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我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电视还开着,隔夜的烟味、酒味和不知出自何处的香水 味混合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我直起身,先是被熏得一阵眩晕,接着便感到 头痛欲裂。找到拖鞋后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差点被睡在地毯上的 严浩绊倒。 我找到一个装的是水却酒味扑鼻的杯子猛喝了两口才缓过些神,然后猛然想起 陪外公的老同学吃中饭的事,急忙找到手机打个电话到家里向母亲问明了就餐的时 间地点,发现可用时间已不多,于是又把熟睡的严浩弄醒,让他赶快穿好衣服开车 送我去。 离开洗浴中心的时候严浩在柜台拿了一包香口胶,我们一人嚼了几条以对付自 己严重影响呼吸质量的恶劣口臭。当班的经理陪着笑把我们一直送到停车位。车门 关上后我问严浩为什么没有结账,因为据我所知严浩和这家洗浴中心并没有业务关 系。他只回答了一句:“这里我不用结账。” 由于我出门时穿的是拖鞋,所以不得已让严浩脱下他的皮鞋来让我穿了。严浩 赤着脚踩下油门。半个小时后,衣衫不整浑身怪味的我狼狈不堪地拖着至少大了两 码的皮鞋在南京西路下车,走进上海商城下面的西餐厅,见到已等候多时的外公和 他的老同学。事实上,若不是外公的那个老同学在座位上远远地看到了我,形象欠 佳的我极有可能立即被身后气势汹汹追进大堂的两个保安拖出门去。 “您怎么认出我来的?”落座后我问外公的老同学。 “你外公一直和我提起你。我听他说过你是长头发。”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回答。 她表情和蔼,目光亲切,让我放松了许多。后来吃饭的过程中我一直偷眼打量 她,按我的推算,她的年纪应该与外公差不多,但是她保养得很好,气质极佳,看 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几岁,而不像我外婆那样被命运浮沉刻划下满面沧桑。 衣着也很高雅得体,面料精细,毫无疑问价格不菲。 外公为我的迟到向她道歉,她眉目含笑地直说“不介意”。两位老人目光对视 的时候,瞳孔里有分明的光芒闪动,让作为旁观者的我可以轻易地想象出他们年轻 时曾有过怎样的激情眷恋,半个多世纪的爱别离苦都不能掺进一丝怨憎。由此我更 加怀疑她就是相片上的那个女学生,但毕竟两者的年纪相差了好几十岁,实在难以 从相貌上看出端倪,并且外公一直没有称呼她的名字,我也不方便主动去询问她是 否叫“紫兰”,所以还是无法得出确信的结论。 饭桌上她和外公聊起我的情况,外公居然把我评价为“一个在怀疑和反叛中成 长的热血青年”。 “是啊,就像当年的你一样。从这孩子身上我能感觉到你年轻时的影子。”她 对外公说。 正被一块在刀叉下滑来滑去的牛排弄得满腔怒火的我听到这句话,无地自容得 差点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我急忙故作腼腆地低头陪笑,不让他们看到我燥热的脸 庞。 饭后他们又聊了一些旧上海的趣闻,但关于我所好奇的他们的青春往事却避而 不谈。最后外公的老同学未让我们觉察地让招待送来了账单,并极其自然地很快付 了现金。我觑见了招待迅速合起的硬皮帐本间夹着的厚厚一叠百元钞票,也瞥见了 外公脸上攸忽掠过的不易察觉的阴影。 走出酒店,外公送她去虹桥机场,我和他们挥手告别。离去前她塞给我一个红 包,并说这是长辈和晚辈初次见面的规矩,不可推托。 上出租车后我拆开红包,发现里面是崭新的六百美元。二十分钟后这六百美元 在中国银行被我兑换成近五千元人民币,然后开了一个活期账户,和自己剩下的工 资一起存了进去。按照我的估算,如果诸事顺利的话,明年阿米过生日时我就能送 她一份不寒碜的生日礼物。想到届时此人开心要死的样子,我竟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回到家发现父母都不在,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探望外婆了。我刷牙洗澡,把散发 着怪味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栽到床上,一直睡到被母亲叫醒起床吃晚饭。 122 “中午饭吃得怎么样?”饭后全家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母亲一边低头整理 毛线篮一边问。 “嗯。很好。两个都很老实,没动手动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猛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现在我告诉你了,该放心了吧。”我仰 靠到沙发背上,眼睛继续看着电视,笑着说。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回头又没完没了了。孩子还小,有些事情以后他会明 白的。”父亲转过身来想把母亲拉开,但没能拉动。 “是,我小。你比我还小的时候不就已经开始恨外公了吗?十几岁不就不打招 呼地自己离家出走上山下乡去了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他因为自己的 那些个理想已经遭够了罪,他和您一样也是受害者。