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詹秘书果然效率很高地把手链亲自送了回来。附带的,还有一个拉杆箱。我瞪 大了眼睛,难不成他还要亲自来陪护?我完全无法分析出这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我估计自己此刻的脸色很难谈得上好看,詹秘书倒是不介意,笑得宛如宽厚长 者。 “詹秘书,你这是……?”我指指那个质地挺括的新秀丽大箱子。 恩?这大男人用的箱子颜色怎么看着有那么丁点儿女气。 莫不成是……我指指箱子又指指自己。 果然,见詹秘书点头。 “辛小姐,这里面是帮你准备的一些衣食书本,全是按照赵副市长列的单子上 置办的。你现在身体不方便,似乎之前的行李也不太丰实,赵副市长见了,便吩咐 我再给你添些。你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再让人送来。” 大约是见我半躺在床上,还有些愣愣,詹秘书一拍脑门,歉意说道:“哦,忘 记你现在不方便了。需要我现在帮你打开,你过目一下么?” 我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一会儿自己来就好。” “也好。哦,对了,还有这个……”詹秘书说着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看 着他圆胖的身材,圆润带笑的脸,其实我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 译制动画片《机器猫》。思及此,觉得颇有些不厚道,便朝他歉意地笑笑。 显然,他被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素养很好地把手机帮我拆封,开机, 递了过来。 “这是项目组配给你的手机,基本上所有与你工作相关人员的号码都在里面, 你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 金属的冷硬质感,是诺基亚较高端的商务款。我想了想,工作需要,这样的配 置应该也没什么不妥。习惯性地按下自己最常用的快捷键,屏幕上出现那三个花体 字却差点让我连手机都握不住,竟然是——赵翰墨! 我抬头看看詹秘书的笑猫脸,又看看闪着荧光的屏幕,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 的心情。一切的猜测希冀恐慌逃避都即刻成为了过去。而真相,以它最堂而皇之的 方式,最预料不到的时刻,揭晓,不容拒绝。 是啊,其实之前我也不过是在自欺,心底不是早就明白了么?除了他,还会有 哪个赵副市长?会和我有相同的血型?会关注到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帮我修手链? 会知道我旅行轻装简从的习惯,行李少带喜欢现买?甚至清楚地了解我开手机后下 意识的动作,知道我最常用的快捷键?我抬头看向床边的行李箱,是我喜欢的海蓝, 那里面装的满满的,应当都是我最熟悉的用品吧。 詹秘书依旧微笑,只是此时笑容中多了些了然与深奥。见我这处自是没了他什 么事情,便轻声告辞。 夜幕悄然降临,我依旧蹲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打开的充实的“百宝箱”, 心中仿佛也被各种情愫填满,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物品,这些心情。 飞利浦的吹风机,博朗的电动牙刷,S 市老厂独家生产的轻质毛巾,宜家的圈 圈衣架;几款我常用的抗过敏型护肤品,0 。7 的水性笔,0 。5 的自动铅笔,吉 米插画的笔记本;海明威、毛姆的小说并一部《饮水词》。采家老字号的话梅,可 自调口味的酸梅汁,咖啡味口香糖,艾家的蓝莓饼和蛋糕寿司…… 还有那个打开的音乐盒,一遍遍循环放着法国电影《美丽的人》的主题曲“L ‘aquoiboniste(无造作的绅士)”。 为什么是这一首?我心中颇有些悱恻,因为他曾经我借给我阅读过一本书—— 《克莱夫王妃》,法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心理学小说,影片的故事原型。 我当时还小,只作为爱情小说去读,只是被书中的情感触动不已,爱不释手。 他看我读完后愁肠百结,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算成熟的感触,温柔而了解地笑 着。 记得当年影片上映,我正独自旅行在巴黎。黄昏中的塞纳河朦胧优雅,似在含 蓄地等待着她的情人。我漫步在拉丁区,见到一家电影院门口的广告海报,心中一 动,便走了进去。 我并不是很熟悉法语,但依旧能看懂这个故事。16岁的菊妮在母亲去世之后转 学,疯狂地爱上她的意大利语教师涅穆尔,但她不愿向自己的感情让步,拒绝他的 求爱……我默默注视着剧情的发展,渐渐地分不清是在看别人,还是别人在看自己。 也曾想过,彼时的他,是不是也在美嘉的某个包厢?是不是也在看着菊妮和涅 穆尔的故事?是不是也曾想起了我? 我颇有些震惊地发现,尽管离开了这么多年,我的一切生活习惯竟是没有任何 的改变。曾经喜欢的,一直喜欢着。包括衣食用品,也包括人。 我竟是,如此恋旧的么? 那么他呢,为什么也都记得?为什么可以那么笃定,我就一定会依然喜欢。他 那么好面子的人,不怕被我谑笑轻看么? 夜已深,我从颠倒混乱的梦中醒来,窗外的夜幕隐隐呈现红光,是下雪了吧? 明光夜雪使我的思维分外地清晰,只觉得再无法入睡,想起走廊那扇窗正对着医院 的篮球场,那里的雪景应当更亮更广,不知缘何对此兴起,既躺不住,便索性披衣 起身。 走廊的那头,角落里,一星红光隐隐绰绰,在窗外无尽红天的反衬下分外寂寞。 来不及控制我的脚步,声控开关受到感应,将一整条天顶的灯尽数打开。 