辰。 在摊位上的时候又什么都不做,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招揽客人、讲价 ……什么都得我来做,最他妈可恶的是他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连收钱都不会?还是高 中生,我呸!他妈的不做就算了,何必在那儿站着挡地方?我又不是他家的奴隶, 犯得着顶着烈日风沙在那里卖嗓门吗?” “谁叫你不是老板的儿子?” 阿龙很不服气似的看着我。 “本来嘛,这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说:“唉!他不做你也不做就算了, 反正亏的不是你的钱。阿武这小子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哪知道挣钱的 辛苦?现在他靠陈叔,以后呢?陈叔养不了他一辈子的。像他这么勤吃懒做的人, 不把家产败光就算陈叔的福气了!明天起你也别吼了,陈叔问起你就说你嗓子吼痛 了吼不出来了。货卖不出去,看陈叔怎么办。” 第二天,阿龙在地摊上果然一声也不吭。结果那天一样东西也没有卖出去。从 下午收摊一直到家中,陈叔和陈婶脸色都不好看。陈叔闷着一声不吭,陈婶则对阿 武大声嚷嚷:“你哑啦?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吭,等天上掉馅儿饼到你嘴里啊?我看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供你用全都白费了!”我知道陈婶是想骂阿龙但又难于开口, 所以才故意当着阿龙的面骂阿武,而且骂得那么大声。指桑骂槐的本领是女人与生 惧来的。 那天晚饭阿龙匆匆吃了一碗就下了桌。晚饭过后,阿龙叫我一起出去散步。我 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就去了。走时我们给陈叔打了声招呼,说我们去广场散步,最多 两个小时后回来。 阿龙请我去喝酒,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陈叔家离火车站不远。我们俩在火车 站旁边的一家小馆子叫了几个小菜和一斤白酒,除了碰杯时说“干”其余时候我们 一句话也没说。走出馆子我略有几分醉意,阿龙满脸通红。 离开馆子我们去了天桥。夜幕降临,凉风阵阵,吹得我一身直冒鸡皮疙瘩。城 里的霓虹又开始闪烁,映得人眼花缭乱,正如那些来来往往的行色各异的人一般让 人难以琢磨。月亮也升起来了,发出冷清的光辉。偶尔可见几颗星星在天边某个不 知名的角落一闪一闪的。我突然想起了和平村。小时侯我总喜欢在夜里仰望那里的 天空。我记得那时的天空很透明,星光很亮,月光很皎洁。我很多年没有抬头看过 和平村的天空了,不知道这个时候它会是什么样子。 我和阿龙静静地凝视着这一片景色,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天桥下一列火车缓缓 地驶过,发出一阵轰鸣我才开口说:“不知道这趟车是去哪里的。” “南方。” 阿龙比我大三岁,也是在南方长大的。他和我生长在同一个乡,他所生长的那 个村子与和平村只隔着两里多路。他家和陈叔家是表亲。他初中毕业后就和陈叔来 到了这座城市。 “来这座城市多久了?” 阿龙回想了一下:“四年多了吧。” “四年?好快啊!回去过几次?” “一次都没回去过。我说过我没混出个名堂是不会回去的。”我看见阿龙眼中 有一种倔强与坚强的光芒在闪烁。 我突然感到很迷茫,我问自己到这座城市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为了逃 避在和平村十几年固有的生活模式和这十几年给我的痛苦不堪而离开。我刚开始觉 得阿龙人过于油滑,表面上对陈叔百依百顺,背地里却尽说陈叔坏话。加之对生活 没有一点想法,成天只知道做“中五百万”的白日梦,所以我一直瞧不起阿龙。可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可笑,因为从那时开始我才认识到我的生活已 经没有了目标,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瞧不起自己。 