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家中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淫书——亨利。米 勒的《北回归线》,听到敲门声,跑出去打开门,看见严浩。他微笑着倚在门框边 的墙壁上,让我怀疑他已在外面站了很久。 “考得如何?”他问。 “应该没问题吧。你呢?” 他笑着,没有回答。然后灭手里的烟头,问我:“打桌球去吗?” “好,虽然肯定输给你,但反正也没事可做。” 我们找到一家桌球室,打了整整一个下午。严浩一直在不停地吸烟,有些心不 在焉的样子,经常犯一些惨不忍睹的低级错误。自他教会我打桌球后我就从未赢过 他,而这次我居然一连赢了四局。“你今天怎么回事?特别想可怜我?”我忍不住 问他。“这都给你看出来了,太没面子了。”他笑,“好,最后一局,认真收拾你, 让你好好记住。”他随手丢掉吸了一半的烟,换上一副认真表情。说实话,他此刻 的严肃神态在我看来近乎凶狠,感觉这种变化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他目光锐利,绕着球桌走来走去,用球杆仔细地测量角度,不紧不慢地将球一 个一个打进洞去,而我完全只能拄着球杆在旁边傻看着。他果然赢了最后一局。退 掉桌子和球杆后我和他到隔壁的一家脏乎乎的小饭馆吃晚饭,点了两菜一汤,四瓶 立波啤酒。饭桌上他又恢复到之前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一次性塑料酒杯在他手里 被捏得奇形怪状,想起来才喝一口,菜也没怎么吃,和我说话时经常在走神。 七点多的时候他放在桌上的传呼机响了,他拿起来瞄了一眼,告诉我:“我有 急事要先走了,你在这慢慢吃吧。”说完他迅速起身去柜台结了帐,我还没来得及 说话他就已经身在门外。我一个人傻坐在桌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按照我们过 去约定的习惯,最后一局我输了,这一顿饭应该由我请客。 这一次见面之后,整个暑假我们都失去了联系。打他的传呼也总是没回音。 大学录取通知单寄到了我家,我将要去的地方在半个上海之外。报到前一天的 晚上,我在房间里刚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母亲不声不响地进屋走到我旁边, 表情奇特地旁观了一会,在床上坐下,告诉我——严浩出事了,打架斗殴,将人致 残。根据母亲所听说到的线索,我推测事情就发生在那天他离开小饭馆之后。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次开庭。我和你父亲都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为好,所以我们 没有告诉你。刚才你父亲去邻居那里问了一下,据说,是判了四年。” 母亲说完便起身离开我的房间,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我坐在地板上,面对着 摊得到处到是的书和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发了很长时间呆,最后我站起来,抓过 电话机,给严浩打了个人工台的传呼。传呼台小姐告诉我,号码已经被注销。 42 大学的开学活动搞得十分隆重,据说还有一个很正规的名目,叫做“新生节”。 校门内的林荫道上摆满各系迎接新生的桌子,还有一些学生社团招收会员的宣传位, 搞得煞有介事、群情激昂,很多外地学生拖着大包小包行李来来回回地转来转去, 一脸热切地陶醉其中。我却没什么感觉,径自找到中文系的桌子,默默地排了几分 钟队,交了学费和照片之类的东西,领了校徽和一堆宣传材料,被告知入住三号楼 402 室。 我刚一转身,一个人伸手过来:“你也住三号楼402 ?我带你去吧。” 说话的人个子中等,白胖,笑容满面,看起来十分真诚友好。问题是,自从初 三时和那个猪头三打过架之后,我就一直对体态丰盈者有心理障碍,所以一时无法 给予同等的表情回馈。他倒也不介意,提起我最沉的箱子就走,我自己则扛着被褥 和凉席跟上。经过那些社团桌位前,我挨个扫视了一下,没什么我感兴趣的,桌子 后面那些表情夸张的脸孔也让我不太吃得消。 “你是上海人吧?”前面的胖子用上海话问。 “嗯。” “太好了。