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赤裸裸的审视自己的内心,结果我发现到头来我 一无所有。全世界都不了解我,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 ——阿盲日记 ——七年前我姐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进C 城最好的一所高中——七中。当 时,这件事在和平村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我父母有福气,两个孩子都这么能读 书。然而,在七中读了近两年后,我姐收拾行囊回家跟母亲说她不读了。 然后她去C 城打工,和平村的人开始对她议论纷纷。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 别村有个媒婆来给我姐做媒,本来已经答应了,可三天以后男方却又反悔了,原因 是有人在背后跟他家说我姐是个“二手货”。母亲不服,跑去和背地里说我姐坏话 的那家人大吵了一架,结果让我姐姐更加抬不起头。为这事我姐哭了一场,闷闷不 乐了很久。然后她去了D 城,没多久她在那里结了婚。这时候和平村的人又说: “从小看到大,我就说这女娃子有本事吧,还不信?看吧,人家不读书同样能够摔 掉农民饭碗!” 我恨和平村的人,尤其是那些没事就凑到一起说三道四造谣生事的长舌妇。 我记得我姐从七中辍学回家的那天很冷。我放学回家时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大声 骂人。我进屋看见我两个叔父一家都站在院子里。我姐依靠在人的卧室门前板着脸 一声不吭。 “你给我说清楚!”母亲边哭边嚷:“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供到现在,你说 不读就不读,对得起我们不?” “阿盲,”二叔把我拉过去说:“你姐不读书了,去劝劝她。”我愣在那里一 动不动,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姐的表情冷得可怕,我怕接近她。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都沉默着不说话。母亲的眼睛哭得又红 又肿,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父亲一脸沉云密布。我姐坐在父亲对面,看起来面无 表情。 “你究竟还想不想读?”父亲问。过了很久我姐说:“我死也不会在回去读书!” 说着她就放下碗筷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父亲起身端起一碗饭就朝她泼去,我和母 亲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这是我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对我姐动粗,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姐头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饭菜,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眼里充满了愤怒。 然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接着她踢倒凳子回了卧室,把门摔得很响。我和母亲都继 续吃饭不说话,父亲把手里的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巨响。他只是 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不说。 “你跟谁学的啊,”母亲冲父亲吼道:“不高兴就摔盘子砸碗?那是钱那!” “我日死你妈的×,你生的女儿!” 我一听他们吵架心里就火冒三丈,我父亲那些很不是人的话仿佛针在刺痛我的 心,我放声大叫道:“积点德好吗?吵!吵!吵!只能家都快给你们吵破了!”那 是我第一次掺和他们的吵架。然后我也踢开凳子回了房把门摔得很响。 后来的两个月我姐不和家里任何人说话。等开口时她说:“我要出去打工。” 那时春节刚过。 “打什么工?”父亲问。 “随便,刷盘子洗碗,只要不闲着。” “你打算去哪里打工啊?”母亲问。 “C 城。” 母亲愣了会说:“也好,在家里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然后我姐收拾行李出了家。两个月之后她去了D 城,她说C 城太小了。 半年以后我也考入了七中,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两年之后我会辍学,就连我也没 有想过。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变化是不是总大于计划。 我离开七中那天直接回了和平村。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闪过的一排排树木,感 觉就像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我想起了我烂漫的初中…… 我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我打开门放好行李,然后瘫倒在床上不知不 觉就睡着了。我看见母亲时她问我:“今天星期几啊?你怎么就回来?你好象才去 没两天啊?” “我不读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什么?”母亲迟疑了一会儿说:“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读了呢?是不 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不是。我就是不想读了。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你说得倒轻松,”母亲语气突然有些严厉:“这生活容得下你下怎么样就怎 么样吗?你跟你姐不一样。这家的担子还要靠你来挑。我和爸也没指望以后靠你, 可你得争点气脱掉这层农民的壳啊。不读书干什么啊?你能干什么啊?我和你爸再 苦再累,这么多年了,你跟你姐的学费也没拖欠过一分钱啊。你咋能就这么不读了 呢?” “读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与其在那里浪费时间,倒不如趁早出去打工!” “你是成绩下降了吧?我就知道你进高中以后就没以前那么认真了。现在终于 混不下去了所以跑回来了,是吧?” “是!是!是!”我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很大的火说:“我长这么大,你们什 么时候过问过我的学习啊?你们只知道我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只知道我每次考试 都拿第一。你们狠不能我奖状铺地。除了这些你们还知道什么?”说着我就冲进房 间将抽屉里的获奖证书全部扯出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然后我又冲进客厅将所有 贴在墙上的奖状统统撕成碎片。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我早就被你们逼疯了!”说着我的眼泪就禁不住夺眶而出:“你 说得对,我就是混不下去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混过来的。