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对哦,妹妹,是三千六。”乐为娥数完了钱,抬起头来,“我写张收据给你。” 一边说,一边将钱装进肩上的挎包里。 我找出笔与纸给她,她就近趴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写起来。 我踱过去,将沙发一头倚墙立着的一张落地灯扭扭亮,好让她看得清楚一点。 她低着头趴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得很是认真吃力,灯光下,我忽然注意到 她的脖子后面颈椎处贴着伤筋膏,两张交叠着贴在一起,像一块不规则的灰白色的 大补丁。 写完了收据,她抬起头来,递给我,“妹妹,你看看写得对勿?” 我接过来匆匆瞥了一眼,“今收到陈蔷薇1月27日~4月27日房租360 0块。乐为娥。1月27日。”每个字规规矩矩一笔一画的,大小写混写,字一个 比一个大,似小学生的手笔,我点点头,“对哦。”一边将收据折叠了收好,犹豫 了一下,我忍不住问:“乐阿姨,你是不是有颈椎炎——要贴伤筋膏?” 她听了,怔了一怔,下意识地举起手摸摸自己的后脖子,很不放心地问:“看 得见贴了伤筋膏啊?” “一低头就看得见,不低头看不见。” “噢,不低头看不见。”她有点放心了似的,抬头,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忽 然一脸的恨色道:“是那个老东西打的,老狗东西,把我的腰也踢伤了,脚上穿着 以前军队里发的老皮鞋就下脚了,呶,腰这里也贴了……”一边说,一边拿手摸摸 自己的右腰骨。 我忍不住同情地看看她,“为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都是五六十岁 一把岁数的人了,非得打得头破血流的吗?”真是匪夷所思。 “妹妹,你不知道,他把家里的钱拿去在外面买了一间房子,可是我问他买在 什么地方,他死不肯告诉我,格么我要气勿啦? 离婚的时候,除了愚园路这套房子,他什么也没给我,家里的积蓄我也一分没 要,说好留着将来给儿子结婚用的,现在格老B养的瞒着我去买房子瞒得铁桶似的, 妹妹,你说我要同他吵勿?” 我含糊地点点头,“可是,总是这么打打闹闹的也不是办法,你又打不过他。”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打得过他的,格老B养的脾气暴,有高血压心脏病的, 再过几年,一急一气早晚会瘫痪的,到时候我把他打死在家里他喊都喊不出的。” 说完,她抬了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空气,咬牙切齿地又补了一句:“格老B养的, 总有一天我也会打得他讨饶的!” 我沉默地看看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前弄楼里谁家传来“ ”的钟声,她怔了一怔,抬头看看壁上的钟, “哟,十点钟了,妹妹,我走了。”说着便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 “我送你下去。”我说,一边拉开梳妆台的一格抽屉找出一只小手电筒(照楼 梯用)。 落楼,乐为娥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有点恋恋不舍似的起来,“快过年了,妹 妹,你回家吗?要是不回家,年夜饭到我屋里去吃?” 我急忙摇摇头,“不,我要回家的。” “噢,好哦,格么,妹妹,祝你新年快乐越长越漂亮,明年找一个有钱的男朋 友。” 我敷衍地笑笑,“嗯,乐阿姨,也祝你新年快乐……”一边抽出自己的手,有 点后悔送她下来,每次送她,她总似这般唠哩唠叨颠三倒四的,“再见,乐阿姨, 我就不送你到弄堂口了,你路上小心点。” “噢,再见,妹妹,再见……”她终于转身走了。 我长长地松一口气,转身,上楼。 返身回屋,照例第一件事就是扔掉乐为娥喝过的一次性纸杯子,每次都是这样, 这个女人每次来,我都客气地给她倒水(或者咖啡),但是每次她前脚走,我后脚 即会(来不及地)扔掉她碰过的杯子,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我同情她,但是 我讨厌她碰过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她身上那种近乎寡妇似的气质(那种 不祥的令人沮丧的气质)。 想想看,乐为娥,多特别的名字——很快乐的做着一个美女,可是她的名字与 她的命运完全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反讽得很。 人的命运,真是说不定的,有的女人守着一个男人绫罗绸缎吃喝玩乐地笑着过 了一辈子,有的女人守着一个男人哭哭啼啼头破血流的也是一辈子。 命运似最不讲理,最不公平的。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呆,起身,洗澡。 洗好澡出来,拿吹风器吹头发,吹到一半,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快十一点了, 犹豫了一下,我翻出电话簿,找到文美家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文美的丈夫国 维,“……文美还没回来呢。”他告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