还以为我们宿舍没有人可以说上海话了呢。” 进到宿舍放下行李,我发现只有两张下铺还空着,其他的床位都已经铺好了床 或者堆满了杂物,人却一个都不在。 “大概都吃饭去了吧。我们宿舍总共住六个人,现在只有一个还没到。”胖子 低头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去吃饭了,你和我一起去吗?食堂的伙食还 不错,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骇人,感觉食堂象黑店。 “谢谢,我就不去了,挺累的,想赶快收拾好床铺休息一下。”我尽量堆出客 气的笑。 “好,那就随便你吧。”胖子笑着说,接着告诉我他叫“宋国涛”,是这间宿 舍的室长。我心里有点纳闷室长这种人物是被谁授权的,但此种问题显然不适合问 出口。于是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和他握手寒暄了几句。 宋国涛拿着饭盒出门后,我一屁股坐在靠窗左手的一个下铺上,铺好床,接着 收拾行李,找到一个插着钥匙的空柜子,把衣服等杂物塞进去,大堆的书则干脆全 部沿着床内侧靠墙摞起来,书脊朝外,这样没事的时候躺在床上随手抽一本就能看 了,感觉挺不错。然后我下意识地凑到窗前,想估算一下每天阳光大约会有多长时 间能直射到我的床上,却看到窗外的一排香樟树的树杈上挂满了各式垃圾,楼下的 草坪倒是打扫过的样子,但面朝上摆了块大牌子,上用毛笔大书:禁止从窗口向外 乱丢东西及小便,违者严肃处理。这个告示让我感到颇为惊讶,向窗外尿尿?可见 这栋楼里都住了些什么货色。 收拾完东西,我在床上靠了一会,忽然回想起了刚搬到印染厂宿舍大院的时候 自己在院子里拖着老爸的躺椅研究摆放角度的情景,不禁想笑。那个阳光灿烂的夏 日午后,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一样,怎么一眨眼我们就长大了呢? 空气闷热,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站起身,决定出去转转。 四处一番闲逛,我发现校园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景色也极不错。一条条道路 都整洁宽敞,画着干净利落的分道线,路两旁有精心修剪的苗圃和齐刷刷的法国梧 桐,大片堆叠的梧桐叶影间有斑驳的阳光碎片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人行道上,风一吹 错乱闪烁。还有很多大片的草坪,小桥流水,亭台楼榭,花丛树林,养眼的美女也 遇到不少。 在这种地方疗养创伤,卸掉包袱重新上路,看起来似乎挺有希望。 经过一个挂着黄色大牌子“5th Ave Caf é”的露天咖啡座时,我买了一纸杯 冰咖啡和一个蛋奶夹心面包,走到一个僻静的池塘边找了一个靠近废物桶的位置坐 下慢慢享用。 结束掉简单的午餐,我独自坐在原处继续看着绿莹莹的水面发呆。湿透衣服的 汗水渐渐被时而掠过水面带起一圈圈轻柔涟漪的微风凉干,身后校园里嘈杂的市声 也随风杳失而去。我注意到清澈的水面上有一些水蜘蛛在姿态优美地滑行,留下串 串波纹,杜鹃花倒映在水中的颜色黯淡浓稠,象要被浸泡得溶散开来一样。 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缓慢了。但突然之间,我猝不及防地被一阵不易察觉的伤 感浸透了全身。我不知道伤感来自何处,它仿佛早已是藏在树影婆娑和湖光闪烁里 的隐蔽机关,被恰当的人物和恰当的时间触动,就像一蓬细细密密溅开的露水,冰 冰凉凉地洒满我全身上下。然后,所有我刻意不去想的事情都粼粼的显影。我想到 了严浩,我想象着他孤零零地站在被告席上与一群高大的成年人对峙时的情景,我 试图想象出当法庭庄严宣判时他脸上的神情,我清晰地感觉到他只是冷冷地微笑着, 低头瞄一眼自己的手铐,若无其事地撇起嘴角——此时,他这个堪称招牌的习惯表 情竟让我悲伤得一塌糊涂。 