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考是黎明前的黑夜。黎明过后,有的人会享受到充足的阳光,有的人会看着 阴霾的天空满怀感伤,而有的人的黎明前后都一样,或是大雾弥漫,或是大雪纷飞、 阴冷孤绝……无论如何天总会亮,每个人都将面对各自不同的明天。 ——阿盲日记 转眼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在忘我地做题。我的头又开始 痛,晚上经常失眠。我知道我的神经衰弱又犯了,我真担心我哪天真的会疯掉。 二诊已经过了,我只考了四百九十分,名次在班上下滑了十位。那几天我总闷 闷不乐。黄瘦坚安慰我说这次试题有些刁钻,很多人都考砸了。还叫我不要给自己 太大压力。 阿左两次诊考都过了六百分,并且稳居全校文科第一名。可是我看他的表情还 是对这个成绩不满意。我知道这分数离他理想的大学还差一段距离。 阿牛这次诊考作弊被全校通告。听说这次阿牛死得很冤枉,因为他是给别人递 答案被捕抓住的。阿左说作弊就是作弊,没有借口。我不敢反驳阿左,因为他现在 考试从来不作弊。阿牛的成绩直线下滑,听说他一诊连五百分都没上。我还听说他 进理科班已经换了五个女朋友,还听说他经常晚上溜出去上网上通宵。我和他偶尔 碰面也只是招呼一声,他现在染了一头黄毛。我想以前我认识的那个阿牛已经死了。 五一黄金周只放两天假。黄瘦坚说这是最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 还说:高考不等于一切,但一切都要为高考。 五一过后很快就第三次诊考。这次考试我考了五百二十分,名列全班第十八。 七班前两次诊考平均分都比我们班低,这次考试他们反超了我们二点四分。这二点 四让七班上下更加刻苦学习,恨不能高考超我们二百四。 我们班的人都忙着签同学录,还有的人拿着相机忙着跟老师同学合影。仿佛高 考真的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战争,这一去吉凶难料,很可能永远也无缘再见,每个人 都做好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准备。 我没有叫人签同学录,也没有主动与人合影。我觉得分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解 脱。高考是黎明前的黑夜。黎明过后,有的人会享受到充足的阳光,有的人会看着 阴霾的天空满怀感伤,而有的人的黎明前后都一样,或是大雾弥漫,或是大雪纷飞、 阴冷孤绝……无论如何天总会亮,每个人都将面对各自不同的明天。 毕业照拿下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觉得我的笑容很不自然,看起来与周围的 人极不协调。同学们说我成熟得像个老师,我故作惊讶说我还没那么老吧?我记得 以前在七中的时候我很喜欢照相的,可是从那里出来以后我再没拍过生活照。后来 我将我过去的照片全部烧光了,我对自己说我要重新开始。想不到今天看见我下定 决心要重新开始的照片时,会感觉自己突然老了好几十岁。 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与这个集体早断开了联系。想想这两年里我与班上很多人 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甚至连有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我只是一味地以自己 的方式生活着,不管别人的感受。我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使我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东西, 但在这个“高考第一”的学习环境里,你追我赶、明争暗斗每天都在无形中上演着, 谁对谁会真心啊?每个人都在剖析对手又千方百计不让对手洞穿自己。然而我又不 能像S 寝室的人那般为所欲为。所以我只能迫使自己去坚持,不去多想这是对是错。 如果说遗憾,应该是毕业照上没有阿牛和阿左。我想过去找阿牛留影,但后来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有的东西没有才是最好的。 五月十三日,父亲病危。 今天早上早操刚过我姐和我姐夫就来学校找我,他们说父亲病危,要我们快些 赶回去。我姐夫简单几句给黄瘦坚说明情况,然后黄瘦坚送我们出了校。姐夫租了 一辆朋友的面包车载着我和姐火速往和平村赶。一路上,母亲一次次打电话焦急地 问我们到了没有。母亲之后第一个给我们打电话的是二叔,他听见电话那边哭成了 一团,二叔哽咽着说:“你爸走了,还是没能见你们最后一面……”我看见我姐的 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哭,我只觉得全身发软。