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约会了几次之后,阿米与我见面时已经会主动把一只手伸进我的大衣口袋,而 我也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腰。换而言之,我已经正式成为宿舍里继包大虾之后第二 个有女朋友的人。 阿米似乎特别怕冷,她说自己是冷血动物,因为她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每当 把她的手在衣袋里紧紧握住,感觉它慢慢变热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有某种东西在流 动,痒痒的,很舒服。或许那就是幸福。 我们像校园里所有其他的情侣一样终日在林荫道上晃晃悠悠,以料峭的寒风为 借口相互依偎,一起呼吸早春稀薄而沁凉的空气。 阿米有时穿那件浅蓝色的羽绒服,有时穿另外一件深色的大衣。在我的印象里 大衣是黑色的,虽然她一再纠正我说那种颜色不是黑色,是藏青,是很深的蓝色。 她似乎特别偏爱蓝色,看见她就看见了各种各样的蓝,蓝得很有层次。这一点 我不太能理解,因为我总是偏执的认为太多的blue就是blues ,复数的蓝就是单数 的忧伤。 她有很多可爱的小习惯,譬如喝奶茶前会说“奶茶奶茶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再譬如她打算说话时总是先呵一口热气出来,等它遇冷变成白雾再被风吹散的系 列物理反应结束之后才正式开口。 我们的交谈内容平淡无奇,无非都是各自过往生活中的一些趣事。我曾想给她 讲严浩的事情,但却不知如何讲起,就算仅仅陈述往事似乎也缺乏讲得清楚的把握。 想到严浩在我是我迄今唯一的好友,在我的生活中存在了那么多年,我却根本不能 了解他,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真是令人沮丧。至于张昕,我更是 决口不提。虽然我自己都确信阿米对我而言,就是我的阿米,决不是张昕的替代品, 但我对于她是否能和我一样相信这一点缺乏把握。 我最擅长讲的是宿舍里那些搞笑人物的搞笑事件,添油加醋谈不上,绘声绘色 而已。 例如金炅和小戴的故事。 金炅认为自己身材极好,所以从不放过任何展示雄性魅力的机会,他夏天去洗 澡间冲凉时,从不把换洗的内衣带进去,而是先脱光衣服,只用一条浴巾围住腰际 就大摇大摆地上路。某次在他出发后,睡在他下铺的小戴正和蚊子大战,突然灵感 大发,把整整一盒清凉油全都抹在了金炅扔在床上的要换的内裤里。金炅回来后, 浑然不知地穿上内裤,当即开始放声惨嚎,上蹿下跳,让整层楼的人都以为发生了 地震,除了正在隔壁宿舍里吹嘘创意的小戴和他的听众。 “为什么呀?”阿米一脸好奇。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把清凉油涂在内裤里,那个大猩猩会那么难受?” “你今晚回去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你看你!笑得一脸坏相,我才不上当呢!”阿米大声宣布。 但后来她还是被我说得好奇心大起,扬言要戴上口罩亲自去我宿舍参观。我告 诉她那会很危险,因为那里都是一些忧伤的音乐爱好者,忧伤的歌曲已经把他们折 磨得濒临崩溃。 “崩溃了会怎么样呢?” “看见你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而兽性大发。” “你不会保护我吗?” “那我就先下手,让他们在旁边看着,全部气死。” 阿米抬脚踢我,我侧身闪开,顺势把她抱到了怀里。我们一动不动地拥抱了很 久很久。最后我听到她的声音从我的大衣领子下传来:“你真的想抱我一辈子吗?” 她的声音小小的,隔着我的衣服听起来有一些不真实。而她的头发弄得我脖子 开始痒起来,于是我放开她,一起继续向前走。最后我还是带她去了我的宿舍。她 很自然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室友们反而被她游览动物园般的神情弄得很紧张,在 她离开前的一个多小时里,包大虾居然没有放一个屁,他们热情地给她倒茶,贡献 出珍藏的零食,终于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拿着我的吉他轮流献歌,把阿米哄得象个 傻大妈一样笑个不停。我也笑,在一旁边看边抽烟。 阿米走后,他们都很失落,然后挨个拥抱我,拍我的脑袋对我感叹:屎人有屎 运。 不出所料,小戴很快就想出了折磨我的恶毒招数——每当没烟抽的时候,他便 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地反复絮叨:沈昱沈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直到我忍无可 忍地主动掏出一支烟塞住他的嘴。 57 阿米的真名叫“陈沪玲”。