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我不敢触摸的地方,那里有我最阴诲的梦境和最明媚的 幻想…… ——阿盲日记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我不敢触摸的地方,那里有我最阴诲的梦境和最明媚的 幻想…… 四年前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七中,我姐就是从这所高中辍的学,我告诉自 己我要进去完成我姐未完成的事。 我姐和姐夫都希望我考名牌大学。他们都一个鼻孔出气,说起考大学都对我信 心十足。在他们看来,考名牌对我来说仿佛是比拉屎放屁还要轻松的事。 我高一的班主任叫李玉霜,身材很苗条、皮肤很白、长头发、大眼睛、小嘴唇、 高鼻梁,看起来挺性感的一个女人,谁知却不是个感性的女教师,对我尤其不厚道。 我开始是不习惯被她罚站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大半天,活象米洛斯的维纳斯——我 每次都要被迫“赤裸裸”地给她骂个痛快。当然,她的语言更是异乎寻常地赤裸的, 以致于我残缺不全的不是肢体而是心灵——后来我在彻底的厌烦中习以为常,只当 自己是面反光镜,随她在那里自骂自得了。 李玉霜是个视分为命的女教师,成绩越不好的学生她越瞧不起。我放不开以前 的初中生活,对新的环境很不适应,无心学习,成绩呈直线下降。李玉霜教我们物 理,在我所有的科目中物理向来是最差的,我想反正我将来是要学文科的,学它干 嘛?所以我第一次物理单元考试就进考了全班倒数前三,被李玉霜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暗自发誓这辈子也不会再学物理了,结果是每次考试我都被李玉霜骂。她越骂我 我就越不想学……后来不仅是物理,连其他科目也越来越差。第一学期考试我不知 道排在班上第几十位,反正全科不及格。 和我成绩一起直线下降的是我的人际关系,我也不知道是别人讨厌我还是我太 目中无人,第一学期我换了近十个座位,调了三个寝室。我和班上很多人翻脸的时 候别人都对我说同一句话:“你讨厌的人够多了,我不在乎成为其中一位;讨厌你 的人也够多了,我也不在乎成为其中一位。”这句话本来是我最先传出来的,想不 到最终伤害的竟然是自己。 高一下学期我搬去了学校外面一个亲戚家住,每天独来独往。我把座位搬到了 最后一排,一个人一张桌子我没再主动和班里的人打过交道,我厌恶这样的生活。 我只想高二快点来,好借文理分科的时机离开这个班。 我在学校里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就是阿兰。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里考进七中的除了 我只有她,班上的同学对我们俩羡慕不已。阿兰没和我同班但境况跟我差不多,每 次我们见面都有发不完的牢骚。但后来阿兰渐渐没来找我了,可能是因为她有男朋 友了。 我最想倾诉的人是阿文。 阿文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认识他的时候我刚上初二,当班长。阿文是这学期 转学插到我们班的。班主任听说他爱捣乱就让他坐最后一排。可是他说他想跟成绩 好的一起坐,他要改邪归正,班主任就安排他和我同桌。他成天不思学习,抽烟、 喝酒、赌博、打架,上课不仅不听课还经常影响我。我忍受不了了就对他发火,我 记得有一次他还差点打了我。 后来他和别人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偷偷去通知老师还和几个同学把他送去 了医院。几天后我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去医院看望他。他笑着说他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后来他说那次要不是我他可能只剩半条命了。 出院回到学校后我和阿文的交往渐渐增多。他开始学习,渐渐不喝酒、赌博了。 从那以后他也再没打过架,只是偶尔还会躲进厕所抽烟。但是阿文的成绩还是很差。 我鼓励他说:“没关系,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你觉得自己行 就行。”他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阿文是个喜欢听歌不喜欢唱歌的人,他说他最爱听恩雅的《may it be 》。当 时周围没一个人听这首歌,包括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歌。 后来阿文没考上高中。但他跟我说他能顺利读完初中已经很幸运了。他说如果 没有遇见我,他可能还在街上和一群地痞流氓胡作非为。其实我很想阿文也能考上 七中,但他的分数只够上那些没有分数限制的学校。 让我庆幸的是,阿文在离七中不远的一家餐馆拜师学艺。他有空也会来学校找 我但都是十天半月的事。我很怀念和阿文同桌的日子,每次我见到他我都激动得几 乎落泪,但我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做很平静。