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我自己失手将自己的右脚烫伤了。 同仁医院,七楼,皮肤科病房,我坐在一张病床上,文美坐在床沿上。 “你再去跟医生说说看……”我摇着文美的手,央求她。 文美为难地看着我,“可是医生说你这是浅Ⅱ度大面积烫伤,必须住院观察一 个礼拜。” “又不是什么会死人的大病,不是开了一堆药了吗?回家该吃的吃该搽的搽, 有什么好观察的?现在医生都喜欢小题大做,动不动就把病人圈在医院,多收一个 住院病人,一天的住院费就抵若干个门诊的挂号费,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的经济效益,可我这是自费呀,还硬逼着我躺在这里烧钱!”我忍不住恨恨的。 “怎么,你们公司没给你们交‘三金’吗?”文美诧异地问。 “交个屁!要是一视同仁也替我们交‘三金’,公司里就不会帮派分明勾心斗 角了,我们外地帮与上海帮也就不会势不两立了。”我悻悻的。 “那你这样请病假,是不是还要扣钱?” “扣钱倒也扣不了多少……”我含糊其辞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失业的事。 “那你回家一个人拖着一只伤脚怎么弄啊?住在这里,至少一日三餐护工会端 给你。” “不是可以电话叫快餐吗?再说手又没断,饿不死的,省下一天的住院费,还 不够我一个人吃馆子的吗?” 文美看看我,迟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最近手头紧张?” 我皱皱眉,“不是钱的问题,我讨厌医院惨兮兮的白颜色和酸不酸臭不臭的消 毒液的气味,我闻着只想吐,而且我睡不惯医院的小床。” 文美不响,画得镰刀似的两道眉毛挑了一挑(她一直喜欢把眉毛画成浓而弯的 两道,女包公似的一股傻气),脸上很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忍耐似地看看我,嘴 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大概是想说:行了,就忍一忍吧,你也不是什么千金小 姐,就算是干部子女,这也不是在Y州。换了从前,她大概不会憋得住的(她跟她 妈的脾气差不多),难道女人一旦怀孕母性即会大发,脾气亦会跟着温柔宽容起来? 我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那两道浓眉,忍不住地说:“你的眉好像画得太黑 了,不是说怀孕的时候最好不要化妆的吗?” 文美微微叹了一口气,“也没那么讲究,吃饭的时候,把口红擦干净就是了, 我只是稍微敷了一点粉,现在脸颊上都是雀斑,不搽点粉遮一下没法出门。”她一 边说,一边一只手习惯性地捂住腹部,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薄呢大衣,肚子看上 去倒是没有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般惊心动魄。 “你希望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忽然想起来问。 文美笑笑,“我想要一个男孩子,国维想要一个女孩子,但是我们找人做过B 超了,说是男孩子,都说怀男孩子是要生雀斑的。”说着,眼底眉梢不自觉地浮上 一层由衷的喜色。 “是吗?”我问,一边又瞄了瞄她小山丘似隆起的腹部及搁在腹部的手,忽然 觉得她那孕妇的臃肿似乎有种别样的雍容气,医院惨白荒芜的灯光亦没能掩住那层 雍容气。 文美看看我,“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找人结婚?”听她的语气,找个人结婚好 像跟找个人搭伙做生意似的那般简单。 我摇摇头,“还没想过。” 文美不响,想说什么,可是欲言又止的。 我也没响,低头看看自己包裹得木乃伊似的右脚,忽然觉得一阵无名的烦躁与 厌倦,我抬起头,“反正我不愿意呆在这里,那鸟医生不肯签字就算了,大不了我 去找院长告他一状——完全不顾病人的要求,强迫病人住院,还讲不讲一点医德了!” 我挣扎着跳下床,“我去找他们院长!” 文美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吃惊地站起来,按住我的肩膀,“哎呀,你发什么脾 气啊?也许那个医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呢。” 我沮丧地坐回床沿,不响。 文美看看我,有点无奈的,“那么,我再去跟医生说说吧。” 我看看她的肚子,“你走得动吗?” “没关系,有电梯的。”说着,她扶着肚子站起来,慢慢地踱了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外面夹道里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 “啊啊啊”的嚎叫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忍不住诧异地朝门口张望着,随着一 阵混乱急促的脚步声趋近,一群人(医生、护士、家属,男男女女一堆足有六七个) 手忙脚乱地推着一个女人进了对面的病房,女人被一男一女抱到了靠窗的一张病床 上,可是她不停地挣扎、扭动着,一边“啊啊啊”地拉长了嗓子杀猪似地嚎叫着, 一个白口罩白大褂的男医生不耐烦地吆喝她床边的家属“揿牢伊——揿牢伊呀!”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揿住她,一阵混乱中,两个护士给她扎针吊上了盐水,可是那 女人仍然不停地一边嚎叫着一边挣扎着要从床上蹦起来,整个人披头散发的(又是 一头漂染过的黄发),像一头拒捕的疯狂的母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