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下小雨的时候,我们依旧一起出去淋雨。 阿米曾经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会把上海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走遍。我相信她说 的话。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发现自己错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上海每一天都在改变, 旧的道路消失了,新的道路出现了,新的会变成旧的,旧的又变成新的,我们总是 会迷路。 我们太小了,上海太大了。 所以现在我们一般都只是在她公寓的附近晃悠晃悠了事。值得一提的是,这个 地段后来成为上海最大的金丝雀(被包养的女人)聚居地。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在一起。 82 我们在一起。我们仿佛无始无终般的在一起。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洗碗、弹琴、唱歌、洗衣服、看电视、散步、发呆、做 爱、睡觉。我们一起去买她的卫生巾和我的避孕套,买我们的洗发水和牙膏。她帮 我刮胡子,我帮她修指甲。 我们在睡梦中相互拥抱,霸占对方的枕头,含咬彼此的头发,我们的口水和泪 水都流在一起,干在一起,又被我们扔进洗衣机里一起洗掉。 我们在醒来后幸福地争吵,彼此扬言要把对方踢下床去——她只要一抬腿,我 就立即翻滚下床,有时因为我过于主动而被她NG若干次,滚了又滚直到她满意喊CUT 为止。 有时她在卫生间里,我会突然特别想她,我蹲在门外喊“芝麻绿豆开门”唱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用尽心力虽然四处跑调。 我每天早晨都在床单和枕头上收集她的发丝,我把它们装在一个4ML 的Chanel N ?19的香水瓶里,我把香水瓶每天都装在最贴身的衣袋里。 她每次做菜都要征求我的评价,我拿出一个中文系学生的专业精神来表扬她, 每次都力求超越。我想我这样是宠坏了她,因为到后来她终于被我夸得忘乎所以, 开始热衷于试验各种新鲜菜式,有一次连豆腐炒鸡蛋这样的吓人玩艺都端到了我面 前,于是我把郁闷留给肠胃,把微笑献给厨师。 她的身体很软,柔弱无骨,我很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象抱着一个孩子。她惹我 生气的时候,我对她最常采用的酷刑是“坐喷气式”,就是抱着她不停地转圈,直 到我们俩一起晕菜,歪七扭八地瘫倒在地。 稍事休息,我们便互相扯掉对方的衣服,亲吻,吮吸,做爱。我们在地板上滚 来滚去,最惨的一次是滚到了床下,我每一次用力进入她时,脑袋都会在床板上撞 出沉闷的声响。但那并不能阻止我,我愿在最后一刻撞碎躯壳,把我最后一丝生命 送入她的体内。 整个夏天我们疯狂地做爱。即使因为停电而没有空调,我们不怕热,我们不拥 抱就感到寒冷。 我想我这一辈子对那事儿的渴望都在那个夏天里透支掉了,因为在阿米之后, 我再也没有与哪一个女人有过那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是的,融为一体,只要我们拥 抱,就象分子瞬间扩散,就象核聚变,我们变成了一个可以飞上云端的天使,一个 轻盈得可以飘到天堂的肥皂泡泡。 当我们的汗湿的身体慢慢分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缓缓撕裂的疼痛,在我体内 那个看不见的深处。不是被取出了一支肋骨,而是被劈成了两半,用带锯齿却没有 血槽的刀子。 我们各自是对方的另一半,我们是罐头里并排躺在一起的两条沙丁鱼,我们因 为做了一次又一次而精疲力竭,因为相濡以沫而严重脱水,因为奄奄一息而幸福无 比。 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外面的暴雨打着鼓点般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着, 门窗都开着,大风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刺在我们滚烫的皮肤上,在颤栗中冰凉地渗透 进身体。 83 “累吗?”过了很久,阿米的声音在黑暗中从身边传来。 “嗯。你呢?” “我也是。你说,我们这样子是不是太疯狂了?别人会不会说我们很淫荡?” “别理他们。让他们自己用舌头勃起去。” 阿米哧哧地笑。沉默了一会,说:“等我很老很老了,脸很丑了,你还会不会 愿意和我做爱?” 我没有回答,翻身拧开床头灯,支起身体凑到她面前仔细看她,我用目光凝视 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唇角。她脸上细密的汗珠 已经褪去,长发兀自凌乱,有几根细细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突然 遇到灯光,本能地眯了起来,一副惺忪的样子,无比动人,惹人怜爱。“你在看什 么?”她问。“看你,认真地仔细地好好地看你,永远记住你现在的模样,将来老 的时候闭起眼睛跟你做。”我说。 她的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羞涩,呆了一会,用胳膊搂住我的脖 子,我顺势伏倒在她身上。她的乳房随着呼吸在我的胸膛下微微起伏,我情不自禁 地闭起眼睛,把鼻子深埋进她的头发,想象自己是一艘被击毁的战船,慢慢沉入温 凉的水中,周围都是一片轻柔荡漾的深蓝。 事实上,和阿米做爱,在高潮的时候我总是会闭起眼睛。 我闭着眼睛,我听到了遥远而清晰的音乐,我陷入一种宁静而莫名的惆怅,我 想象着自己正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旅馆房间里,在美丽的阿米的怀抱里,幸福而忧伤 地睡去。战争和革命都在床外进行,而我们只是紧紧拥抱着,长眠不醒。 后来,后来我听到阿米在我耳边小声说:“让我们在变成老雨和老米之前,睁 着眼睛再来一次吧。” 