我好想跟他说我在七中活得如何 的不快活,但我总是没有说,每次看见他的笑容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开口。我只想让 他以为我还那么优秀,还那么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高二终于来了,我如愿以偿地去了文科班。 我高二的班主任姓侯,是个大胡子,因为长得象猴子所以暗地里都叫他“猴子”。 阿兰也读文科且和我同班,我们俩凑成了一桌,成天有讲不完的话,这让猴子误以 为我们俩在谈恋爱,私底下找我摆谈了好几回。 进入文科班有一件事令我大吃一惊:我的成绩居然在班上排名第三!渐渐地我 才知道,原来这学校重理轻文。看见班上越来越糟糕的纪律我越来越没心思学习。 那时我总是想,再认真也没用了,客观条件已经决定我是考不上我想考的大学了。 我是在文科班认识阿影的。阿影是我们班班长,猴子说她很有能力,我也觉得 阿影有能力。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大方得体爱说话,并且很能调动人的情绪。我 这个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在她面前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阿影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她喜欢看书,但不像大多数女生那样对纯情小说情有独钟,而是什么乱七八糟 的书都看,包括黄色小说。班上有些男生说女生不该看黄色小说,她反驳说:“男 女平等!黄色也是文化、一门艺术!你们懂什么?” 阿影平时不听语文课可语文考试总拿全班第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 她说其实自己也从来没想过会考第一,只是随便做做想不到就是对的。我说你真是 神了,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与我从小爱看书是密不可分的。”阿影虽然看了 很多书,但是作文却总是写得很臭——这是我说的。阿影一点也不生气,她说: “这班上就你还懂点什么叫文章,其实我自己清楚自己不是块写文章的料,尽管语 文老师经常在班上夸我文章写得好——他懂什么叫创作啊?”阿影说她只会欣赏文 章。她说有的东西会欣赏不一定就会创造。 阿影最喜欢的是电影。她的理想是做导演,她说她将来要做中国首屈一指的电 影导演。 七中离C 城有三十多里路。阿影家在C 城。她说以前每逢周末她都会去电影院, 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因为这样可以更加投入到故事中去。可是她说自从进 七中就再没去过电影院看电影了。她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世上多一所学校 就少一所监狱”,因为七中就跟监狱没什么分别。 离七中最近的一个镇是寒镇。镇子上倒有不少录象厅。我们学校有部分男生晚 上溜去那里看录象。我上高一的时候,有一个高二的男生由于经常在那二看录象看 得太投入,一不小心搞大了同班一个女生的肚皮。然后他们双双被开除。这件事我 原来并不知道,而是到了文科班后阿影告诉我的。她还批评我一点也不关心身边的 时事要闻。 阿影也和我一样住学校外面,她也住在她亲戚那里。她说她也不喜欢集体宿舍 的生活。阿影亲戚家离我亲戚家只有两三百米,每天晚上我都骑着自行车把她载到 她亲戚家楼下,然后独自回我亲戚家。第二天我总是六点半准时在她亲戚家楼下接 她一起去学校,她也总是准时在那里等我。那些晚上她抱着我的腰,脸轻轻地贴在 我的背上,我真想一直就那么骑下去。 那年的冬天很冷。阿影见我的手和耳朵都长了冻疮就送了我很厚的围巾和手套。 我也送了她同样的东西。后来天气更冷了,我们俩都步行回亲戚家。每天下晚自习 出学校后,我就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筒,和她并肩而行。可是每次 快到她亲戚家时她就将手缩了回去。我知道她是怕他亲戚看见也没勉强她。 那学期期末考试我们俩都考得很糟糕。我从进文科班时的第三名滑落到了第二 十四名。阿影的名次也下滑了十几位,而且这次她的语文也不再是全班第一了。 “猴子”在我们俩的通知书上都写了“希处理好同学关系,正常交往以提高自己的 成绩。”我们知道他这是在暗指我们谈恋爱,但可能由于还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没直 说。 我和阿影都说要利用寒假补习功课,不能给“猴子”看扁了。可我知道这只是 我鼓励阿影、安慰自己的话。其实那时我已经想辍学了,只是我舍不得阿影。我也 不知道怎么跟我父母亲说。 那年和平村还没有通电话。那个寒假每逢赶集我才到镇上给阿影打电话。开始 她问我为什么几天才给她去电话。我说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打个电话都要奔好几十里, 哪像你们城里那么方便?