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宿舍楼下的草坪上围满了人。我走过去,扒开人群,看见小白脸朝下趴在一楼 栏杆外的水泥地上,安静得就象睡着了一样。血流如触角般地从他身下探寻着延伸 开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粘滞稠黯,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像颓败而裹满灰尘的 花朵,丑陋地浸泡在我渐渐湿润的眼睛里。 我扔掉烟头,慢慢地蹲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迷茫地看着,酒精在血管里加 速地流淌,我伸手拍他的脸颊,他没有反应,于是我扯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掴他的脸, 已经破碎的眼镜被我打飞出去,我看到他同样破碎的眼睛,玻璃碎片嵌在血汪汪的 眼眶里。 “小白,小白!”我唤他。 “你他妈的给我醒一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别闹了好不好,求你了,小白,我求你了……” 有人在后面拉我的胳膊,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扭头骂道:“操你妈的别管我!” 黑压压的人群骚动起来,压得我视网膜发痛,手又伸过来了,我用力一拳挥出 去,自己却摔坐在地上,更多的人扑上来把我紧紧按住,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 最后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腹部又被踢了一脚,胃里一阵烧炙般的剧痛,酒精混合 着胃酸涌到喉咙里,我趴倒在地开始呕吐,吐得到处都是,吐得精疲力竭,最后只 能象死鱼一样干呕抽搐。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几双手抬了起来,上楼梯的时候摔下一次,但一点感觉都 没有,没有疼痛,没有愤怒。泪水烧灼着我的脸,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阿米仿佛站在 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小白……”我无力地喊了一声,感觉到有液体从我麻木的脸颊上流过。 97 躺在床上,酒精的作用让我昏昏沉沉但难以入睡。我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在空 中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就象看着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的小白。愚蠢的小白,天真 的小白,善良的小白,采薇的小白,像伯夷和叔齐那两个老芋头一样不食周黍死不 悔改的小白。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小白在昏昧的灯光下惨白平静的脸庞,像子路一样整容赴死 的贞定,让人难以忍受的贞定。我真他妈的想把他的脑壳砸开,把里面那些乌七八 糟、不值一钱、神圣却纯属无聊的垃圾玩艺统统掏出来扔掉,换上一堆奶酪色拉或 者果酱芝士或者随便什么。但他的脑袋不是汉堡。但他的脑袋现在真的被砸破了, 却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流淌出来,让我,让别人看到。 天使小白终于走了,终于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看见他带着眼镜,头上顶着 一个金黄色的光圈,扑扇着一双傻了吧叽的白翅膀,造型滑稽地在遥远的黑暗中对 我腼腆的笑,我听见他像过去一样、像圣彼得一样对我说:“你忏悔吧。” “我对圣母马利亚忏悔过了,昨天晚上,在床上。”我像过去一样回答他。 他张开嘴,脸涨得通红,呆呆地看着我。我哈哈大笑,在黑暗中无声地得笑着, 笑得满面泪花。 我对天使小白说:“你忏悔吧。” 98 “小白是自杀的。”阿米说。她坐边床边,拉着我的手。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 洒在她美丽的脸上,让我有一刹那茫然于看到了另一个天使。 桌上放着她拎来的保温瓶,里面是她从食堂打来的白粥。可是我没有食欲,什 么也不想吃。 “给我支烟。”我说。 阿米起身和宿舍里其他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拿着烟和打火机回来,把烟塞到 我嘴里,帮我点着。 我一口烟吐出去,隔着烟雾,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我没事。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我说。 阿米的眼泪涌了出来。“你别这样,你两顿饭没有吃了,你不可以这样,小白 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为了我,为了他,你也要振作起来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白的死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信念,除了这样结束自己,他别的什么做 不到,你难道不明白吗?”阿米使劲摇晃着我的手,眼泪涌了出来,“小白就像一 只鸵鸟,他把头埋在沙堆里唱着他自己的歌,但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歌声,没有人 能阻止他被沙子憋死,你什么都帮不了他的,你明白吗?” “闭嘴。”我说。 “小雨……” “出去。”我毫无表情地对她说。 阿米怔怔地看着我,慢慢地站起身,我闭起眼睛不再看她。过了很久,我听到 脚步声响起,慢慢地远去,消失。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告诉过自己,我绝不会对阿米发火,绝不会让阿米看到我 的难过——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呼吸,用力地全部吞进肺里,胸腔里的炙痛 让我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傍晚的时候,我爬起床,象游魂一样走下楼,晃 晃悠悠地穿行过在校园里四处流淌的夕阳,走到阿米的宿舍楼,拦住一个女生,请 她帮我叫一下阿米。 我看着那个女生走进阿米的宿舍,不一会,阿米跟着她出来,站在栏杆前那个 我熟悉无比的位置踮起脚对我招手,喊了一声,“等一下啊!”然后跑回宿舍,很 快又跑出来,下楼来到我面前。 她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我,我迷惑地接到手中,拆开一层层包装纸,最后看 到一把剃须刀。 “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忘了吗……”阿米咬着嘴唇,迟疑着,最后小声说,“昨天是你的生日。” “礼物其实早就买好了,没有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可是没有想到昨天会发 生那样的事……现在也不知道送给你是否合适,如果你难过的话,可以把它扔掉, 别当着我的面就行了……” 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但也没有再让她说下去,我伸出手, 穿过她的长发,把她慢慢地揽进怀里。她的身体在我怀抱里微微地颤抖,我想她一 定是忍不住又哭了。我安静地抱着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直到她平息下去。 “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那样对我说话,我真的好怕……”阿米抬起头望 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点头,她重又把头埋进我被冷汗湿透的怀里,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仿佛担心 松开手我就会从空气中消失一样。宿舍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从身边经过,好奇地打 量我们。我看着他们,就象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群人。 “我饿坏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我抚摸着阿米的头发,柔声说。 “嗯。”她睁大眼睛,用力地点头。 99 小白曾经说过,我是他命中的灾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倒霉。此话不假, 因为1997年9 月14日是我的20周岁生日,他在那一天跳楼自杀。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阿米发火,第一次在阿米面前难过。 我告诉阿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过生日。 100 几天之后,与小白同宿舍的同学把他留在床上写明由我亲启的遗书转交给我。 小雨:你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请不要为我而感到难过,不要 自责,也不要责怪豆豆。在这个学校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否认同这 一点,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最后的这个要求。 虽然以我基督徒的身份,我所作的决定将让我背负耻辱的罪名,但是请你相信, 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平静,表情也是。当然,当我翻出栏杆落到地面之后,我也不知 道自己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了。 再见了,朋友。祝你和阿米能够幸福。顺便也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窗台上的那 盆花。谢谢。 小白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