错的又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什 么搞笑理想,错的是那个搞笑的时代! “你看他那么不顺眼,又不愿意我帮他说话,当初不如就别把我生出来。现在 后悔了吧?估计外公也早就后悔了,生出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 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想必是根据经验知道我和母亲的战争发展到此已经没 有掩旗收场的可能。 母亲甩开父亲的手,把毛线篮重重地丢在茶几上:“你知不知道,你外公前些 日子把你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和他的那个老同学结伴出去玩了一个星期!你觉得 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吗?” “有什么不对?谁都明白他们俩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情,更别说外公和她 是自由恋爱,和外婆是包办婚姻。半个世纪才好不容易再见上一面,一起出去走走 很过分吗?”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近乎不可理喻,正在迅速 翻越理智的顶点——“谁都不是神,都会犯错误,就算外公这次错了他至少还有理 由。可是你们为什么只对他那么苛刻而不看看自己呢?爸当初不是为了当个搞笑的 狗屁红卫兵还带人抄自己的家批斗自己的老子吗!” 这句话从我口中出来仿佛一道闪电在房间里炸裂。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张开嘴,嘴唇颤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 人,目光却渐渐空茫到洞穿了我的身体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 举起双手,捧住脸庞。我看到他哭了。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他最不能承受 的话,而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地下坠中,压力自脚下逼迫到脑腔,鼓膜涨痛。 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我的脸颊上。我感觉到有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化开。我心 头一片空茫,眼眶开始变热,这种状态下的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只 知道面对盛怒到浑身发抖的母亲,我冷冷地笑了。这种难看而冷酷的笑和严浩那种 满不在乎的笑不同,这种笑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而现在, 突然之间我自己也拥有了。 我手脚麻木地站起来,走回房间,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我又停下,转过身,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母亲说:“你不用再给我织毛衣 了,因为织好了我也不会穿。我从来就不喜欢穿你织的毛衣。” 123 补充介绍一下我父亲。 说起来,父亲的一生确实够倒霉的,充满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他出生 于1949年10月1 日,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岁,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自幼就不得 我那对简体字和汉语拼音深恶痛绝的爷爷的喜爱。后来没念几年书就撞上了文革, 又被祖父连带沦落为“狗崽子”。可怜的父亲那时候一派天真,居然为了当上一名 光荣的红卫兵,带领同学们抄自己的家批斗了爷爷。红卫兵总算当上了,但在1966 年秋天上北京串联朝圣的途中,他却又被人指为“混入革命队伍的奸细”而惨遭殴 打,并被从已经开动的火车丢到月台上,摔坏了脊椎,自此落下腰疾,只要坐或蹲 的时间太久就站不起来。 那年冬至的夜里,我爷爷上吊自杀了。爷爷被指为封建余孽、反动文人,自杀 时穿上了长衫,用毛笔在墙上写下了王国维先生的半阙词: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 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父亲虽然颇为坚强地活下来了,但那个疯狂的年代实际上已经把他和他的青春 一起给毁了。他没有朋友,性格多疑,懦弱寡断,经常唉声叹气。如果没有要强的 母亲,真不知道我家现在会是什么样。 124 我走到大院门口,买了一包烟,点上一支吸着,发了一会呆,仍然无法理清脑 子里的混乱思绪,忽然觉得十分孤独难过,便抓起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到阿米的公 寓。没人接。我犹豫了一下,又打到阿米的家里,听筒里传来占线的声音。最后我 打严浩的手机,终于通了。 “什么事?”严浩问。 “有空一起喝酒吗?