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和平村,很多父老乡亲都在我们家门口守望着我们回来。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一语不发。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堂屋中央放两根长板凳,上面架一块木板。父亲的遗体 就放在那块木板上面,被一块百布遮盖着。 姐揭开父亲头上的白布,我们细细地看着父亲的脸——那张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的脸。母亲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说:“儿子和女儿回来看你了……”。我和姐早已 泣不成声。然后整个灵堂被痛彻心肺的哭诉包围——祖母、叔父、姑母,我们一家 人的悲痛。 ——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没用了,父亲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然而,我们又能 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恨自己无能。 一阵哭诉之后,众乡邻将我们一家搀到一边劝慰。接着,我和我姐跪在父亲遗 体前的那个破铁锅前给父亲烧纸钱。整个灵堂飞舞着夹杂着火花的灰烬,我看着我 姐满是泪光的脸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然后我们一家人聚在房里商议父亲的后事。母亲希望丧事一切从简,姐夫叫母 亲不要担心,他知道怎么安排。然后,姐夫和二叔一起去联系殡仪馆、请风水先生 看地;三叔负责操办酒席、通知亲戚父亲的死讯;两个婶婶和邻里几个大叔大婶忙 着在厨房切菜做饭;家里其余的人都静静地坐在灵堂里,一声不吭。 午饭母亲和姐在大家的劝慰下勉强吃了半碗饭。午饭过后我拿我姐的手机给黄 瘦坚打电话,我说我父亲死了我要请三天假,他叫我把家里的事办好了再去,还叫 我节哀。 下午,有几家离我家比较近的亲戚闻讯赶来吊丧,灵堂里挤满了花圈,不再象 先前那么单调。除此之外,灵堂外刚摆上的音箱发出的阵阵锥心疼痛的哀乐声也让 灵堂增色不少……这一切在我的记忆中已成为一种模式,一种和平村死人固有的模 式。 晚饭过后,众乡邻帮忙收拾完碗筷就各自回家休息。我们一家人坐在灵堂里静 默不语,哀乐声静静地流淌着。祖母、母亲、两个姑妈还有我姐的表情呆滞得象失 了魂一样。我的两个婶婶、两个堂妹和两个表妹坐在旁边发愣。我看我那两个表妹 压根就没掉过一滴眼泪,不过这倒比我那两个婶婶的假哭来得高尚——她们说: “死人不哭,煞气不出!”家里除我以外还活着的五个男人的表情都比女人坚强许 多,只是我两个叔父的眼睛还是肿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表情。 过了会儿大姑父的电话突然响起,接了电话后他说:“该睡的就睡了,明天还 有很多事,都守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大姑父先劝祖母回去休息,我四个妹妹陪她 一起离开,然后我两个婶婶和两个姑妈相继回房休息,接着我姐和母亲在我们的劝 说下也回房休息,灵堂里只剩下我们六个男人。两个姑父说这样守灵不是办法,就 商量和两个叔父在灵堂外面摆了桌麻将。姐夫不好赌博,看他们打了几盘就开始犯 困,他说他先去睡会呆会起来换班,二叔对他说:“你今天晚上要养好精神,明天 还有很多事。” 灵堂里只剩我一个人守在父亲身边,我看着父亲身前燃烧的蜡烛窜动的火苗直 发呆。三柱香燃完之后他们还在打麻将,我还是坐在那里发呆。除了时不时地给父 亲上香烧纸钱,直到天亮我都愣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曾不只一次梦见父亲离我 而去,我们一家人一起失声痛苦,直到蒙醒我的心都疼痛不已。但当这天真正来临 的时候我却没有预想的那么痛苦,我想也许一切早有准备。 天亮了,屋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早饭过后殡仪馆的运尸车来了。一个女人拿着 一只灌了消毒药水的气雾枪下车,开车的那个男人从车上取出一个抬死人的担架。 他们径直走进灵堂,然后那个女人拿着气雾枪随便朝父亲身上喷了几下,那个男人 放下担架说:“来几个人把他抬上车。”可是,所有人都愣着没一个上前,然后姐 夫对我说:“阿盲走,咱们把爸抬下来!” 父亲的身体已经僵硬,我抬不动。见此情况我两个叔父忙上前帮忙才把父亲抬 上担架。接着我和我姐夫抬前面、两个叔父抬后面,我们一起将父亲送进运尸车上 那个不知装过多少尸体的棺材里……屋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听见我身后传 来家里女人的哭诉声,就和我那些梦里的哭诉一模一样。 