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的英文名叫‘Rainer’?”她看着我的名片,煞有介事地惊呼了一声。 “知道吗?有一个著名的奥地利诗人也叫这个名字,Rainer Maria Rilke,里 尔克,诗写得棒极了,浪漫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人们都传说他是被玫瑰刺手而死的。” 她说,又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其实真正的死因是白血病。” “你是在暗示今夜我就会中镖吗?”我不动声色地微笑,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四个小时后,我躺在酒店客房的床上,看着她褪尽衣衫,从我的两腿之间爬进 我的视野,一头长发洒落我的胸前。 这是一个年轻的上海女孩。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还只是一个在读的大学 生。在歌厅的包厢里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让我想起了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姑娘。现在 我掐灭烟头,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灯,于是她们模糊的面目终于在我的凝视里成为 了同一个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让我悲伤得不能自已。所以我没有 发出任何声息,只是沉默地与她在黑暗中亲吻缠绵,温柔得如同彼此的初夜,甚至 没有阻止她用英文叫床,并在她猛然挺起上身的最后一刻闭上了眼睛。 “我让你不开心了吗?”从洗手间里出来,她穿好衣服,站在床前有些迟疑地 问。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打开皮夹数钱给她。 房门关上后,我把她留在床头柜上的写有她手机号码的便笺揉成一团,扔进烟 灰缸,突然感到十分疲倦,翻身抱住枕头,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然后我做了一 个梦,梦见了阿米。 梦中,我和阿米勾着手指在雨中走着,不知道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去哪 里,四周都是细细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下。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淋雨吗?”阿米问我,我摇头,叼着被雨淋湿的烟在裤 袋里搜寻打火机。于是阿米放开我的手,甩着湿漉漉的长发独自向前跑去,越跑越 远,最后远远地站住,转过身,提着湿淋淋的裙子遥望着我。 隔着茫茫的雨雾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我只看到她对我大声地喊了一句话, 但是一刹那之间我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茫茫的雨水蒙住我的脸,开始流进我的耳 朵里、鼻孔里、嘴里,开始灼烧我的喉咙、刺痛我的双眼,让我呼吸困难,最终眼 前一片黑暗。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打开床头灯,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2 许多年前,严浩曾经对我说过:我们都应该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 我没有那么做的后果就是如今终于过上了虽不富裕但体面充实的成年人生活。 我提着笔记本电脑在南京西路上的顶级写字楼里出入,穿着Armani西服系着Kenzo 领带坐在淮海路的真锅喝下午咖啡,或者在夜上海的歌舞厅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对面 的客户把手伸进小姐的衣服,合上签好的协议书,不动声色地替他们订好酒店房间 并付掉台费。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试图遗忘一些事情、一些名字,我幻想它们从未真实地发 生或出现过,我象所有正常平凡的成年人一样,不愿意看到内心苦痛的真正根源, 心甘情愿地为没有希望的渐渐死去寻找着兴致勃勃的理由。我所希望的是真相比死 亡更深,遗忘比生命更长。 但是现在我泪流满面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跌入往事,无处 可逃。