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在来到这个世界22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外公并不是一个民族英雄,也不 是所谓上海最后的贵族。他的真实身份比这些可笑的名目更可笑。他其实是一个赌 徒,他把所有的财产和自己的青春和亲人的生命都押到了命运的赌桌上。他输了, 输得手里只剩下最后的赌本——他的生命。在本该把这也押下去的时候,他怯场了。 所以他错过了最后一场赌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赌桌被永远地撤走。 所以他连一个够格的赌徒都不是。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他可怜的自私的自己。 现在,他带着自己最后的赌本离开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世界。 162 阿米曾经对我说,她觉得,我的心里有一些很固执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我太在 乎它们,所以把它们都藏了起来,藏得太深了,自己也看不到。 阿米所说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我现在依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它们已经破 碎了,消失了,永远地不存在了。伴随着的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163 外公的追悼会很冷清。但是让我感觉很漫长,漫长得仿佛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 我胸前带着黑色绸花,身心麻木地和其他人一起任着司仪摆布。向遗体告别, 磕头。看着棺材里那个干瘪苍白的躯体,那张被画得如同一个戏子的脸庞,我仿佛 看到了另一张年轻的脸,在那些深映在我记忆里的、泛黄的老照片上。那个英俊潇 洒、气宇轩昂的青年,他曾经把整个十里洋场的流光溢彩遗弃在身后,曾经用深邃 的眼睛迎接我年幼无知的凝视,让我看到那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我想起了严浩说过的那句话——我们都应该在青春结束之前死去。我不知道其 他人如何,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确实应该那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 所有曾经深爱他的人。 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除了一些九三学社的老党员,只有一个外人——外公的 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把外公的死讯通知给她,是外婆一再坚持的意思。现在,她的 泣不成声与我们这些亲属的一脸平静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她回台湾时,只有我一个人去机场送行。她似乎很感动,又想给我红包,但被 我拒绝了。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从她那里得到答案。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请问,您的名字是不是叫‘紫兰’?” “是。”她颇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晕,“是你外公 告诉你的吗?” 我摇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她。她接过去,怔怔地看着,眼眶慢慢地 红了,最后终于把照片放在桌上,用手掩住脸,开始哭泣,在虹桥机场二楼的咖啡 厅里。 我把头扭向一旁,没有安慰她,也没有什么情绪。我已经对眼泪感到厌倦了, 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哭了几分钟后,她渐渐地平息下去,说了声“抱歉”,起身匆匆走向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很多,似乎还补过妆。 “不好意思,我刚才失态了。”她笑着向我道歉。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保存着。”她重又拿起相片,痴痴地凝视着,喃喃地 自语。手指轻轻地抚摸上去,仿佛是在抚摸着如绸缎般丝滑柔软的岁月。有那么一 瞬间,她的眼波里闪过一丝轻柔的涟漪,那是只有少女才有的娇羞和妩媚。而我, 终于第一次在这个年届古稀的老妇人身上,看到了1946年那个美丽的女大学生的影 子。 我沉默地喝着咖啡。我没有告诉她,这张相片其实只是被外公随手夹到了一本 小说里,在命运编排的巧合中才来到了我的手里。我想,一个被相信了半个世纪的 美丽谎言,还是让它继续美丽下去吧。更何况,在这个荒谬得令人绝望的世界上, 除了谎言,还能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临上飞机前,她把相片又交还到我手中,请求我在明年的清明节替她烧在外公 墓前。我答应了。 164 严浩从戒毒所出来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接他。我去他的住处,仔细地从衣 橱里给他挑了一套纯黑色西服和深蓝色领带,把他看起来最新的一双皮鞋擦得又黑 又亮,和内衣、梳子等物品一起塞进一个大手提纸袋里。刚走出门,我又返身回去, 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伏特加和一条烟。为什么会带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自己都不 明白原因,只是出于不容置疑的下意识。 他看起来似乎胖了很多,但那种胖近乎浮肿。他穿衣服,梳头,每一个动作都 显得略有迟钝,仿佛做出每一步都要先确认和前一步的联系一样。走出医院的大门, 他的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似乎很不适应突然开阔起来的空 间。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清楚地看到初冬的惨白阳光如同一条条的鞭子在无声地 抽打他,不由一阵心酸。我抓住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走到路边花坛的台阶上并排 坐下,从手提袋里取出酒瓶,拧开盖子,递给他。他接过去,才喝了一口就被呛得 咳嗽起来。稍事喘息,一仰脖子又灌了更大的一口。从他毫不犹豫的动作和举起酒 瓶那一刹那间的眼神中,我有些欣慰地看到了那个绝不低头的少年严浩的影子。这 一次他没有再咳嗽。我把那条烟也拿了出来,拆开一包递给他,自己拆了另一包。 我们俩在台阶上无言地坐着,酒瓶在彼此的手中来回传递,脚下的烟头逐渐增 多。 “喂,你说,我们俩的肺现在都是什么颜色了?”他忽然问我这个似曾相识的 问题。这时我们俩已经各自抽掉了大半包烟,一起喝下了半瓶酒,他的脸色红润了 很多,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历史悠久的干牛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笑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行了,我差不多了,走吧。” 坐在微微颠簸的出租车上,我犹豫着,终于决定问道:“我把你送进戒毒所, 你有没有恨我?” 他扭头打量着我,嘴角渐渐撇出笑意:“如果我现在又开始背诵狗日的诗歌, 你会不会恨我?” 话音刚落,他把视线转向前方,真的开始背诵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 的《祈祷》:“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 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 “知道吗?你烦得就象金斯堡他妈一样。”他仰起头,略带戏谑地笑着说, “可惜啊可惜,你为什么不是我妈?” 165 从戒毒所归来的严浩比过去平静了很多。他不再大声地朗诵诗歌,而是用一种 喃喃的细语,仿佛咬着情人的耳朵。他听音乐时也把音量调得很低,低得让我感觉 几乎听不见,以至于有时我都怀疑他已经进化到不再需要用耳朵来听音乐,而是用 眼睛,用鼻子,或者用另一些藏在坚硬骨骼里的柔软器官。 他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的笑容因此显得很温和,前所未有的平易近人。他每 天只吃两顿饭,并且热衷于素食,拒绝一切油腻的食品。他说他要减肥,要尽快地 把自己在戒毒所中长出的赘肉干掉,因为他喜欢打胖子,而不喜欢自己变成胖子。 他不再会经常性地突然从吧台后失踪,至少我在酒吧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看见 过。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戒掉了毒,还是动作更隐蔽或者失踪的技巧更纯熟。我 之所以会有后一种猜疑,是因为小伟哥曾经说过一句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的所谓经 验之谈:戒毒的经历通常只会让吸毒变得更像一种追求。 “能够戒掉海洛因的人在我眼中都是神。真的,我真他妈的羡慕他们,崇拜他 们。”小伟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绝无戏谑,严肃得堪称虔诚。 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至22岁为止所亲眼见到过的最坚忍的人。但是他从来没 有说过自己是神,他只说过——人其实只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东西。 我相信他所说的话。在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发现自己22年生命的可笑 的、唯一的实际价值就是证明了这句话。或许我迟早会被生活阉割掉,但是我仍然 希望严浩能够勃起,能够勇猛地操烂那些狗日的真理,能够恢复他过去那种标志性 的笑容,即使这种笑容曾无数次地让我恼羞和惭愧。因为,他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 的朋友。 酒瓶的盖子已经被打开,所有的气泡汹涌都在酝酿一个结果。我们在等待这个 结果的审判,在世纪末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