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我病了,一直发烧昏睡着。 后来,终于半昏半醒的朦胧中,隐隐约约地嗅见一股粥香,我惺忪地睁开眼, 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近四十岁模样的陌生女人,正在我家里轻手轻脚 地揩落地窗门的玻璃。 我头枕在枕上,看看她,“你是谁?”我没力气地问。 她回过头来,手里捏着抹布,看看我,神情有点惊喜的,“小姐,你醒了?醒 了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入卫生间,须臾,端出一盆洗脸水来放到床头柜 上,绞了一把热毛巾,说:“小姐,揩揩脸吧——” 我虚弱地撑着坐起来,软软地靠着枕头。 她细心地替我揩过脸,又揩过手。 “你是谁?”我忍不住困惑地又问。 “我是你表哥柳先生派来照顾你的。” “什么,我表哥?”我诧异地缩回自己的手,一边虚弱地看看她,问:“你是 怎么进来的?” 她笑笑,站起来,“当然是柳先生带我进来的呀。”说完,她端着洗脸盆走开 了。 我愕住,一时说不出话,柳果庆他又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了? 片刻,马尾辫女人端着一碗粥转了回来,“小姐,喝点粥吧,我熬了点小米粥, 医生说最好给你喝点粥。” “有医生来过?”我愕然地问。 “嗯,有医生来过,你一直高烧昏睡着,柳先生不放心,让医生给你连吊了四 瓶点滴,烧降下去了,医生才走。” 我怔怔地看看她,一时无言。 她开始服侍我吃粥。 是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糯,金黄色,稀稠适中,我吃了两口,想起来问:“你 贵姓?” “噢,我姓雄,叫雄连娣,你喊我阿娣好了。”阿娣一边说,一边又舀了一匙 粥喂给我,粥上洒了星星点点的咸菜,吃口很香,她是个眉目清秀的乡下女人,偏 瘦,四十岁了却还在脑后梳着一个少女式的马尾巴,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相,嘴、 眼角已见清晰的皱纹。 女人一老就什么都完了,永无翻身之日。 过了一会,我又问:“阿娣,你炒的咸菜怎么这么香?” 阿娣谦虚地笑笑,“是新腌的雪里红,捣了一点碎的新蚕豆瓣子一起炒的,比 较起鲜。” 我听得又是一怔,唐可德离开前的那夜我们也煮了新蚕豆吃,别时容易见时难, 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 阿娣喂我吃了一碗粥,收拾了碗筷,复又开始操起抹布擦拭窗玻璃,擦完玻璃, 又半跪在地上擦地板,动作麻利干净,是个很专业的劳动妇女,可是她的脸上却有 股坦然自若的安详,叫人不可轻瞧了她,劳动者自有一种朴素正经的劳动美,柳果 庆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勤快的女佣? 阿娣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问:“小姐,你要不要看电视?” 我疲倦地摇摇头,“不,我想睡觉。”我说,一边看看落地窗门外,天色黄黄 的,像黄昏,又像似早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问。 她捋了一捋卷至肘部的夹克衫袖子,告诉我:“现在是黄昏了,小姐。”她身 穿普普通通绛色的夹克衫与黑裤子,看上去朴素而本分。 我点点头,拉一拉薄被子,躺下去,“我没气力,要再睡一觉,你一切自便。” 我说,既然她已经被派了来照顾兼监视我,我只能暂且先容忍她。 “好的,小姐,你先睡吧,我炖了老母鸡汤,等下你醒了,拿鸡汤煮龙须面给 你吃。” “不必这么麻烦。”我疲倦地说,一边躺下去。 “不麻烦,不麻烦……”她叠声地说。 我没再响,心底只觉得讽刺与辛酸,这个陌生的女人诚惶诚恐地服侍我,无非 是以为我真的是她阔佬主子的亲戚,可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被 人玩弄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小女人。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在戴着一堆虚妄的假面具彼此面对面地生活?我在 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上眼。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只得一盏沙发边的落 地灯亮着幽微的光,叫阿娣的女人仰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大腿上,头 歪在脖子一边睡了过去(面孔看上去有些无辜而憔悴),我呆怔怔地看着她,一时 不明白这个陌生的女人是如何登堂入室忽然闯入我的生活的。 发了一会呆,我拿摇控器开了电视机,调至静音。 电视新闻在播放当日内地最新的SARS数据:新增确诊187例,新增疑似 254例,新增治愈21例,新增死亡57例,我茫然地瞪着电视荧屏,并没有觉 得一点恐慌,再恐怖再死人再瘟疫,好像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习惯,似一种密封式的人性轨道(一旦纳入轨道,即可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