以前我运气好,给你们混 了名次混了荣誉回来,你们满心欢喜了?现在我走倒运了,什么都没混好,你们不 满意那你们自己去混混试试?够了,我不想再做考试的机器了!我更不想做为你们 永拿第一的机器。” “你怨我们?谁叫你要投生在这个家里呢?”母亲说着就泣不成声。 这时我二叔一家过来了。 “怎么啦?”二叔问。 “阿盲不读书了,”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说他两句他还跟我吵, 还把奖状都给撕了。” “阿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 “你们永远都是对的,”说着我转身进屋“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我只感觉心里很痛,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我是个很少 哭的人,那是我自上初中以来第一次哭泣,也是我长那么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我 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但当我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的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那么 多年来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哭过以后,我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那 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赤裸裸的审视自己的内心,结果我发现到头来我一无所有。 全世界都不了解我,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天下午父亲干完活回家,我听见母亲哭着跟他讲我的事,而他一直一声不吭。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在门外叫我叫了十几分钟我都不做声,她叫我开门我也不开。然 后父亲一脚把门踹开。我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感觉身体有 一些发软。那是我长那么大看见父亲最凶的一次。 “你被日聋了还是日哑了?这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龌龊!” “你才是龌龊!”我说过,我父亲要是用骂我母亲那些污言秽语骂我,我会换 口的。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就说了这句话,而且是横眉怒目冲他大声吼出来的。结果 我挨了个响亮的耳光——是我母亲扇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你是不是人啊?” “我不是人!所以才有他这样同样不是人的父亲!”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被人扇耳光。我继续说:“你一辈子都愿意被他辱骂, 但我受不了!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见不得我我走就是了,省得在家里挡你们的视线!” 说着我就要往外跑,我母亲拉着我说:“你要跑哪儿去,我看你反了!”我用力挣 脱她的手边走边哭泣着说:“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结果我被我二叔拦住了: “有什么事一家人好商量,你往哪儿走啊?” 二叔把我拉了回去,接着三叔一家也来了。我们一大家人聚在我家客厅里商讨 我的事。父亲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母亲一直哭个不停:“……我上辈子造 了什么孽啊?这辈子生两个孩子都半途而废……” “你的几个妹妹一直以你为榜样,”二叔说:“你就是这样给他们做榜样的吗?” “我不想读就不读了,别人爱怎么想怎么说随便。” “不读书干什么?再过两年你爸妈动不了了,这家的担子还得靠你来扛啊!” “不读书就没出息了吗?我倒没见能读书的个个都有出息。” 众人都不说话。 “好了,就这样子,”我说:“七中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去了。你们不用担 心我,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会怪你们的。” ……两天后给我姐打电话说了我的事。我姐叫我听电话,然后将我训了一顿: “……你不读书干什么?咱家又没什么关系,你出来只能打些低级工。现在的社会 是‘有文凭走遍天下’,你高中都没有毕业,理论没有,实践更没有,哪里愿意要 你啊?现在刷盘子洗碗都要挑人,你能干什么啊?” “我不想读了,我真的太累了。七中我不想再回去了,我只想给自己一些时间 静一静。” 我姐突然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你别担心,”我继续说:“我自己的事,该怎么办我自己知道。” “你实在不想读强迫你去读了也等于零。”我姐突然变得很平静:“总之你自 己想清楚,现在我不想跟你争论,反正爸妈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我知道。” “那就这样,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恩。” 日子一天天静下来,关于我辍学的事父亲和母亲逐渐没有提及了。我一天到晚 都呆在家里,足不出户。 有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在厨房里跟母亲说:“唉!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吗? ‘养子不教父之过’啊!” 我走进厨房冷笑着漫不经心地说:“以前我都在外面给你们挣名声,你们面子 够足了。现在我名声不好听了,你们也知道难受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们 又不在他们的下巴底下接饭吃,干嘛要在乎他们说我们什么啊?一辈子活在别人的 言论里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痛快。” 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我转身回房间,满心的胜利。 转眼春天过了,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 我父亲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地送煤, 母亲还是每天在家料理家务、干农活。有时 我也跟着母亲下田干活。 暑假的时候阿兰来我家找过我,顺便把我的信带给我。她问我是不是真的不读 了。我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其实我已经想很久了,长痛不 如短痛,所以就离开了。猴子呢?他问过我没有?” “没有。” “哦,阿影呢?” “不知道。你知道我和她不是一伙的。不过听说她下学期好象要转学。” “转学?为什么?七中不好吗?” “七中好吗?”