除了祖母、母亲、二叔和两个婶婶,家里其余的人都一起送父亲去火化。不让 祖母和母亲去是因为怕他们伤心过度,而二叔和两个婶婶都要六在家里张罗。 除了姐夫外,家里所有随行的男人都和父亲一起乘坐那辆运尸车,随行的女人 都坐姐夫的车。我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的天阴沉沉的,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小雨。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殡仪馆。天 空还在下雨,殡仪馆里很静、很冷。下了车等姐夫办完火化手续就轮父亲火化,殡 仪馆的人说今天来的人不多,我们又来得早,所以不排队。 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把我们带到空荡荡的火炉房冷冰冰地说:“请直系 亲属进来。”我和姐走前面,家里的人都跟了进来。 父亲的遗体就放在火炉前。我们走到他身边,那个女人揭开他头上的白布—— 父亲的皮包骨头的脸已毫无生气,闭上的双眼眼圈发黑,看上去活象一具干尸。看 着父亲我姐和两个姑妈又哭了起来,我欲哭无泪。片刻之后那个女人叫我们离开, 我姐万般不舍,嘴里哭喊着:“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出火炉房,我们站在窗户前远远地望着父亲。那个女人说直系亲属站第一排, 我和姐、三叔、两个姑妈上前,然后哀乐声奏响、火炉的门打开、父亲的身子被慢 慢地往火炉里送。这时我的眼泪突然禁不住决了堤一般往外涌,我听见我们一家人 低沉的哭泣声,我模糊地看见火炉里熊熊的火光。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的身子唰地 一下被一整块送进了火炉,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像被什么锐利无比的凶器瞬间掏空了 心。几乎与此同时,穿蓝色衣服那个女人迈着娴熟的步伐迅速将窗帘拉上,哀乐声 渐息,一切都在这一刹那谢幕……我摒住呼吸回过神,情不自禁和家人一起失声痛 哭…… ……然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外面等待。我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坐在那里,两眼直 愣愣地望着前方不停地流泪。父亲被送进火炉的那一幕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放,就 像一把刀不断刺痛着我的心。然后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一家人一起住茅草棚的日 子,想起了父亲早出晚归送煤的日子,还有很多…… 我们离开那扇窗户后另一拨人又上去,然后哀乐声又响起,接着他们失声痛哭 ……等他们离开另一拨人又上去,哀乐声又响起……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另外一间房在叫父亲的名字——我姐抱着一包黑色的东西 从里面出来——那里面包的就是父亲的骨灰。我已经流不出泪了,只觉得浑身无力。 从殡仪馆到家天一直在下雨。车快到家的时候,从家门口传来了鞭炮声。我捧 着父亲的遗像下车,姐抱着父亲的骨灰紧随我后面。我们穿过烟幕回到灵堂,一起 将父亲的骨灰装进了那个事先摆放好的骨灰盒里。我感觉父亲的骨灰还有残留的余 温。 下午,亲戚朋友都陆续前来吊丧。我和姐姐姐夫都忙着接待客人。厨师也来了, 在后院搭了几口大锅做饭炒菜。屋里屋外人来人往,由于下过雨,道路被踩得泥泞 不堪。 C 城这几年死人都流行请乐队开追悼会。我心里十万个不赞成,可我姐夫要面 子,这次丧事由他一手操办,我不敢多言。 乐队是我二叔去联系的,他说在C 城很有名气。这支乐队下午四点才到。他们 动作麻利,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在灵堂外面搭好了舞台。 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之后,乐队的演出正式开始,歌舞小品轮番登场。舞台上 那两个跟我房间里衣柜差不多大的音箱发出的声音方圆五里之内都能听见,现场的 声音震耳欲聋。台下的观众多半是和平村的村民。他们时不时地凑合着这些人奇丑 无比的演出欢呼雀跃,时不时又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就是我父亲的追悼会。 演出完已近凌晨。我只在台下站了几分钟就躲进我的房间看几个亲戚打麻将, 一直没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倒在床上睡着了。 五月十五日。 父亲葬在和平村最大的坟地里,我家上三带祖坟都在那里。