那天晚上阿龙流了眼泪,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根本没有。 A 城那年的冬天很冷,零下二十好几度。我没有回和平村,过年那天我打电话 回家问候父母亲,给他们说我在那边过得很好叫他们不要担心。我母亲说:“你有 时间也给你姐打个电话,两姐弟不要老像个陌生人似的。” 我这才想起我姐。她如今在D 城,一个我从小到大只去过两次并决心不会再去 的城市。她如今有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丈夫和一个才咿呀学语的儿子,还有一个尖酸 刻薄的婆婆。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逃离和平村后找到的归宿。我的归宿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我不敢想。 我还是没给我姐打电话,我还是害怕跟她说话。 陈叔那年生意不景气,没赚几个钱。过年那天陈婶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我们 五个人围坐在桌前,陈叔开了一瓶白酒说:“今天允许你们三个小家伙喝醉。”陈 婶用筷子打了一下陈叔肩膀,然后瞥了陈叔一眼。“怎么,我说错了吗?一年到头 也难得好好聚这么一回?再过两年都该娶媳妇了。不练练怎么行啊?你们说是吗, 阿龙?阿盲?”我和阿龙都涨红了脸。阿龙不说话,我说:“还早呢!”我看见阿 武在鬼笑,我故意说:“阿武也不早了,女朋友都有过几个了。是吧,阿武?” “什么啊?”阿武的脸唰得一下就红透了:“瞎说!”客厅里一阵无拘无束的笑。 陈叔说反正明天不做生意,今晚不醉不罢休。结果陈叔被我们三个灌得烂醉,躺在 床上胡言乱语,笑得我们前俯后仰。 那晚是我这么多年过得最开心一个大年夜,但还是没有我想找的感觉。 大年初一过后,陈叔又开始经营他的生意。我们各自又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服 装城外的地摊早没摆了,外面太冷了。阿武时不时会来服装城,铺子上有他无他一 回事。他大多数时候呆在家里,天气好一点就出去找他的死党在城里四处游荡。陈 叔也没管他。 逢生意淡季服装城没什么事干。我有空就到离服装城不远的书城看书,有时一 坐就是几个小时,一看忘了时间,连忙丢下书往服装城赶。陈叔倒不会说什么,就 是陈婶不乐意我们往外跑,说什么没生意在铺子上睡觉也比去外面瞎逛强。 阿龙没看书的雅兴。他跟我去逛过一次书城,我选了本书坐在旁边看,叫他走 时到这里喊我一声。五分钟后他来找我说:“看完没有?我想走了。”那以后我再 没叫过阿龙跟我一起去逛书店。 写书其实跟吹牛是一回事。阿龙虽没有看书的雅兴也无写书的才能,但颇具吹 牛的本事,而且他所吹的牛远比书上的一些故事要吸引人。譬如:“杨贵妃当年惰 入青楼,幸好我英勇献生救她脱离苦海并引荐她入皇宫当宫女,才有她后来的辉煌 ……”再如:“比尔。盖茨曾经乞讨到我家门口,幸好当时母亲多煮一些饭,我就 顺便舀了一碗给他应急。不然他哪还有今天啊?”有几次我说:“阿龙,把你那些 经典故事写成书,没准还能突破个百八十万。”“那哪行啊?”他说:“我的书起 码也得印个……千八百万——哦,不!应该翻译成多国语言,全世界发行,人手一 本!”阿龙喜欢说大话。除了“中五百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世界首富。比 尔。盖茨是他日常话语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阿龙在书店坐不住,可在服装城里他的坐功却是数一数二的。连邻铺的几个老 板都经常在陈叔面前夸奖他:“你这侄子真行!能说会道善拉客,闲着的时候又坐 得住。哪像我们家伙计一天到晚不守好铺子做生意,只知道走东窜西找人打牌。” 这些老板实际上很不满意阿龙,因为他们铺子上的伙计经常趁他们不在跑到阿龙铺 子上打牌。就算不输钱他们也能兴致高昂地玩上一下午。陈叔知道情况后就训阿龙: “阿龙,你是来打牌还是来做生意的?