心情很不好。” “那就过来吧。” “你在哪里?” “在陪客户,人不多,你快点过来吧。” “什么地方?” “你打车到陕西南路肇家滨路,然后在附近让司机找一下‘梦娇歌舞厅’,二 楼,九包。” 我按严浩的指示找到了目的地。推开包厢的门,看见里面坐着四个人,严浩, 一个小姐,另外两个陌生人想必是客户,其中一个看起来年过五十,身材肥硕,正 襟危坐,正表情严肃地拿着话筒和一个小姐合唱《春天的故事》,充满缅怀伟人深 情的亮丽音乐和小姐身上少得可怜的几块布堪称滑稽的对比,那副假模假式的样子 让我心里顿生厌恶。 严浩看见我,起身走过来拉我一起去上洗手间。从洗手间里出来,他递了一支 烟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问:“究竟出什么事了?” “和我妈闹翻了。去你那里睡两天可以吗?” “这么严重?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啊。”严浩笑了,做势要研 究我的表情。我一把推开他,叉开话题:“包间里那个老邦瓜(上海话)是什么来 路?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地道。” 严浩摆摆手:“别提了,是个电信的处长。这种体制内的官僚货色最难伺候, 但这么难缠的倒也是第一次遇见,小伟那里的姑娘来过了几批场了,一个他都不满 意,现在包厢里坐着的那个是这里驻店的时装表演队的,妈的,价钱又贵,又不出 台。” “不出台?” “嗯,这群姑娘全是湖南妹子,带队的鸡头也是湖南人,我和他谈了半天都不 行,说在这店里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出门不行。” “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我觉得他们恐怕有点问题。” 我们边说边往回走,快到包厢的门口时突然听见里面传出小姐的哭叫声,我和 严浩相视一怔,拔腿冲进房间,看见那个处长正和身边的小姐在纠缠推搡,老家伙 扯着小姐的头发,小姐哭得满面是泪。“赖处长,出什么事了?”严浩问了一声, 两人这才停住,老家伙松开小姐的头发,小姐泪眼婆娑地一抬头正迎向我的目光, 乍一打量之下,发现她竟颇有姿色,心头不由一动。我走近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问她,“怎么了?”她紧张地看着我,慢慢地松开按住裙子的手,裙摆滑落下去, 露出大腿上一块青紫的淤痕,在包厢如此昏昧的光线下都有些触目惊心的扎眼。这 时严浩走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身让开,他也一眼便看到了小姐腿上的 伤,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被老家伙掐的?”我问。小姐咬着嘴唇点头。 “你这没大没小的小赤佬(上海话),怎么说话的?你说谁是老家伙?”赖处 长在我背后气冲冲地鬼吼。我站起来,转身堵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我的目光 掠过他比我矮一截的肩膀,看到包厢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一个脸色阴沉的精瘦中年 人站在最前面,身后紧挨着两个面目表情象打手的家伙。我猜测这个中年人就是严 浩所说的鸡头,但不知道他们这样袖手旁观意味着什么。 “说你是老家伙,老不死的,怎么了?”我盯着赖处长的眼睛说。我的来者不 善显然让此人有些出乎意料,绽着肥唇竟一时语塞。 严浩走到门口,和那个中年人招呼了一声,“没事,出了点小问题,我们自己 解决。”说着他把门在那人面面掩上,反锁,然后走回到我和赖处长之间,问我: “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心里油然一寒。赖处长却得意起来,大声的放 话:“严经理啊,你还想不想做生意?想做生意就好好的管教管教你的手下!” 严浩没理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同样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我愕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突然发现他的嘴角已经在微微地向一边撇去,刹那之 间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想打这个老混账。”我回答。 笑容开始迅速地在严浩面上扩散开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我:“你先还是我 先?” “上次是你先,这回该我先了。” 我所说的“上次”,指的是中学时遭遇流氓抢钱的那一次。我们俩非常默契地 相视而笑,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些严浩所说的“做朋友不用相互摸透”的 意思。严浩闪身给我让路,赖处长早已经被我们俩的对话弄得目瞪口呆,可能方才 想明白了一些,紧张地用手指着我:“你,你们想干嘛?” 我笑着不回答,解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另外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家伙做势欲起, 严浩伸出手,用一只手指对他摇了摇,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来一把弹簧刀,“啪” 地一声打开。