她说你别骗我了,现在哪里还没通电话啊?我说现在没通 电话的地方多了,可就你一处也没听说过。哎!我看你在城里住惯了,以后在乡下 怎么习惯得了?她说我可没想过要住乡下。我说我也没说要带你到乡下啊……每次 打电话都是她先挂,她总说时间多了又得让我超资了。 每次打电话阿影都问我复习得怎么样,我都说还行。其实我回家的时候一本书 也没带,每天都闲得无聊。只是我每天都无法停止对阿影的思念。我好想她时刻都 陪伴在我身边。 高二下学期我没继续在亲戚家住了,因为我觉得长住在亲戚家有很多不便。于 是我一个人搬到了学校外面偷偷租了一间房子住。我给我父母和亲戚说我住校,跟 “猴子”说我还在亲戚家住。 我住的那间房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开学的第二天阿影帮我搬东西到那里, 她叫我搬回学校住,她说那里也太简陋了。我说我怎么也不会搬回学校住的,你知 道我不喜欢集体宿舍的生活。这里是简陋了点,不过能遮风避雨能睡觉,最主要的 是这里清净。她说你喜欢的话随你的便了。 阿影在床边坐了会儿就说她要走。我送她出门时天已经黑了,寒镇街道两旁所 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店铺楼上一些住户的灯还亮着,发出朦胧的光。空荡的街 道上只有我和阿影,我没有牵她的手,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住处和阿影亲戚家只隔着一条街。我把她送到她亲戚家楼下,相互道了声 别后她说:“回去吧,路上小心。”我只微笑了一下不说话。我希望阿影回头,哪 怕不说话只看我一眼,尽管我明知道她不会回头。然后我一个人沿着漆黑的街道往 回走,我想想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后来的日子老觉得很漫长。我和阿影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可是不知 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再牵她的手。她问我这学期怎么了,我说没有怎么。 半期考试我进了全班倒数前五名。阿影的排名较上学期期末提高了几位。分数 出来以后“猴子”把我和阿影叫到办公室说:“你们两个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们 打算怎么办?”我和阿影都不说话。他继续说:“要么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请家 长来帮你们解决,怎么样?”我们还是不说话。“猴子”有些气愤地说:“你们两 个一天到晚在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谈恋爱?这是你们这时候该做的事吗? 阿盲,你刚来的时候成绩排名第三,现在呢?快进倒数前三了!还有你阿影,身为 班长,你就是这样带的头吗?”我们依然没有说话。我看见阿影的眼泪都快流了下 来。“猴子”说:“你们的行为我都看在眼里。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该怎么做你们 自己知道。” 从办公室回到教室阿影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天晚 上我就想好了第二天就离开七中。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连累阿影,尽管我很舍不 得离开她。 第二天早上阿影托阿兰给了我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我们分手吧。我将 信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堆。 午休的时候我约阿影在操场见面。我说我不读了,她很惊讶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其实我上学期就不想读了。只是一时不知怎么跟家里交代,所以 这学期又来了,没想到我来却连累了你。” 彼此沉默。 “你托阿兰给我的信我看了,我把它撕了。”阿影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说:“以后你如果真的想分手就直接跟我说,写的不算。” 阿影闪开我的目光,我看见她两眼模糊。然后她转过头一语不发。 阿影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她沉默着不说话。 那天晚上阿影只上了一节晚自习就一个人走了,我没有追上去和她同路,我不 知道追上去说什么。 第二节晚自习我没上,我去跟猴子说我不读了,猴子很平静地问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读了。” “不读书干什么?现在的社会没文凭又没技术,寸步难行啊!” “没什么,我不想读高中,太累了。我想回去学门手艺。” “学手艺?