43 我在河边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站起来的时候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转过身发现整 个校园在夜色里已经灯火辉煌,陌生得好象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闲庭信步地踱回宿舍区,经过校园商店时突然想起还需要购置一些生活用品, 于是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购物单一边漫步进去,走到柜台前一抬头,迎面看到一个女 生正在买热水瓶,而她的背影竟让我感觉十分熟悉,淡蓝色的连衣裙,白色网球鞋, 修颀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细细的胳膊——我呆呆地看着她,几乎脱口喊出那个名 字——“张昕!” 那一把乌黑柔软的披肩长发阻止了我的冲动,因为张昕的短发绝对不可能只用 一个暑假的时间就长到这个长度,但我依然心绪起伏,头脑混乱,有些不知所措。 正当我迷茫的时候,她已买好热水瓶,转身,正对我傻张的嘴和被张昕评价为多情 的小眼睛,由于全无防备,加上我们之间的距离过于逼近,所以她吓得本能地一缩 手护在胸前,而热水瓶则当即脱手下坠。我恰在此时回过神来,急忙探身接住,但 因为动作过猛,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扑进她的裙子。极其惊险的站直身体后,我抬起 头和她目光相接,顿时满脸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脸涨得通红,胸脯微微起伏,一副受惊不浅的样子。但整个意外过程中她 并没有尖叫,这一点是在事后回想时才被我留意到,并因此对她产生了由衷的好感。 我自己虽然还未与女孩真正交往过,但用古龙的话说——就算我没吃过猪肉总也看 过猪走路,中学时代班里的那些骚包女同学早已让我领教过女人细细的脖颈里能够 挤出什么样的声音,那种惊心动魄所能达到的恐怖效果足以让任何有点自尊心的男 人不寒而栗而后痛不欲生。所以我断定这个女孩一定有良好的教养。 她的确不是张昕。更确切的描述是,她比张昕更好看。她的脸庞轮廓非常柔和, 秀挺的鼻子,淡淡的眉毛,一双眼睛也大得恰到好处。 “对不起,我……”我极努力才挤出声音。 她惊悸未消地用手按抚着胸部,大睁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下,吁了口气,抬手指 了指我还傻抱着的热水瓶,我急忙双手递送给她。“算了,也不能说是你的错,其 实还应该谢谢你呢,动作可真灵活呦。”她对我笑笑,非常动人,而我惭愧得直想 一个倒栽葱扎穿地球到美洲去露头痛哭。 “你的水瓶……?”我哼哼唧唧。 她把手里的蓝色开水瓶举起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检查了一遍,露出一副满 意的神色:“挺好,没有坏掉的样子。”说完她又对我笑了笑,“那,我就先走了。” 我呆呆地目送着她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在她站立过的地方,空气中留有淡淡 的香味,不知道源自什么,但是让我觉得非常迷醉,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44 买好东西走回宿舍,我看到宿舍门口走廊上已经有四个人席地而坐,正准备摆 起功夫茶摊子开聊。 “除了一个还没到的,就差你了,过来坐下一起聊吧。”宋国涛冲我招呼。我 答应了一声,把手里拎的东西随手丢到床上,扯了张报纸加入他们。 茶具和茶叶都是来自厦门的小戴个人贡献的。我眼睁睁的看着此人往小小的黑 黑的茶壶里塞满同样黑乎乎的铁观音,加进一勺咖啡伴侣和一勺橙子口味的果珍, 再倒进少得可怜的开水,几分钟后,他捏起茶壶动作灵活地给大家分茶并开始神采 飞扬地散布茶道。我举着小小的杯子,审视着里面成分复杂颜色怪异的液体,对于 能否喝下肚感到十分怀疑。但几杯下去后,先是脑子里晕晕乎乎,随后竟莫名其妙 地轻松亢奋起来,抬眼扫视一圈,发现众人都是一个德性。 于是大家热情洋溢,挨个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开始神侃,当晚便民主议定诸如 轮流打开水、轮流值日的种种舍规,在座各位的绰号也被一一确定。 果然如室长宋国涛所说,整个宿舍里只有我和他是上海人。据他羞涩的宣称, 这所大学内的所有食堂均是他老爸承包的,难怪他白天会用那么夸张的方式向我推 荐食堂伙食。 后半夜茶摊散伙后,大家各自钻进床铺。