84 我爱阿米。 我不再怀疑这个夏天是否真实,我不再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善良,因为那一切都 已经与我无关。因为我爱阿米。 阿米,我的阿米,你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珍宝,是黄浦江无边的混黄奔涌里 唯一属于我的那一个漂流瓶,是那个漂流瓶里只有我能辨认字迹的那张小纸条,是 我沉入永恒黑暗之前最后松手放开的那一根救命稻草,是我最快乐的快乐,最悲伤 的悲伤,最梦想的梦想,是我的执著,是我的妄念,是我轮回于苦痛人世的唯一藉 口,是我一切的一切。 我爱阿米。 阿米,我爱你。虽然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出口过。 85 大三开学,新生入校,照例又是“新生节”。系里找到我们宿舍,把我们的音 乐水平不着边际地胡乱吹捧了一通,顺理成章地要求我们给文艺汇演出节目。这种 政治任务对于室长宋国涛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于是答应下来,当晚便召开宿舍会 议,讨论决定出由包大虾献唱《寂寞是因为思念谁》,我负责吉他伴奏。我瞄了一 眼李臭脚,看到他脸上极力隐藏的失落神情。“让老李上吧,我好久没摸过吉他了, 手生了。”我说。李臭脚猛地扭头,怔怔地看着我,目露感激之色。 为此众人和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金炅扬言如果李臭脚的破吉他上的话他就喝 倒彩,宋国涛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要以宿舍的荣誉为重,小戴更是冷嘲热讽,说李臭 脚上台前可以先脱鞋,这样就没人能睁着眼睛轰他下去。李臭脚被遗弃在一旁,可 怜兮兮地低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最后我烦了,站起身说:“如果非要让我上吉他, 行,让老李伴唱!否则免谈。”说完我走到桌边拿起洗脸盆去卫生间。我相信在李 臭脚的歌声和吉他之间他们谁也不难做出选择。 果然,回到宿舍之后,众人都已上床,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各自忙活,谁也 没再罗嗦屁话。收拾床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对铺的蚊帐里有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李臭脚非常感激我,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我佯装不觉,扯开毯 子,侧身躺下。 其实我帮他倒不是出于怜悯,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惯其他人的嘴 脸。 事情要从金炅说起。 从大二开始,金炅在宿舍里开始越发嚣张,甚至连洗发水、香皂这样的日用品 自己都不买,拿到谁的就用谁的,如果有人胆敢出声抱怨,下场就是——东西他照 拿不误,用完之后就地销赃,物主再也别想见到。小戴,宋国涛,包大虾,这些人 都不是省油的灯,各有一套绝活,平时耍弄小白、羞辱李臭脚谁也不含糊,但是面 对金炅的淫威就全装孙子,屁都不敢放,全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是在上个学期末。有一天晚上我和阿米散步结束后回到宿舍, 发现自己放在桌上还没洗的饭盒不见了,仔细一想,立刻有了预感,走到窗前,果 然看见我的饭盒躺在楼下的草坪上。我站在宿舍中央,挨个床铺询问,谁都不出声, 只有李臭脚老老实实地想了想,告诉我他刚回来时还看到我的饭盒在桌上,后来去 洗澡,回来时看到轮值的金炅正在打扫宿舍,其他人也都在,但是桌上的饭盒已经 不见了。 金炅躺在床上开始破口大骂,说李臭脚无中生有,说他打扫卫生时宿舍里有这 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看见就只有李臭脚看见了。于是我耐下性子又问了其他人一 圈,但还是个个摇头说什么都不知道。这时金炅得意洋洋,已经开始连我带李臭脚 一块骂了,我二话不说走到自己床边,从席子下面抽了一根铁管出来,回到金炅面 前,此人反应迅速,当即收声。 我很实在的告诉他,如果不希望我帮他拆床的话,就立刻下楼去给我把饭盒捡 回来洗干净。他不声不响地照办了,但是自此便对我和李臭脚怀恨在心。而其他人, 可想而知也都将一腔恼羞迁怒于李臭脚。就象这一次,其实李臭脚的吉他弹得并不 差,他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至今还在勤练不辍的人,所以其他人的反对根本就是存 心找碴。 事实上,如果真要武力较量的话,我们宿舍可能谁都不是李臭脚的对手,因为 他出生在地道的农民家庭,自小就干粗重的体力活,肌肉十分结实,能够双手倒立 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走一个来回。而他们之所以这样肆无忌弹地欺辱李臭脚,原因 就是此人憨厚老实,遇事总是忍让为先。当然,这种性格我也很不喜欢,觉得他一 点男人尊严都没有,但毕竟我和他出生在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成长背景,所以我 也自认为没有资格教训他。 节目定下来后,宿舍里抓紧时间排练了几次,李臭脚表现得非常投入,休息的 时候总是紧张地追着包大虾问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包大虾有时跟他嘻嘻哈哈,有 时故意很严肃地告诉他这里、那里都有问题,他大张着嘴认真听完,表情从失望到 凝重,随后一个人躲到一旁继续埋头苦练。其实他哪有什么毛病啊,就这首歌而言, 他弹得估计都赶上沈庆的原版了。 包大虾走出宿舍,笑眯眯地回头瞄一眼,小声对我们说:“这哥们真是一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