我站在酒店客房的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在我俯瞰的目光之下,那些曾 留有我青春足迹的一条条大街小巷细如琴弦,我伸出手去抚弄它们,仿佛听到了一 些遥远的音乐。 我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正跌撞奔走在这些大街小巷之上,用嘶哑的声音呼 唤那些被岁月吞噬掉的名字,用颤抖的双手在潮水般汹涌的回忆里摸索那些沉渣泛 起的碎片,跪倒在冰凉的街头,把它们捧到眼前。一幅幅黑白的画面无声的掠过。 我看到了在雨中扔掉雨伞转身离去的阿米,摸着眼镜满面通红的小白,哭得浑身颤 抖的张昕,吹着口哨向空中抛起硬币的严浩;看到了乌黑混浊的苏州河,泥泞狭窄 的弄堂,街头卖油炸臭豆腐的手推车,窗棂间的繁星闪烁;看到了高呼口号的游行 人群,戴着红袖箍冲进石库门的红卫兵,挥舞的木棒下标溅到镜头上的浓稠鲜血… …经历过的与未经历过的画面在黑夜的幕布上纷至沓来,剪接错乱、图像扭曲、层 层叠印,压得我视网膜发涨、头痛欲裂,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颊,大声喘息。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没有一丝云的湛蓝天空,看到了那个遥远 的夏天,那个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那是1991年的夏天,我刚满14岁, 跟随父母一起搬到了印染厂职工宿舍大院,并在那里认识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朋 友——严浩。 3 在那个夏天之前的十四年里,我对于生活的感觉只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潮湿。 你可以发现这个词是用来形容视觉而非听觉的,那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所留存的那 种潮湿腐败的气息足以消解掉一切能够被听到的声音。 其实我家也曾住过好房子,只是没有轮到我。因为在我出生之前,我家所有的 好房子、不太好的房子已经全部被充公,其中一些成为了机关办公楼,更多的则是 被那些特别有成就的造反派搬入居住。这些革命者非常响应当时的国家号召,为其 自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革命积极地生产储备新鲜血液,像播种机一样玩命地制造出 了塞满房屋各个角落的后代。可以想象,在文革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 数量众多和血脉相连仍将是多么强大的潜在革命力量。因此无论家里人如何四处申 诉,都拿不回一处房产,所以我们全家都只能挤在一处小两层的安置房里。 安置房位于长宁区的一条胡同内,整条胡同的两侧挤满了这种面目相似的肮脏 建筑,中间是一条一夫当关的窄路。路面上常年积蓄着两旁住户泼出的各类污水, 夏天的时候被阳光蒸发,升腾成白烟弥漫的水雾,穿行其中就如漫游仙境。再加上 头顶上密布的晾衣杆挑出的湿淋淋的万国国旗,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水帘洞。 这种房子后来被称为危棚简屋,但我觉得称之为“容器”更恰当。香港有“笼 民”的说法,我觉得鸟笼还是不错的,虽然挤一点,但毕竟到处是洞,四面透风透 光。而凉风和阳光对于住在我家这种房子里的人来说,就像共产主义一样,是深埋 心中的梦想。房子里终年潮湿阴暗,台风过后连火柴都擦不着,现在回想起来,感 到奇怪的是当时怎么没有人想到栽培蘑菇致富。 这些房子都没有厕所,也没有现在的煤气,所以每天早晨我上学都是一段堪称 惊险的经历,要在水汽和生炉子的浓烟中探路,还要随时避开身边泼出的污水和穿 着睡衣晃晃悠悠去倒马桶的大妈。后来我和别人打架斗殴常常都是靠反应迅速、动 做灵活取胜,想必应该归功于每天如此锻炼的结果。 搬到了印染厂职工宿舍大院后,新家在一楼,虽然不是新房,但是有一个朝南 的小院子,可以晒到稀罕的太阳——说了这么多,如果你还是对我用“稀罕”这个 词来形容阳光感到奇怪的话,我只好大声告诉你,没错,14岁的我就是那么没追求, 对所谓幸福生活的理解极其低下,认为非常重要的一项享受指标就是——能够晒到 太阳。 4 搬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四下里都是藤杖拍打被褥的 声音,空气中掺杂着干燥灰尘的气息,所有这些都让我由衷的感到生活幸福。父母 都不在家,所以糊弄完简单的中饭后,我就把父亲专坐的老躺椅拖到院子里,煞有 介事地仔细研究好摆放角度,又搬出一个小板凳用以垫脚,然后开始晒太阳打盹。 很快我就进入了半寐不醒的混沌状态。 朦朦胧胧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脑袋上方有声响,以为是自己将要进入梦境的错 觉,没搭理。