皎洁幽清的月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正照 在我脸上,明晃晃的让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在我兀自瞪大眼睛发呆的时候,听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敦实的黑影拖着一个超大蛇皮袋和一捆凉席闪 进宿舍。我猜想这家伙就是白天没到的最后一个室友,于是百无聊赖地隔着蚊帐观 察他的行径。只见他在我对面的床位上铺好凉席,蹑手蹑脚地拿起桌上不知谁的脸 盆出门接满自来水进来,从粗粗的胳膊上解下一条比夜色还黑沉的毛巾状物件浸入 水中,稍顷捞出后先洗脸后擦背再抹凉席,最后在床上坐下开始脱鞋,看样子是打 算继续拿那玩艺洗脚。然而当此人脱掉袜子的时候,就象臭弹在沼气池里爆炸一般 整个宿舍内立时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浓郁的脚臭味,空气的密度明显增加了许多,我 虽然鼻子不好,但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力,竟差点憋过气去。更夸张的是,我 分明地听到有两个蚊帐里当即传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此人就是后来名震整层楼的李臭脚。小戴还给他起了另一个绰号叫“李十三”, 比较形象的介绍了他的十根脚趾能让整个宿舍集体晕上三小时的事迹。 李臭脚同志来自安徽农村,汗腺特别发达,特别不爱洗脚,所幸的是也具备了 乡村人士纯朴憨厚的性格,所以在大家孜孜不倦的教育帮助下,两个月之后其脚丫 的杀伤力已明显收敛了许多。当然,另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那个时候我们所有 的宿舍无一例外都已经被众脏人住得怪味纷繁,李臭脚的臭脚充其量只能算作锦上 添花而已。 事实上,我们宿舍可称是藏龙卧虎,除了凶在明处的李臭脚外,还有一个狠在 暗处的包大虾。包大虾是河北人,外观与品行都酷似古龙小说《绝代双骄》里十大 恶人之一的哈哈儿,特别能侃,三下两下就能把人侃晕,之后常常就会乘人不备痛 施绝招。他的毒辣功夫是放屁,屁放得不但臭而且响,简直有声有色,能把人炸得 五迷三道自己站起来原地兜圈儿。 我们最初也曾打算象改造李臭脚一样改造他,做了很多工作,譬如研究他的膳 食结构、裤带是否系得太紧等等,但费尽了心机也没有找到问题根源。最后还是宋 国涛受食堂敲钟开饭的启发,定下一个规矩,就是他放屁之前先给个暗号,好让大 家自择出路。出于照顾包大虾面子的原因,此暗号被定得十分隐讳,说诗情画意都 不过分。后来,我们宿舍经常上演的即兴节目就是,来串门的同学正和我们坐在一 起神聊,突然只听得包大虾小声的一句:天上的星星真亮啊!顷刻间内部人员纷纷 夺门而出,留下不明就里的外来人口面对依旧笑眯眯面不改色的包大虾,在毫无防 备的情况下壮烈牺牲。 45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还住在弄堂里的时候,我从家中骑车到学校,其中大约有 半个小时的路程要忍受苏州河的恐怖气味。那种浓郁的恶臭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头 晕目眩,所以当时不得不很快练就了双手放把的高超车技,腾出手来捂住脸上所有 透气的地方,所以养成了有事没事喜欢揉捏鼻子的习惯。后来我又着迷于武侠小说, 有一天竟在《楚留香传奇》中发现天下无双的香帅也爱捏鼻子,此发现让我倍受鼓 舞,终于变本加厉地将鼻子摧残出严重的鼻炎,从此丧失了部分嗅觉。而现在我却 因祸得福,因此成为了宿舍内唯一算得上幸免于难的人物,因为就算哪一天李臭脚 忘了洗脚或包大虾忘了发暗号,我也依然可以正常的吃泡面喝乌龙茶,除了被气压 影响得吞咽稍显困难而已。 由此可见,生活的逻辑确实堪称有趣,引用村上春树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们 其实只是生存在有限的可能性中。我在他的小说中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刚满18岁, 真正理解了这句话时,已经是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