你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阿龙不说话,以 后再没和其他铺子的伙计打过牌。 阿龙最经典的句式莫过于:“总有一天……!”说此类话时他那口气大得恨不 能一口将华尔街吞下去。阿武总是打击阿龙:“‘总有一天?’”不屑一顾地冷笑: “等那天到你再说这涨话也不迟!”阿龙则继续说:“总有一天我要堵住你这张乌 鸦嘴!”然后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我和阿龙都这样,面对阿武的冷嘲热讽只能压住 火并想方设法将话题转为笑柄一笑置之。阿武这家伙说话像个女人,尖酸刻薄、一 针见血。阿龙常跟我说:“阿龙这狗日的说话真他妈的臭!总有一天他要被海砭一 顿!” “谁叫我们是伙计,他是老板的儿子呢?” 转眼又过了半年。日子一天天地往下复制——起床、卖衣服、收摊、睡觉。只 是每天的天气和顾客的面孔都在变化,春天过了,秋天也快到了。我唯一的乐趣就 是怎样将一双进价十五元的衣服一百五十元卖给一个零售客人,因为这是阿龙创下 的全店最高记录。可是不知是经济一天比一天萎楣不振,还是中国人一天比一天精 明,或是印证了陈婶的迷信:“算命的说你陈叔今年没财运”,店里生意一天不如 一天。我嘴皮都快翻破了也只将那进价三十五块的衣服卖到了八十五块,离阿龙所 创下的记录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隔壁铺子里那个以前教过高中的女老板给我说:“不念书干嘛?打算就在这里 学做生意,然后自己开个铺子苦心经营,然后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下 去?”我不说话,她接着说:“你跟阿龙、阿武不一样。他们是不想学,学不进去。 你能学,能比别人学得优秀,所以你要回去。年青人要看得高一点、远一点,现在 正是你吸取知识的黄金时间,能学多少就要学多少,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也不只一次想过要回去,A 城让我感到孤单、陌生、寂寞,我越发觉得我原 本就不该来A 城。但我还是摆脱不了过去的十几年给我留下的阴影。我已经没了动 力,没了勇气。我有时情愿自己是一个废人或者疯子,我一直就这么想着。 三天后我离开A 城,踏上了回南方的列车。 那三天我一直无法入睡,我想回和平村,想回去继续念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又在逃避。 我跟陈叔说我想回去继续念书,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帮我收拾行李送我到了 火车站。陈叔说反正生意不景气,就叫阿龙跟我一起回老家去看看,过一阵子再过 来。阿龙出远门比我多,一路上顺便可以照顾我。阿龙和我都没意见。 南方真的很好,气候温润,没有肆虐的风沙,到处充满了绿色的生机。这是我 从A 城市回到和平村后才意识到的。有好几天我都伫立在门口望着门外的景色陶醉 很久。原来我扎根的地方是如此的美丽。 从A 城回来我生了一场病,全身长满了毒疮,打针、吃药、敷药,折腾了三个 多月,换了七、八个医生也不见好。有天早上母亲叫我去换药,我很气愤:“算了, 我不去了!什么狗屁医生?完全是在拿我在当实验品!这年头的医生真没道德,没 医过医不好就直说,何必装疯卖傻骗我出钱买罪受?”我说不去就不去,从小我就 这样,倔起来谁也拿我没办法。医生是全天下最无耻的职业,一点也没错。 立春以后,我的病开始自然转好。到痊愈的时候,我全身脱了一层皮。母亲笑 说这是个好兆头,象征我脱胎换骨了。 阿龙回来以后和他以前那些哥们儿贴得很近,成天赌博。刚回来时他经常打电 话约我出去打麻将。我去过两次,后来都委婉拒绝了——我头脑里成天到晚想的都 是怎样重新开始我的学习生涯。阿龙有一个已经结婚生子的哥哥和一个还在念高中 的妹妹。刚回来那会儿一家人还挺和气,可是七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难免会产生 摩擦。一个月后,阿龙嫂嫂开始闹分家,归根结蒂是因为阿龙回家后勤吃懒做,正 如阿龙哥哥所说:“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成天跟着那些人鬼混。