现在有许多人想上这所高中还上不了,而你却想逃出去,年轻人要 懂得珍惜啊!” …… “猴子比人精”果真是事实,我和猴子讲不通,归根结底他只有一个意思:不 读书得先把家长请到学校来。我才懒得理会他,反正我又没住校,收拾几本书就可 以走人。 离开七中的前一天我很想见阿文我就去找了他。我笑着问他:“我不读了,你 信不信?” “什么啊?”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你又在骗我!” “没骗你,”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不读了。” “你那么好的成绩不读了的话我倒着走。” “那是以前,”我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现在还优秀吗?” “不管怎么样,你在我们那么多同学里都是最优秀的。” “真的吗?”我冷笑着说:“那你准备明天倒着走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吧。” 阿文还是不信,我只好扯其他的话题聊几句后就回了学校。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给阿文打电话:“阿文,你现在有没有空啊?” “我正在打扫卫生,干什么啊?” “来帮我收拾东西,我今天回家。” “你……真不读啦?” “是啊。” “你在校门口等着我,我马上来。” 阿文过来就劈头盖脸地对我一阵痛骂:“你哪根神经出错啦想回去?你知道有 多少人想上七中还上不了,可是你却想半途而废。你对得起你爹妈,对得起关心你 的人吗?我看你是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阿文这么凶过,他的激动让我感到窒息。 “我是疯了!我再在这里呆下去会被逼疯的!”我发了疯似的对阿文嚷道: “阿文,你知道这两年我都是怎么过吗?被人轻视、瞧不起,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 比他们低劣,我就是成绩比他们差一点,难道成绩差都有错吗?我受够了,我不愿 再在那里像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件超负荷的工作。我是人啊!” 我们都不说话,静了好久。 “算了吧,”我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的!” “阿盲,我记得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对我说过:”这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 做不到的,只要你觉得自己行你就会行!‘不管发生过什么,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只要你相信自己,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想看着我最好的兄弟像我这样生活。阿 盲,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大好的前程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我不会回去的!”说着我转身一个人离开。我没有回过头看阿文。 我本来打算给阿影道声别的,但到教室的时候没看见她。我收拾好书本将写好 的两封信给交给阿兰说:“阿兰我走了,这封信帮我给阿影。” “真的要走啊?”阿兰很惊讶地看着我。 “恩。”我向她撑出一个微笑。 “我又留不住你,怎么说你好呢?”阿兰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说:“一路顺风!” “恩。记得要把信给她啊。” “好。” 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教室还是保持着平时的节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个 学校也保持着它一向的姿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出七中的那一刹那,我感觉 心里从未有过地畅快。我暗自发誓:这辈子也不会再回这个地方来。 阿影: 我走了。不是不想亲自道别,而是怕见了面不知说些什么。和你在一起真的好 开心,这段时光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我现在很乱,只想一个人静静。 保重。 阿盲 ——然后我去了A 城。从此与阿文和阿影没了联系。 后来我听母亲说,我到A 城那年大年三十阿文到家里找过我。我问母亲有没有 他的电话和地址,母亲说他没有留。 我记得阿文去找我那天我在陈叔家和陈叔、陈婶、阿武还有阿龙围坐在一张桌 子上吃年夜饭,陈叔说今天破例允许你们三个小家伙都喝醉,结果他却被我们三个 灌得烂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