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外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现在的上海根本没有一个真正的贵族。这句话被很多 人嗤之以鼻,但是倘若大家仔细思索一下,从清朝时只会杀猪卖肉挣钱过日子的屠 户,到四十年代可以深刻理解这个那个主义的外公,其进化演变过程堪称路途漫漫, 确实可以印证那句老话——三代人成就一个贵族。但是反过来说,毁掉整个家族只 需要一代就够了,也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能毁的都已经被毁掉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这应该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如果我不是那么幸运的话,我想,我这一生也不会有机会遇到严浩那样的朋友。 12 虽然我告诫过严浩最好从正门进我家,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依然是走老路从阳 台上下来。我猜想他是喜欢找点刺激,但他脸上却又看不出有得意或激动的神色, 就像他是从正门进来的一样自然。反而是我自己早就紧张地预感到他会如此出现, 每个下午都到院子里探视几次。 “上次的事情还没报答你,请你看录像去吧。”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我。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父母一向不准许我进录像厅这种所谓不学好的地方,但是 我又非常不希望因此被他看不起。这时我听到他说:“张昕也去。” “走吧。”我说。 在大院门口,我们遇到已经等在那里的张昕,然后一起上路。 严浩的步子很快,手插在裤带里一个人在前面走,头都不回,好像与我们全无 关系似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他的习惯,不管和谁一起走路,他都总是那副独来独 往的轻松样子。 张昕穿了一条白裙子,上面有苹果图案,长发披在肩上,前面用发卡别着。我 记得上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是扎成马尾的,而现在这副样子我认为可爱了许多。此 人走路磨磨蹭蹭,还喜欢东张西望,望到我的时候就对我抿嘴笑笑,让我心思恍惚。 路上我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胸部,左手手心里立刻又有了奇怪的充实感,于是臊 眉搭眼,埋头走路。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我第一次看录像。但撩开破布帘走进录像厅后我真的感到 非常失望,因为根据父母的描述我早已把这种地方想象得跟虎穴龙潭一样,现在亲 眼见到,只不过就是一间普通的民房,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条破长凳,坐着一些面目 衣着都普普通通的家伙。甚至还有两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姑娘穿着睡衣,正叽叽 喳喳地议论刘德华和张国荣谁更帅,嗑了一地瓜子壳。 唯一的工作人员——或许也是老板——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大妈,的确良衬衫绷 着胖墩墩的身段,看见严浩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似乎严浩是这里的常客,然后笑 眯眯的招呼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啊?跟着小浩可要小心点别学坏哦!”我脸上一 热,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看的是什么片子了,因为我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眼角的余光 上,望着坐在我旁边的张昕放在膝上的手。那只手一直在动来动去,最后终于离开 她的腿去了严浩的身上。而我的目光依旧驻留在她裙子上那块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 怅然若失,直到散场。 张昕的手很小,手掌和手指关节都很小,像可爱的工艺品。不知道是所有的女 孩都一样,还是只有她是这样,但我确实是第一次留意到这种事情。 我还发现她和严浩的皮肤都比我白很多。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夏天穿过短裤。 13 严浩兑现了诺言,教我吹口哨。我很快就学会了。可是当我一开始吹的时候, 张昕就忍不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你的舌头好像太硬了。”严浩指出我的问题所在。我有些沮丧,独自走到一 旁继续练习。这时天色已是傍晚,黄浦江边的风很大,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吹得我 们个个脚步不稳,头发凌乱。我看到严浩在地上寻找一些碎石片之类的东西用来打 水漂,每成功一次,张昕就开心得又蹦又跳,又是鼓掌又是尖叫,像个疯姑娘一样。 最后她似乎累了,走到严浩身后把脸贴在他背上,环抱住他的腰。过了一会,严浩 转身,用手托起她的下颌,在他们俩的脸庞将要贴到一起之前的刹那,我扭头望向 远处的江面。 我一直在吹口哨。吹的是严浩教我的唯一一首曲子,《草帽歌》。我一遍又一 遍地吹着,吹得嘴唇失去了感觉,但丝毫不觉得疲倦,反而越来越能感受到这首曲 子深藏在每一个音符里的忧伤。海风吹得我脸颊刺痛,乱飞的发梢戳到眼睛里,又 疼又痒,于是我干脆迎风仰起头,闭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身边拉我的袖子,我睁开眼睛,看见张昕。“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她眯着眼睛问。严浩走到我的另一边,我对他笑笑,他没有说话,递 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叼上一支。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他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这是我第一次吸烟,吸第一口时 就被呛到了,咳嗽了好一会才适应。