我看到那个家伙面露便秘之色,老老实实地坐回原处,捧起茶杯装模 做样地低头喝水。 我走到离赖处长不到半米远的地方,看着他的鼻子说:“老邦瓜,老混账,老 不死的,你他妈的刚才说谁是‘小赤佬’?”说完我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此 人“哎呦”一声惨叫跪倒在地,我毫不留情地开始痛打他,从大二时打那个小白脸 情敌之后我已经有近两年没有打过架了,所以一拳一脚都有释放库存的快感,把老 东西打得哭爹喊娘,趴在地上直往桌子下面钻,我仍不住手,用脚狠踹他露在外面 的肥屁股,就象严浩当年打猪头三时所说的,胖子肉厚油多像沙袋,打着果真舒服, 简直畅快淋漓。 “差不多了。”严浩说着拉住我,我这才喘息不已地停下,坐倒在沙发上,从 冰桶里摸出一罐啤酒开了盖没头没脑地狂饮。严浩则继续做收尾工作,招呼那个到 现在还没喝掉半杯茶的家伙过来把赖处长从桌子下面拖出来,扶着送出了门,还挥 手告别,“你们慢走,不送了啊,生意我们下次再谈!”随后扭头朝我招手:“我 们也走吧。” “急什么,休息一下。”我意犹未尽地回答。 “休息你个头!”严浩笑着骂我,“动静闹得这么大,指不准有哪个怕事的已 经报了警,你想到我那里住呢,还是想让你妈到看守所领你回家?” 严浩不愧是老江湖,想事情就是比我清楚。我怏怏然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那 个已经被我们忽略了半天的小姐,回头告诉她,“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看 你。”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有惊恐之色,让我愈发有些同情,想再说两 句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对她笑一笑,转身出门。 我一转身时差点撞到守在门外的那个中年人的鼻子,我扫了他一眼,他也对我 笑笑,但那种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味道。坐进严浩车里的时候我才突然想到,那 个小姐的惊恐表情,可能并不是我所猜测的余悸未消,而是在害怕这个中年男人。 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呢?正转念间,严浩已踩下油门,答案不得而知。 我们一车开到衡山路,找了一家可以签单的酒吧坐下,两圈Tequila Bomb之后 我突然想起严浩在包厢里掏出的那把弹簧刀,“喂,你那把刀是哪里来的?没见你 拿出来过啊。”严浩笑眯眯地把刀摸出来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仔细看看,好 好想想,这把刀其实你早就见过。” 我拿起刀对着光仔细端详,突然恍然大悟,这就是当初严浩从抢我们钱的瘦子 手上夺下的那把。回想起少年往事,不禁感慨唏嘘。我把刀丢还给他,“这么多年 了,你还随身带着?” “是啊,这么多年了。”严浩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拿着酒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的 冰块,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刀,目光有些凝滞。有那么几秒钟,我在他的表情中 看到了极其罕见的迷茫。 125 我在严浩家里一觉睡到正中午,起床时发现严浩已经出去了。手机上有两个未 接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我发了一会呆,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想,到厨房里从冰箱 内翻出一袋速冻水饺烧开水下了吃了。吃完后也懒得再去学校,就打开电视躺在沙 发上看,过一会换一个台。6 点钟的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是严浩打来的,问我 去不去和他一起吃晚饭,我说不去了。挂掉电话,我走到阳台上吸了一支烟,看到 外面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的天色,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秋天已经深了。 我一直磨蹭到7 点多,穿好衣服出门,在一家小吃店随便吃了份盖浇饭,然后 转了两趟车到陕西南路,在附近逛了一会商场,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瓶红 花油,一条金莎巧克力及其他零食,居然还买了一盒太太口服液——付完钱后自己 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提着这些东西晃悠到梦娇歌舞厅门口,看一下手机,时间已经差不多,就走 进去,在大堂靠近舞池的角落找了一个两人的位子坐下,要了两罐健力士黑啤慢慢 喝,一直耗到所谓的时装表演开始。小姐们身上的布料都一样少,面目反而容易辨 认,我要找的人刚一上场就被我看到,她化着很浓艳的妆,笑容被灯光打得缤纷灿 烂,身材很成熟,腿也很长,感觉似乎比阿米还要高几公分。