父亲的随葬品只有 一瓶酒,那是我姐结婚时姐夫送他的酒,他一直舍不得喝。 父亲入葬完毕,我们回到家中已近十点。我姐的公公婆婆带着阿呆直到中午才 到达C 城,他们打电话差姐夫去车站接他们。我母亲偷偷跟我说他们是怕来早了沾 染了死人的晦气,但他们来的时候母亲还是热情接待,他们却显得半冷不热。 乡下人对城里人有一种敏感,他们一来众人就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们。吃饭时 间还没有到,我们就在屋里和我们一家聊天。D 城人和C 城人口音有很大的差别, 我母亲还勉强能听懂,可我两个姑妈却偷偷叫我翻译他们的话。两家人唯一能产生 共鸣的地方就是对阿呆都疼爱有加。阿呆被我们一家人换着抱过来搂过去,我看他 的表情很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 午饭过后亲戚朋友们都相继道别离开,我两个姑妈也都走了,毕竟各家还有各 家的事。 我舅舅和三个姨妈说要走时,母亲禁不住泪眼模糊,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然后 舅舅和三个姨妈都上前安慰母亲,并决定留下来,以后也轮流抽空来陪她。 父亲走了,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我知道母亲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有多孤 单,但我必须回D 城,因为马上要高考了。姐和姐夫也必须回去,因为他们一个要 工作一个要忙生意。 办这次丧事支出大于收入,姐夫贴了几千块钱。走的时候姐夫拿出几百块钱塞 给母亲,可母亲说什么也没要:“你对这家够好了,这钱我无论如何不能要。” 回到班上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他们什么都不说,千言万语抵不过一 个真切的微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集体的温暖。 高考倒记时还有七天的时候我们班举行了最后一次聚会。大家就如同兄弟姐妹 一样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唱歌跳舞。到最后班上一个女生上去唱了一首《那些花 儿》,所有人禁不住潸然泪下。黄瘦坚也不免触景生情,泪眼模糊。伤心的泪我已 经流尽,这次我因感动而流泪。 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晴。 今天我头有点犯晕,到操场上玩了会儿篮球都我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今天考完试后很多人围在一起对照答案。班上也有些人向我询问答案。我觉得 有些累,和他们在一起聊了十几分钟我就回寝室睡觉。我只想尽快考完试,尽快解 脱。 六月八日,高考第二天,阴。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雷阵雨。阿左说他被雷震醒了就一直没睡安稳,而我一觉睡 到天亮。阿左说我的眼睛都睡肿了。 今天考试感觉不太好,英语题做完考试时间刚好结束,也没来得及检查就交了 卷。阿弥陀佛——像我妈说的——老天爷保佑。 高考后第二天。 昨晚寝室里又只剩我一个人——本地学生考完当天就回家了。 今天早上我发现寝室窗外阳光很刺眼,望着远处的景色我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 的感觉。 我拖着行李箱路过S 寝室时看见寝室的门敞开着,门上用粉笔写着:“解放了, 毛主席万岁!”我向里面望了望,空无一人——灯泡被砸坏了,墙上的明星海报残 缺不全,地上全是烟头、啤酒瓶碎片、牙膏、牙刷、废纸屑、破鞋、破衣服、臭袜 子,还有被撕得七零八碎的教科书……乍眼一看跟垃圾堆没什么分别。寝室玻璃窗 上横七竖八地写了许多粉笔字:“去死吧!”“我来也?我去也?”“痛苦啊!” …… 我在门口检到一本残缺不全的语文书,是阿全的。书的封面很脏但里面很新, 除了第一页写了他的名字其余什么也没写。我在书中间发现了一篇废纸,上面是我 和他上课时无聊写的一些话: “时间过得真他妈的慢,终于第四节课了,也不知今天中午吃什么。” “回锅肉,我今天早上问过厨师。” “怎么天天都回锅肉?我都吃腻了!” “有肉吃都不错了,还嫌什么?” ……我突然好怀念那段时光。可是阿全已经离开了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他现在 比我过得好。 回家。 母亲又瘦了,看着我她就禁不住流泪。她说我瘦了,她还说她一个人在家很孤 独却不敢给我们姐弟俩打电话,因为怕影响我们工作学习。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累。 