我们没这个义务白 养一个闲人!”结果阿龙一家分成了两家。阿龙父母又开始成天在他嘴边喋喋不休, 总之为的都是一个“钱”字。 过完年后,阿龙又去了A 城。走之前他给我打电话很气愤地说他这次去就算死 在外面也不会回来。我劝他消消气,一家人过日子哪能没个磕磕碰碰的。我本打算 送阿龙去车站,但想想还是算了,我想我该为A 城的生活划一个句号了。 腊月二十七我姐和我姐夫带着阿呆回家过年,这是我姐结婚后第一次回家过年。 全家人都很高兴。我和我姐不见也快两年,她看起来明显地瘦且憔悴,看见她我的 心很疼。那天晚上在我三叔家吃团年饭。我二叔平时话最多,趁着酒兴他问我: “阿盲,过了今年你就十八了,什么时候也给叔带给女朋友回来瞧瞧?”全家人都 冲着我坏笑。 “还早呢!”我笑着说。这时我用余光扫射了一下我的父亲,我看见他面无表 情。 吃完饭后几个侄子围着姐夫要红包,母亲和二婶忙着帮三婶收拾碗筷,三叔则 张罗大家打麻将。我们这一家人口众多,五桌麻将都坐不完。我和我祖母一样赶不 上潮流,只好躲在屋里看电视。 腊月二十八在我二叔家团年,腊月二十九轮我家。大年三十家人才各自回各自 的家过年。那天晚饭过后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闲聊。我姐夫突然问我明年有什么 打算。 “打算?”我故意很无所谓地笑着说:“我说我再去读书你信吗?” 我想去读书,想了很久,但是我一直没告诉过我父母亲,我害怕,怕在我说出 这两个字之后他们会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怎么不信?只要你想就去,姐夫始终都支持你。” “当初就不该辍学的!”我姐明显是在埋怨:“现在好了吧?出去两年,知道 外面不好混了吧?” 我不说话,因为我无法把他们无法懂得的东西解释给他们听。我还能说什么? 难道还说我憎恨和平村的生活,憎恨过去的十八年给我刻下的那一道道终生无法洗 去的伤疤,甚至说我憎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我只想尽量地忘记,过了就算了。活 者,就要逆来顺受。 “读就读吧!”父亲说:“不读书干嘛?”我看见他脸上撑出很无奈的笑容。 “要读就要好好的读,”母亲说:“不要……” “话多!”母亲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他的事他自己不知道吗?” 然后父亲抱起阿呆进屋看电视,母亲也跟着进了屋。院子里只剩下姐、姐夫和 我三人。 “要去读就要好好读,”姐夫说:“你也知道,爸妈一年年地老了,这个家的 担子还得由你来扛。” “我知道。”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准备上那所学校?”姐问:“还是回七中?” “打死我也不会再回去!”提起七中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冒了火——那是我发誓 这辈子不会再去的地方。我压制住火笑着说:“哪里我都愿意去,总之我不会再回 七中。” 我姐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也好,‘好马不吃回头草’嘛。”姐夫说:“这样,到我们那边去读怎么样? 那边有所高中我有熟人,说一声插个人进去应该没啥问题。” “你们那边?”我有些惊讶,想了想说:“也行。” 我姐夫住在D 城,离和平村有三百多里的路程。他初中毕业就开始在D 城一家 商场帮人卖电器。四年后在那家商场他认识了我姐,一年后他们结了婚,然后生了 孩子。然后他在D 城开了间铺子自己做起了电器生意。我姐并没有跟着他一起经营 生意,而是继续留在那家商场当售货员。我奇怪我姐怎么不上姐夫铺子,好歹也是 个老板娘。我不止一次想问她但我没有问,后来我根本不想再问了,因为这是他们 两个人之间的事。 我曾去过D 城两次,每次都令我大失所望。我一点也不想去D 城念书,但母亲 说我姐在D 城,有什么事相互能有个照应。我还能说什么?好歹总比回七中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