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熟人你怕什么呀?”小蒋诧异地又问。 “我……我还欠他一点东西没还……”我嗫嚅地慌不择言,我是不明不白地拿 了他三万八,他宁可拿钱打发我,亦没有选择我留在他身边,与他怀里的女人比起 来,我大概也就只值三万八吧。 马路上绵长的车流忽然断了电似的终于暂时静止了下来,柳果庆搂着那长发白 衣的女人朝马路这边走过来了! 我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即要蹦出胸腔了似的,我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如果它蹦 出来可以接住),上帝,幸好,小乐终于拦下了一部街车,我不由分说地拽着小蒋 的衣袖,连拉带拖地抢步上前迅速地钻进车厢,一屁股坐下,关上车门,两只手掩 住面孔,只露出眼睛,惊魂不定地瞪着车窗外。 他与她走近了,几乎要擦着车窗经过了!我屏住呼吸瞪大眼,惊鸿一瞥中,但 见她肌肤雪白丰泽,咖啡色的太阳镜(看不见眼睛),两道弯挑而精致的柳叶眉, 丰满性感的花瓣形嘴唇,最打动人的或许并不是她的面孔,而是她身上的那种沉静 挺拔的雍容气质,以及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一种娴静沉默的美,她怀里的那一大捧 马蹄莲,尚卷着白色的花苞,一朵朵呈喇叭状,沉默而欲说还休,与抱花人很匹配。 “怎么了?失火了似的?”小乐从前面驾驶副座钻进来,回头看看我与小蒋, 吃惊地问。 小蒋拍拍我的肩,说:“你问陈蔷薇。” “陈蔷薇,喂,陈蔷薇……” “啊?”我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在观后镜中瞥见自己的脸,一脸的 苍惶与失魂落魄,我抬手摸摸自己的面颊,心底迅速地翻滚过一浪浪似酸似咸的复 杂滋味,不怪柳果庆不要我,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比起来,我这副动辙即慌手慌脚 的粗蠢相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小家碧玉。 “喂,你怎么了?捂着一张脸做啥?”小乐问。 我慢慢地从面孔上拿下两只手,这才注意到她居然拦到了一部黑色的红旗车, 我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夜色黄兮兮毛茸茸的含了一层烟似的,我抬起头,抹了一 把额头上的细汗,颓然地叹一气,说:“走吧,咱们去玛雅玩吧,我来买门票……” 玛雅是本埠一家颇著名的迪厅,门票七十块,反正柳果庆给我的那三万八还剩 下八千,为什么不去痛快一下(是的,我与一般浅俗的小女人根本无一丝分别,一 受点刺激,首先想到的即是烧钱发泄)。 一刻钟后,我们三个抵达康定路玛雅。 玛雅迪厅的结构曲折而幽深(有点像花果洞),酒精,烟雾,尖叫,浑浊的空 气,暗无可暗的灯光,高处领舞的女孩子近乎赤裸的腴白挑逗的身体,台下一张张 被黑暗与音乐重新雕塑的(扭曲的)面孔,人头攒动,音乐咆哮如雷,椭圆的舞池 里,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仿佛一大锅正在沸腾煮开的饺子。 混迹其中,香汗淋漓,气喘如牛,身体扭动不止(上了发条似的),没有失业, 没有男人,没有过去,没有明天,没有未来。 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挥动胳膊的力气,拖着疲乏的两条腿,我回到座位上去, 拿起一个钟头前喝剩的半瓶Pierre汽水一口气灌下去,喘着气,朝服务生招 招手,又要了一小瓶科罗娜(五十块),一口气喝掉半瓶,这才抹抹额上的汗,坐 下去。 小蒋与小乐还在池子里。 我眯着眼,在人堆里搜了半晌,只搜寻到小乐的身影,她好像正贴住一个男人 在跳热舞!我骇了一跳,即忙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是的,小乐被一个男人圈在胳 膊里,正脸颊贴脸颊地一起起劲地左右摇摆着各自的髋臀部,那个男人在人堆里很 显眼———因为胖,有点像冬瓜,事实上,我刚才似先看见了他才继而看见小乐的。 我很愕然,小乐还是一个无邪的少女,竟然会在舞场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放肆 地轻昵(还是与这样一个冬瓜似的男人)! 我怔愕着,握着冰凉的小啤酒瓶子,一时忘了往嘴巴里灌酒,良久,才又转念 想:如果这样子搂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自己觉得刺激快乐,为什么不呢?女人(无 关老幼),再怎么受伤,说到底终究还是离不开男人的。 我暗暗叹了口气,缓缓呷了一口啤酒,加了柠檬片的酒液冰凉而清晰地淌过喉 与食道,我微微打了一冷噤,然后又拿眼睛去黑压压的舞池搜小蒋,可是,半晌都 没有看见小蒋的身影,可爱瘦小的孩子似的小蒋,如果她也正贴在某个陌生男人的 怀里在酣舞,那么,拿放大镜恐怕也寻不着她了。 好吧,如果她们喜欢这样子被陌生男人圈在臂弯里享受一下男性荷尔蒙气息, 为什么不呢? 我仰起头,缓缓地又呷了一口酒。 忽然,一把温和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嗨,一个人在这里喝酒?”说的是地道 的上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