那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影顿时暴露在灯光之下,依旧是那么挺拔优雅而气势不凡 的背,宽厚高大如一座山。 他顿了一顿,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起初的一瞬间,或许是因为灯光骤明, 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我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应当是诧异的吧,会不会有一点点 欣喜?我竟不由自主地自作多情起来。 尔后,我便唾弃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 我们根本不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不是吗? 我们,早已不是恋人。 走廊里安静得甚至让我怀疑听见了他烟丝燃烧的哔啵声响。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打破这样的静谧,空气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磁力将我们 吸引。然后,我便见他掐灭了烟头,似是要向我走来。 第一时刻,我下意识地想后退逃跑。 走廊的灯在我即将转身的那刻灭了,倏尔又亮了起来,我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我的心骤然提起,似是等待,却不敢回头。 可是,我失望了,那是他离开的脚步,坚定有力的,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 至消失再听不见。 心渐渐地放了下来,却沉到谷底。 他终究是不能原谅我的么?可为何又要送来那些东西,对我这样好? 那一刻,我有了想哭的冲动,深埋的心底的想念喷薄而出,近在咫尺的人却望 而不得。病号服宽松的衣襟被我拧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胸口窒息的感觉让我忽视不 得,却终究挤不出半点泪来。 五年里,我从没有过哭泣的感觉。因为离开他时,那曾经太过汹涌的悲伤,早 已让一切挫折显得微不足道。 因此,在施洋等人的眼里,我是冷情的,距离感的,EQ偏低的。可是,他们都 不知道,尝过了真正的伤心,眼泪就不会那么轻质廉价。 可是现在,曾经那股揪心噬骨的感觉再次把我席卷,为什么我依旧无法流泪? 越来越多的失落悲伤忧郁悔痛积堵在心中,找不到缺口发泄,我想我恐怕要受不住。 我苦笑,第一次重逢便是这样的效果,那以后无可避免的更多见面,我该如何 是好?他呢,避过我这一回,今后也都打算避而不见么? 下次相见,是不是应该在职场,他会以怎样一副公式化的面孔向着我?我告诉 自己要冷静些,职业化点,不要害怕,我是心理学的专业人士了啊。可是,那是他 啊,让我如何专业的起来? 在施洋的病房门口徘徊了两步,我终于下定决心。可刚要叩门的时刻,门却从 里面打开了。 “是辛澜啊?睡不着了?” 施洋熟悉的笑容出现,虽是问句,但见到我,并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 与我的满面颓丧相比,这家伙却一脸精神焕发的好相貌。要不是我扫了眼病房 中确实只有他一人,而他又暂时有些腿脚不便,还真难免会联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等等,他开门开得这么及时,倒像是料准了一般。难不成,方才的一切都被他 看在了眼里? 这个该死的家伙莫不是有夜游症和偷窥癖?怎么什么不容易撞见就刚巧撞见什 么? 他挑挑眉,一副你猜对了的表情。 我无语。和他熟悉到这样的程度,其实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在国外那么多年, 老头和他们都已如我的亲人一般,虽然彼此不说,但心里都知道。何况,我们还都 是学的这个专业,猜心的能力自是比别人都要强一些。 施洋把我让进了屋,匆匆收拾了下软椅上的杂物。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几 本《花花公子》。亏他事无巨细,国内禁卖的杂志他还不远千里一路带了过来。 施洋懒懒地抚平折起的页角,理所当然地说道:“精神食粮么,和饭菜食物一 样,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不要忌口,不要偏食,不然容易缺少某些重要的微量元素, 让体质变差。” 说着,话中有话地看了我一眼。 我轻嗤一声,谬论,还大言不惭。 他这么厚脸皮的人自然是不会理会我的不屑,只是抱头仰躺回床上,“怎么, 心里不好受睡不着了,需要我来帮助你?”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 不要误会,其实这是件很严肃很学术的事情。施洋的催眠术是得老头独家传授 的,我们师兄妹中只有他真正学到了精纯。 至于,为什么要以这样让人联想的说话方式?好吧,这该问他。反正我早已习 惯了。还真没想过,要不然该怎么表达? 施洋又从床上弹起,身体轻盈有力的模样,哪里像是个还缠着绷带的“残疾人”? 他拍拍床铺示意我,“把外衣脱掉,过来躺下吧。” 我嫌恶地看了那床单一眼,谁知道他方才一个人在干什么? 施洋见我这样子,一阵好笑。“得了吧,都免费治疗了,还那么多要求?” 我终究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头顶有施洋温暖轻揉的抚摸, 听着耳畔他低沉的轻语,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