六月的一天下午,上极无聊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课时, 我突发灵感,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跑到消防通道的楼梯口,一边吸烟一边写出 一首藏头诗: 陈辞无力颂花香,沪港春梦却秋凉。 玲珑玉手花溅泪,美目盼兮雁断肠。 得蒙后羿赠灵药,似笑嫦娥已秋霜。 仙鹤驻足长相望,子规啼血为你伤。 将这首七律的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就是:陈沪玲美得似仙子。 当晚,我跑到校门口从一家正准备关门的花店以超低折扣价买了一束花,拿张 旧报纸随手一裹,附上诗稿的真迹送到阿米的宿舍,告诉她诗中藏着一句我一直都 很想对她说但一直都说不出口的话。不出所料,她的表情当即变得复杂无比。此人 对中国古典文化完全没认知,想必整夜都睡不好觉了,想到此处我就窃喜不已。果 然,第二天一早她饭都没有吃就跑来找我要答案,宣称快要想疯了,而当我说出答 案的时候,她竟被这样一首歪诗感动得要死。 在我终于得到她的初吻之后,我才老实告诉她,就一个上海姑娘而言,她那个 名字实在是土得无可救药。脾气极好的阿米没有生气,只是很认真地告诉我名字是 她父亲取的。可笑的是,当时在我的脑子里她的父亲竟与我们的恋爱完全扯不上任 何关系,所以她的一本正经只招致了我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击。 我送给阿米的那束花是蓝色的勿忘我,后来据阿米说,如果不是她的同学打扫 卫生时随手丢掉,那束花极有可能会在她的玻璃杯里插到毕业。 “你知道吗?勿忘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不凋花’。因为它放得时间久了, 不会象玫瑰或者百合那样变黑、腐烂和发臭,而是会变得越来越干燥,最后看起来 就象纸一样,变成了蓝色的纸花。所以,这是我最喜欢的花。”阿米告诉我。 我想起了《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里最后女主角打开烟盒时飘散到风中的那 些勿忘我花朵,真的象纸一样。我给她讲了这部电影的剧情,并答应将来和她一起 再看一遍。 天气转暖一些的时候,我带阿米到我当初练琴的地方,弹那些老歌给她听。她 更喜欢我吹口琴,因为那样她就可以抱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上。 僻静的湖岸边,白杜鹃在我们身边羞涩地绽开,梧桐的叶子在微凉的风中颤抖, 繁密的枝叶筛过纤细的光线斑驳地吻在她的脸上,让她美丽恬静的笑容变得支离破 碎,碎成每一只翩跹的蝴蝶,柔美得像是梦境。我们聊天,发呆,有时她唱歌,唱 得很轻,但真的很好听。她唱歌的时候,我闭起眼睛什么都不想,常常觉得学校和 世界全都被丢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我们坐着不动,就可以变成一幅永恒的图 画挂到岁月的长廊里,就能象熬过漫漫长夜的草叶一样在阳光下风干自己身上所有 的眼泪。 有时我真想就这样闭着眼睛立即死去,和阿米在一起,永远永远。当然,这样 荒唐的想法我绝不会告诉她。 58 大一很快结束。阿米拿到了奖学金,而我所有的课程都只是低空飞过,中国当 代文学史还差点不及格。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晚上,阿米象那些外地学生一样多愁善 感起来,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走,最后在已经僻静无人的图书馆外面递 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想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好吗?” “你想我的时候呢?” “我就不吃不喝不睡觉不看书不看电视抱着电话机等你打过来。” “也不上厕所?” “没错!”阿米大声回答。 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骇人。但阿米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怀疑。 事实上,暑假开始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那天下着小雨,我们约 好在刚开张不久的上海书城门口见面。当我到达时,发现她早已等在那里,却没有 带伞。“走吧。”我挣开伞,她轻快地跑下台阶,挽住我的胳膊。 “别打伞了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淋雨。”真是莫名其妙的爱好。我抬头,看到头顶上撑开的伞 断了一根伞骨,有一边耷拉下来,这么举着也确实不太好看,便把伞收了起来。 “我们去哪里?”我问。 “哪里都无所谓,随便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不管方向,也不管湿淋淋的裤腿?” “嗯。”