我放下行李就瘫倒在床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我什么梦都没有 做。 六月十日,父亲四七。 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今天早上母亲对着我低声叹息:“哎!这人走了就一天 比一天远,都四七了!” 今天家里人还是跟往常一样聚在一起打麻将,没有人再提起父亲,只是在姑妈 临走的时候大家一起去父亲坟前焚烧纸钱。死去的人不会被遗忘,只是活着的人还 要继续活着的路。而父亲将成为我心上最大的一块伤疤,一辈子也愈合不了,因为 我欠他太多了,他对我的恩情我已经没有机会再报答。 今天晚上的月光很皎洁,四下里蛙声一片。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和母亲带我 去看病的那个夏夜……一切都好美。 高考答案很快在网上公布了,我估计我的分数在480 到500 分之间,我自己都 很吃惊,这个分数上三本都危险。我不敢跟家人说这结果,尤其是我姐。我突然觉 得从未有过地失落,感觉就象猴子捞月亮,到头来都白忙活了。我失败了,不是败 给自己而是败给了分数。我觉得生活在跟开玩笑,让我重复着一次次同样的悲哀。 我愧对关心我的人,我的心好痛,却又欲哭无泪。 我开始成天闷闷不乐。我母亲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只是偶尔问我想好了报 考哪所学校没有。我说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异口同声地叫我报 师范或者医学院,他们说那是“铁饭碗”。我虽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我还清 楚自己不想干什么。我说:“你们少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铁饭碗’?这种年代什么东西靠得住啊?” 我姐打电话回家问我考了多少分,我鼓起勇气说500 分不到。 “什么?”我料到她会很惊讶:“你怎么考的啊?” “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好一会。 “那你怎么打算的?” “不知道,他们都叫我报考师范或者医学院,我不想去。” “那你想去什么学校?你考这么差,能上什么大学?” “我……”我有些恼怒却又压着火说:“反正我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你说什么?”我姐很气愤地说:“你不是没出去过,现在做什么自由啊?当 老板还得受约束呢!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我无 言以对。她继续说:“好了,我懒得跟你在电话里多说,你好自为之!” 填志愿的日子快到了,我捧着一本很厚的《招生快报》翻来复去地看却始终踌 躇不定——瞧得上的学校考不起,考得上学校的瞧不起。我姐说要么复读一年,我 一口否决了说:“那等于叫我再下一次地狱!”我安慰我姐说考什么大学又不是最 重要的,重要的是进大学之后怎么学,出大学后怎么混。我说我已经想好报考什么 大学了。 我知道我的分数多半连三本都上不了,可我第一志愿还是很不忍心地报考了一 所三本大学。我的第二志愿报考的是一所专科学院。 阿左说他估计自己考了610 分左右,他报考了北方某某重点大学的建筑系。阿 青说他这次没有考好,打算复读一年。阿木去七班之后成绩逐渐上升,三次诊考他 的分数都上了去年的二本线。看他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次高考也应该考得不错。 阿木也一改以前说脏话的坏习惯,这让人听起来反而不习惯。阿牛没来填志愿。我 没听人提起他,我想班上除了我之外已经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人了。谁也不 清楚阿牛的成绩为什么会一落千丈,正如当初我在七中一败涂地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一样——阿牛只不过是另一个阿盲,但他与阿盲有着截然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同 样不为人知。 我们班班长阿帮三次诊考分数都过了去年的重点本科线,这次高考他也满怀信 心地报考了一所重点大学,他还打趣似的说:“如果再考不上就再读个高中!”我 突然想起阿帮曾经跟我讲过的那个我认为很简单的故事——那个让他鼓起勇气再念 一个高中的故事。我想也只有阿帮这么简单的人才配得上这么简单的故事。我和阿 牛都把一些问题看得太复杂了,要是我们有阿帮一半简单,那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 地。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