谁知道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还有说话的声音,我这才猛地睁 开眼睛,一仰头看到一个女孩正笨手笨脚地翻过楼上的阳台踩到我家院子的围墙上。 我有些不知所措,揉揉眼睛,看到的依然是原样,于是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向前 走了几步,回头向上看个究竟。 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迅速地扫了我一眼, 然后继续催促站在围墙上的女孩:“快点,赶快跳下去!” 女孩扶着阳台的水泥底座,急得都要哭了,压低声音回答:“太高了,我不敢 跳啊!” 我站在原地打量女孩,发现女孩模样长得挺好看,但头发和衣衫都有些凌乱, 胸前的扣子也没有扣好,隐约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衣。我正打算揣测一下他们究竟 在玩什么把戏的时候,男孩似乎听到了什么,紧张地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突然一 扭身走回房间去了。 我隐约觉得事态急迫,似乎不应该再袖手旁观下去。于是我走到围墙下跟女孩 打招呼:“喂,需要帮忙吗?”女孩瞄我一眼,又扭头看看阳台上,终于下定决心 似的咬了咬嘴唇,对我说:“我要跳下去,你可不可以接我一下?” 我表示可以,然后找准位置,摆开架势,习惯性地准备开始数“一二三”。谁 知道我刚要开口,女孩已经一闭眼纵身跳下。 其实院子的围墙并不是太高,以我当时的身材要接稳她也并非难事,但她这种 突然袭击却让我全无防备,所以我连胳膊都没有来得及抬起就已经张嘴结舌的被她 重重砸倒在地。倒下的瞬间,我本能地伸出手想推起她,谁知道由于撞击的反作用 力,她的上身一歪,我的左手正好按到她胸前。这又是一个对我而言完全没有处理 经验的突发事件,所以脑子里一片空白,时间凝固,手留在原处,不知道下一步该 做什么,隐约觉得或许该做好被她抽耳光的准备,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所发 生的事,把身下的我当作垫子一般用胳膊肘拄着很快地爬起,迅速地冲出院门逃窜 而去。 我呆呆地躺在地上,脑袋里面嗡嗡做响,两只手仍然保持着向上托起的姿势。 然后我看到二楼的阳台上探出两个脑袋,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一脸严肃地四 下扫视,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冷冷地皱了下眉头。随后那个跑回屋的男孩出现 在她旁边,一眼看到我,表情略有惊异,然后对着我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奇怪, 先从嘴角开始,嘴唇抿住,朝一边撇上去,那一边的眼睛会眯起来,而另一边脸颊 却几乎保持原样,让我印象深刻。 5 我是用一只手从地上爬起来的。我的意思是,我无法使用我的左手,因为有什 么东西相当真实地留在了我左手的手心里,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用力握紧, 也不敢完全松开,有时我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小心地来回改变五根手指的弯曲度, 仿佛是在揉捏什么,但动作缓慢,力度柔和。 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我只用右手拿筷子而没有用左手托起碗底,被母亲飞来的 筷子砸中了眼睛。 虽然我们家的显赫往事早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但诸如“吃饭一定要端起碗”、 “吃东西一定不能露出牙齿发出咂嘴的声音”等等可笑的陈规陋习依然如鬼魅般的 在家中留存下来。我想,我可以理解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对母亲扔筷子的手的影响, 但母亲却不能理解另一些同样看不见的东西对我的手的影响。这是不公平的。所以 我当即不声不响的放下碗筷,以中止就餐表示抗议,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躺到床上。 我在脑子里回想着那个女孩。或许由于当时的距离太过逼近,所以对于面目的 印象反而模糊了。但感觉她的年纪应该也和我差不多。根据我对同龄女生的观察, 她的发育应该算是比较良好的。虽然乳房仍不大,但尖挺,有些硬硬的弹性,所以 在我手掌的每一个毛孔里都留下了压迫的感觉。 我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呆,把左手举起到眼前,五指完全张开,然后覆盖住自己 的脸颊。于是我被筷子砸中的眼睛不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