她笑眯眯地说。 雨下得其实并不大,触目所及只是一团团轻飘飘的水雾,仿佛被阳光晒得略微 出汗的空气而已。我们在轻飘飘的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路口,走过天桥,走 过别人的伞下,走过梧桐树的枝叶被风吹动抖落的一蓬蓬细密水滴。最后我们竟不 知不觉间走到了黄浦江边,我感到有些饿了,一问阿米,她也一样,于是我们到麦 当劳各吃了一份套餐。走出麦当劳的大门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漉漉的,果然异 常清新。我和阿米走到江岸上,一起默默的看着江水发呆。一阵轻柔的风吹过,我 看到她微微哆嗦了一下。“冷吗?”我问,她点头。我扔下雨伞,走过去把她揽在 怀里。她把头埋到我的颈项间,头发上的雨水滴到我的领口里,痒痒的流过胸腹。 “你这样喜欢淋雨,难道不怕感冒吗?” “认识你到现在还没有感冒过呢。”她略仰起头,对我一笑,“感冒也没什么 不好的呀,感冒了就可以让你喂我吃药,买那种很苦很难吃的药,我不愿意吃,所 以你要哄我,弹吉他,吹口琴、吹口哨什么的都可以,随便你。总之你来哄我,我 呢,就假装听你的话,就把药吃掉。你说这样好不好?” 她的话让我毫无准备地感动起来。我用双手托起她的脸颊,看着她,她也看着 我,我想她知道我打算做什么,我也知道她在害怕和期待什么,因为她长长的睫毛 随着急促的呼吸在微微颤抖,伸到我腰后的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衣服。我 低下头,吻她。但很不幸的是似乎我们俩都没有经验,所以几次尝试都不得要领, 舌头仿佛是刚从冰箱里取出的,十分不听使唤,最后急切之下我竟不小心咬破了她 的嘴唇,弄得尴尬至极,只好怏怏放弃,放开她,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着。 谁知道,就在我故作潇洒地用舌尖弹出第一口烟的时候,她突然又抱住我,我 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已经柔软地堵住我的嘴,并且咬住了我的舌头。于是一 切自然而然地成功进行下去,我重新抱紧了她,隔着湿透的薄薄衣衫,我的胸膛能 够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就是我和阿米的初吻。她被我咬破的嘴唇上犹自渗出的血的淡淡咸味在我口 中溶散,而我口中吐出的烟从她的鼻孔里又轻盈地飘散回到我们俩的眼前,我睁开 眼睛,隔着湿润缭绕的烟雾,看着她紧紧闭起的眼睛,抖动着细小水珠的睫毛,竟 觉得我们恍似站在太平洋的两岸,而那整片无边无际的深蓝都在我们的拥抱里失踪 了。那一刹那,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59 阿米问我:“你相不相信,我们在雨中这样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能够把上海 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走遍?” 我相信。我想告诉她——等到那一天,我们就结婚吧。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在顺乎情理合该说出来的那个刹那。不知道为什么,或许 是因为我相信那是毫无疑问会发生的事吧,就象我也从没有想到过问她为什么会喜 欢淋雨,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虽然张昕对我而言,已经成为往事的一个部分,并且这部分本身,无论曾经多 么珍爱,日后多么堪于回味,终归与一盒花掉的录像带或一个损坏的单放机没有什 么不同。但是人生中很多事情,第一次的挫折总会给第二次带来决定性的影响,而 与事件中的具体角色无关。譬如做爱,譬如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我想你应该 明白我的意思。 所以当嘴唇还在流血的阿米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小声地说“我爱你”的时候,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说“我爱你”。 60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小时候从外公的书中掉出来的 那张黑白相片,但照片上的人却不是那个穿白衫绸裙的紫兰,而是穿着蓝色连衣裙 的阿米。我在宁静如水的梦里,一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但始 终没有勇气把它翻过来看看背面写的是什么。 想想真是一个奇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