然后我们三个人并排站在黄浦江的堤岸边,一 起默默的看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看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黑夜的幕布呼呼地在天边 抖开,在遥远的对岸溅起一片灯光闪烁。 最后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张昕。她小声说,“晚上的黄浦江比白天好看很多。” 我侧头看她,发现她和我一样表情迷茫,手指间也夹着一支烟,但是烟头已经被风 吹灭了。 14 在遇到严浩和张昕之前,我还是一个堪称老实的孩子,虽然在小学六年里坚持 不懈地写下了大量可笑的检查和保证书,虽然花在在教室门口罚站与被老师赶回家 把父亲领到学校来丢人现眼的时间加起来几乎和我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时间一样多, 但是那些其实都只能算做年幼无知的自得其乐,包括对自身情欲的简单探索。对世 界、对生活的好奇心和无数潜在的欲望都还在我身体里沉睡,说我曾是一张白纸并 不恰当,更符合事实的说法应该是,一直有一张白纸蒙住了我的眼睛。而这张白纸 现在被揭开了,就如久盲复明,我茫然于能够看到任何新鲜的事物,只是刚开始的 时候,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隐约的刺痛,特别是看着张昕的时候。 整个暑假我们三个都混在一起,一起凑钱看录像,打桌球,吃棒冰,一起在大 街小巷里无所事事地瞎晃悠,或者去黄浦江边打水漂。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起发呆,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发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走路,就会是严浩独自走在前面,我和张昕慢慢地跟 在后面;如果是坐着或站着,则变成我和严浩在两边,张昕被我们夹在中间。我们 总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本身就让我感到快乐,因为好像彼此之间的默契,又好象 在玩着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游戏。 有时我们会在晚上陪张昕去数路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项非常幼稚无聊的活 动,但张昕热衷于此,我也乐于奉陪。只有严浩不愿参加,他总是独自懒洋洋地靠 在街边的墙上抽烟,看着我和张昕一起沿着一个方向走远,又沿着另一个方向回到 他的视野里。 有一次张昕没完没了地非要让他说出不参加的原因,他被缠得烦了才回答,他 没有兴趣数路灯,如果有一把弹弓的话,他倒有想把路灯全部打碎。为什么?我和 张昕异口同声地问,他指着空旷的路面上我们被路灯的灯光拖得长长的影子,说: 低头看看,自己被路灯照得象不象小野鬼? 张昕发现他说的是事实,她被这个事实弄得很沮丧,所以后来把数路灯改成了 数星星。毕竟星星也不能用弹弓打碎。于是我们一起偷偷摸摸地爬到我家院子的围 墙上,在夏夜的沁凉晚风里并排坐着,面向夜空。我和严浩安静地发呆,张昕坐在 我们俩中间,轻轻摇晃着两条腿,细细的胳膊拄在膝盖上,用两手托着腮,一个人 认真地小声数着:一,二,三……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美丽,脸庞的 轮廓也异常柔和,让人心动。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后来我感到脖子酸痛,并且有些困了。这时我隐约听到严 浩说了一句什么,我侧过头去,看见他仍然睁大眼睛望着夜空,一点也看不出疲倦, 反而目光执著锐利,仿佛正在用眼神刺穿着什么。他并没有发现我在看他,所以我 想他一定是在自言自语。而张昕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严浩说的那句话是:总有一天,上海的夜空上会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他的声 音很轻,轻得像是在说一句梦话,说一个童话般的预言。 15 我们三个之中话最多的是张昕。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先开始说话,说的 内容杂七杂八,跳跃性极强,只要她一进入状态,我们三个看起来就显得特别快乐。 但有时我也会有另外一种感觉,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害怕自己不说话就会失去什么。 或许是因为严浩太沉默。因为只有严浩在的时候她才会絮絮叨叨,而只要严浩离开, 哪怕是在她正说话的时候去街对面买一包烟,她也会立即停口。我和她沉默的站在 一起,等待严浩回到我们中间,那种时候感觉对我和她都挺象是一种折磨。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否对严浩说过那天她从围墙上跳下来时发生的事,但后来又 猜测她自己可能当时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或者早已忘了。因为我发现她比我想象的 要单纯得多。 她其实只是一个小女孩,纯真美丽的小女孩。她爱笑,她的笑容天真灿烂,让 我看得恍惚。她也爱哭,常常跟在严浩身后边走边吸鼻子。她有各种颜色的发卡, 还有各种花样的连衣裙,蓝的,白的,格子的,水果图案的,大象图案的,她身材 瘦高,但骨肉亭匀,穿连衣裙的时候看起来特别楚楚可爱。 她爱唱歌,她的声音很好听,虽然当时她会唱的仅限于苏芮或邓丽君的那些通 俗小调。她还爱看三毛,捧着《梦里花落知多少》和《哭泣的骆驼》,看一个故事 哭一个小时。这是她自己说的,换回的是我和严浩的打击嘲笑。 她唯一不纯真的地方,是她会吸烟。但她很少吸,也很少真的把烟吸下去,有 的时候纯粹是心血来潮觉得好玩,还有些时候则是这样的——首先,严浩一支接一 支地不停吸烟,然后,她叫严浩不要再吸了,严浩不理她,她生闷气,严浩继续不 理她,她问严浩想不想和她一起活到六十岁抱孙子,严浩还是不理她,于是她冲上 去把严浩手里的烟抢走,严浩又点上一根,这时她就会拿起严浩的烟盒,摸出一支 烟,自己点火,开始吸,每一口烟都用力吸到肺里。 我很想劝她,但我从未开口。因为严浩没有动。严浩只是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 她,有时脸上还会出现他那种带点轻蔑的笑。 我摸不透严浩。我从来就不知道这种时候他心里是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