最后谢幕时,我走到 台前向她招手,她立刻认出了我,对我笑笑,退场后很快就换了一件旗袍过来,在 我对面坐下。 “昨天的事,谢谢你们啊。”她说。 “不用谢。我和我那朋友都喜欢打胖子。”我笑着说,把买的东西拎到桌子上, 推给她。她连忙摆手拒绝。“拿都拿来了,你就收下吧,红花油自己用,其它的玩 艺零食分给你的姐妹吃。”我说。 她迟疑着把东西接过去,又说了一声“谢谢”。 “喝点什么?”我问。 “不,不用了!我还要……”她的脸上出现焦灼不安的神情,迅速地扭头看了 一眼。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个精瘦中年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盯着我们, 我朝他招手,他笑着走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事没事,我只是看一下你们聊完了没有。有客人点小云了,你也知道我们 是做生意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数出三张一百元给他,说:“这些够台费了吧?麻烦你帮 我向那个客人说声‘对不起’吧。” “这个……” “我和我那朋友都是这里的老客户了,总该照顾一下吧。”说着我递一支烟给 他,拿起打火机要给他点火。“我自己来”,他摇手拒绝,自己用火柴点上,拿起 桌上的钱,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照您的意思办了,我去跟那边解释一下吧。” 走之前,他又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我对面的姑娘,“自己说话注意一点,不要再惹 客人不高兴。”姑娘连连点头。他被我目送着走到大堂门口,跟那里站着的一个打 手模样的人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人一起朝我这边又看了两眼。 “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你们有点问题啊。”我扭头问对面的姑娘。 “没有,真的没有!”她急忙解释,我便放弃追问,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眼前的这女孩和我过去常见到的那些小姐不太一样,看起来竟然很矜持的样子。 而我从不和小姐直接打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僵持了一会,她小声地问 我要不要服务,我说不用。她说你付了钱啊,我笑笑,说我只是昨天答应你要来看 看你的。她又不说话了,表情有些茫然。 为了叉开话题,我给她讲了下午在电视上的社会新闻里看到的一则报道。这件 事颇有些凄惨,所以印象深刻,大致经过是说武汉的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女方家 里嫌男的太穷,男的受不了羞辱就决定南下深圳赚钱,女的求他不要去,说她不介 意他穷,愿意和他私奔,但男的要面子,宣称要挣够了钱回来光明正大地娶她,所 以还是走了,刚到深圳时从小工做起,很苦,唯一的精神慰藉就是和女友每周彼此 一封的情书,后来此人终于混出了头,开了自己的公司,野心也越来越大,连信都 没空给女友写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女友的电报,说当天夜里有一班深圳到武汉的 火车,她会在车站等他回去娶她,等他到死。他那天有一个重要的商务谈判,所以 一直磨蹭到傍晚才去买票,可是票已经卖光了,所幸的是后面紧接着就有加班火车, 于是他买票上车,一路好梦,下车后却看到女友已经在前一班列车发车——也就是 他乘坐的加班火车进站——的时候,卧轨自杀了。 故事说完,我看到对面的她低头不语。“没事吧?”我问,想到她或许是在哭, 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讲这么凄惨的故事了。这时我听到她小声地说了一个名字—— “安娜。卡列琳娜”,刹那间,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坐 台小姐居然也会看过《安娜。卡列琳娜》。 我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如严浩所说,事情有问题,我再次逼问她,她默默地擦干 眼泪,突然说:“我们走吧。”我愕然,“去哪?”“给你提供服务。”我刚想拒 绝,她已经站起来,一把拉我的手。我只好忐忑地起身,跟随她走到一个挂着“员 工休息室”牌子的空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非常尴尬地看着她反锁上门,正 想说话,她突然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咬着我的衣襟强忍住声音地痛哭起来。 “究竟怎么了?”我不明就里,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她哭了好一会才渐渐止住, 抽泣着抬起头,“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情吗?”我愣了一瞬,看着她浓妆已经被泪 水冲洗得乱七八糟的肮脏不堪的脸,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