阿兰看着我笑道:“你都可以辍学,人家转学有什么奇怪的?” 这一个闭门羹把我塞得哑口无言。静了会儿后我又问阿兰:“阿文呢?你见过 他没有?” “没有。你走之后他就没再来过学校了。他该不是没在那儿了吧?你和他那么 好,他没和你联系啊?” “没有。我走那天去找过他。然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了。” 彼此静默了会儿。 “你有什么打算呢?”阿兰问我。 “过一天算一天。以前不是打算得挺远的,结果呢?”阿兰微笑了一下不说话。 我继续说:“我们初中那么多同学里,还在读书的没剩几个了。你成绩还不错,加 油!” “什么啊,我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我和阿兰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太阳下山。她说她要走,我也不好留她 住,就送她出门,一直送到和平村的边界才道别。我叫她有空就来找我,我今天还 不会出去打工。她说好,并说如果见到阿文会叫他和我联系。 阿兰带给我的信是以前几个笔友写的,我没有拆开就撕成碎片烧掉了。我觉得 在七中除了阿影和阿兰,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无足轻重了。 我以为阿影会给我写信,但她没有。我有些心灰意冷,想她大概已经把我忘了。 我安慰自己说:“你都不给人家写,人家为什么要给你写啊?”我试过给阿影写信, 但每次提笔都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想凭我现在的情况,哪有资格说什么爱啊?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脑子里全是关于阿影的画面。我幻想着我们的未来…… 后来我去D 城,和所有同学都没了联系。 阿兰走后的第二天,我无意中听我父母亲和和平村里的几个人在一起议论。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你看你们阿盲,好好的说不读就读了。” “那有什么不好?说不定哪天他把媳妇儿子一起跟他爹妈带回来,还不省了门 事?” “凭他?”母亲轻蔑地一笑:“他有什么本事,谁瞧得起他啊?” “谁说没人瞧得起?昨天来找他的那个女孩不是长得标标致致的吗?” “那是他同学,”母亲说:“我知道。” “同学?怕人家事都办不知多少回了,你还知道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笑,我父母亲哑口无言。我故作了个深呼吸走上前。他们见我 来了仍然面不改色继续笑,只是笑过之后转换了话题。 “诶,咋不摆谈了呢?”我沉着脸走到母亲身边说:“:没事多住几亩地,别 在背后说人坏话,小心遭报应!” 众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论他们的话题。我知道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因为 在这前不久村里才有个中年男人因为说他侄子的坏话被他侄子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 耳光。 那天回家后,我将气全撒在了母亲身上:“我叫你一天到晚没事别跟那些人凑 在一起搬弄是非,你不听。你要把我弄到什么样子才安心啊?” “我把你养这么大,说你一下都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但是你别和外人一起说我闲话啊!你知不知道那是在自取 其辱啊?” 母亲不说话,父亲说:“人家说你也是为你好,怎么说也是你长辈啊。” “狗屁长辈!你听听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不堪入耳!这些王八蛋配当什么长 辈啊?我看哪天他们总有挨黑打割舌头的时候!” “你小声点,”母亲悄声说:“你怕人家听不见啊?” “我就是要那些混帐听听!我活得光明正大我怕什么?我在外面怎么样关他们 屁事!难道孤男寡女在一起就非得发生性关系不可吗?自己不知廉耻就算了,可别 侮辱别人啊?” 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过了会儿我就静了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你有 时说话要注意着点,怎么说你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会窝在这个鬼地方!” 父亲和母亲不说话,只顾吃饭。 十多天后,我们初中时合得来的十几个同学在阿兰家聚过一次。只是阿文没去, 我觉得很不自在。那些同学大多初中毕业就进入了社会。我发觉我跟他们之间已经 话不投机,只能在旁边当他们的听众,时不时地也凑合着他们没心没肺地笑。而最 令我吃惊的是,以前和我较好的两个很纯真无邪的女同学现在居然大口大口地抽烟、 喝酒,说起话来像极了饱经世事的风尘女子。我不得不承认社会真的是一个染缸, 人跳进去以后就变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那天的聚会上我喝了很多酒。那是我第一次无所顾忌地喝酒,结果我醉得不省 人世。我夜半醒来,听照顾我的几个同学说我嘴里一直在叫:“阿影……阿文…… 我要读书……”他们边笑边模仿着我当时的样子。 阿兰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欺骗自己了,回去吧。” 我撑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然后故意转换话题说:“今天辛苦你们了,尤其是阿 兰。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阿兰说:“你心里不痛快我们都知道。你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一下, 还早得很天亮呢。” 这时我才感觉极度口渴、胃很难受,我对阿兰说:“醒了就不想再睡了,帮我 倒杯水行吗?” 阿兰给我泡了杯茶,然后进厨房给同学们煮夜宵。那天晚上除了我其他同学都 没有睡觉。他们十来个人只摆了一桌麻将,轮番上阵直到天亮。 从阿兰家回家,我感觉整个人都瘫了。我倒在床上闭上双眼,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陷了。那天我将从小到大的照片都翻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一张张撕成碎片烧成灰烬。整个房间烟雾弥漫。我只想忘记,彻底地忘记。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半年我是怎么过的,只知道从那天开始,我明白了香烟是 什么味道。 那年的寒假我又去参加了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我本来是不去的,但阿兰在电话 中说阿文要去我就去了。结果阿文没去,阿兰骗了我。 第二年的春节我也请他们到我家聚了一次,算是为我以前的生活做个最后的了 结。那天阿文没来,同学们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那天我很高兴,父亲和母亲对我 的朋友都很热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高兴。 我去了A 城,就在那次聚会后的第三天。我对自己说:我要一切从零开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