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很高兴的奇怪你今天上山来看我。”我对陈壁君说。 “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并当面谢谢你送我那么名贵的钢笔。” “钢笔好用吗?” “当然好用,可是有点舍不得用。后来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不知你收到没有?” “我收到了。” “你大概没回我吧?” “我的确没回,因为我想我太老了。” “太老了?好怪的一个不回信理由。”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能老得不适合和年轻女孩子做朋友了。” “可是你的思路这么年轻,甚至比年轻人还前进。” “但做朋友可能还是困难重重。思路前进只能带头做抗议活动,像英国老哲学 家罗素(Russell)带头抗议美国在越南的帝国主义,我看到画面,一堆年轻人中间夹 坐个老头子,看来真有点滑稽。罗素的思路比年轻人新多了,可是人却太老了。罗 素一辈子跟女人的关系非常超越前进,不过一旦他老了,我怀疑他一定很不方便了。 法国老哲学家沙特(Sartre)也有同样的困境吧,不过他的红颜知己波娃(Beauvoir) 倒很大方的帮他找了不少年轻女学生。坦白告诉你,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会动 心,可是我不会一个个去‘勾引’,甚至我会有意错过她,像错过一条美丽的小鱼。 当我决定不再回信,就表示我要错过你。让你回到大海,是有特殊原因的。” 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不想说清楚,当然我可以这么说:“可以告诉你,你太像 我三十年前的一位女朋友了。”或者说,“她太像你了。当半年前你第一次来我家 陪我去台中演讲,我一看到你,心里想到的就是:怎么会这么像!怎么会这么像!不 必列举什么地方像了,只找不像的地方做为区别吧,这女孩子比她高一点,约高一 公分,168cm左右,气质上似乎更新潮一点,毕竟是三十年后的新世代女孩子了。再 来就是这女孩子穿着冬天的衣服,而她只穿夏天的,我不知道她穿冬天的衣服是什 么样于,因为人间的冬天比季节的冬天来得早。可是,当你今天来了,穿着夏天的 衣服来了,穿着的方式,却又她像你你像她。我坦白告诉你,那天你来了,先在我 家里,再陪我去台中、陪我逛校园、陪我演讲、送我上车……在一起时,每一阶段 都使我波澜起落;分手以后,每一回忆都使我魂牵梦萦。后来送了钢笔给你,你再 来信,我想我该就此打住了。因为我不是在你身上寻找旧梦,而是我简直无法承受 新梦。因此,我没有回信了……”上面这些话,我会说出来吗?不会的,永远不会的。 英国诗人布雷克(Blake)有一首诗叫‘爱情的秘密’ (Love’s secret),里面提到 一种爱情哲学,那就是Silently,invisibly:/He took her with a sigh.用不 动声色只叹一口气的神秘,带走了他喜爱的女人,这就是爱情,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爱情不是向神父告解、爱情不是在斗争大会认罪,爱情要的是适度的神秘、适度的 信心与信任,爱情是技巧、是含蓄,不是坦白。 陈壁君神秘的一笑,她不追问我的特殊原因是什么,她上山、上山,亲自来了, 我也开门欢迎她了,她不要回到大海,有山可上的时候,谁还需要海呢?世界有多少 山,当地质调查的时候,发现有海底生物的化石,可知山曾为海过。当沧海了、桑 田了、陵夷了、谷易了,一切都化为虚无与幻灭,何况一条美丽的小鱼? ※ ※ ※ ※ ※ ※ ※ ※ ※ ※ “你在家里,或朋友问同学间,大家怎么叫你,不会老是叫陈壁君三个字吧?” “当然不是,大家叫我‘君君’。” “我也可以叫你君君吗?” “如果叫我君君算是特权的话,你可以比别人有更多的特权。” “什么特权呢?” “你可以命令我替你做一点事,比如说,修铅笔。” 我听了心里一震,立刻想起小葇为我修铅笔那一幕,好像被回忆捏了一下。 “你真好。谢谢你为我服务。暑假到了,你做些什么呢?会打工吗?” “一定得打工。那是我下学期学费的来源。” “打什么工确定了吗?” “还没有。我来台北,就是找比台中更多的机会。” “跟外婆住不方便,怎么住呢?” “不方便还是勉强可住,有时我住同学家。像今晚,我就打算住同学家。” “还没跟同学约好吗?” “还没约好。” “换句话说,你还没确定今天晚上睡在那里?” “还没。想来也真像《流浪一匹狼》。不过这样很有情调,使自己变成浮萍。” “浮萍还是有根的、固定的。我看倒像蜉蝣好。” “其实,我不如蜉蝣。我有一天随便翻‘诗经’,看到一句‘蚌游之羽,衣裳 楚楚’,我穿得大随便了。” “有‘衣裳楚楚,的流浪者吗?” 君君笑了。“大概没有吧?对比起来,你万劫先生好像最不像流浪者,你好像只 守在阳明山的‘豪宅’里,那里也不去。” “蜘蛛也如此。唯一不同的是,蜘蛛是裸体的,没有‘衣裳楚楚’,也没有 ‘豪宅,。噢,在你眼里,我的家是‘豪宅’吗?”我把食指指向天花扳,绕了一圈。 “比起豪门有钱人的别墅来,当然你一点也不豪。但你的大书房,却是琳琅满 目,像所罗门王(Solomon)的宝藏,这是天下第一豪,要说此门不豪也难。” 我笑了。“这也就是我身在宝山、那里都不去的缘故。” “看来你的游踪.只在阳明山?” “只在阳明山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 “‘时有落花随我行’那一部分。我走到那里,那里有落花随我,我就流连到 那里。” “真美,只可惜落花白天才看得到,你看不到夜景了。” “夜景也不妨,你可以感觉花落谁家。” “你一个人在山里,接触大自然,你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有感伤?” “自然对人的意义,既不该是迷信宗教式的敬畏,也不该是骚人墨客式的感伤。 自然本身并没有任何种类的感情,更没有感伤。但有些人总错误的把感情赋给自然, 认为自然有情,于是天地为愁、草木含悲、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人先把自 然变成一个‘多情体’,再把自己的情绪随着这多情体转,于是悲从中来。——这 实在是一个很有问题的人生态度。至于‘黛玉葬花’之类,那更是病态了。自然对 人的意义,应该只有两点:第一点,自然本身是变化无穷的壮观,不论是朝晖夕阴、 不论是暴雨明霞、不论是飞絮满天或落叶满地……种种奇景,都值得人在恬静中或 快乐中赏心悦目。第二点,自然应带给人对宇宙的远大看法,物换星移、时序代谢…… 都是使人了解宇宙真相的凭藉。西方的诗人从一粒沙中看世界,从一朵花中看天国; 东方的诗人从长江中看逝者如斯,从明月中看盈虚者如彼……这种种观察都可在赏 心悦目以外,别有妙悟:人与自然本是一体。基督教圣经上说:‘你是从土而出的,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但说这话的先知并不了解这一现象的科学原理。现 在我们知道了‘氮化循环’等化学现象,知道了万物都要复归原始,人生只是过眼 云烟,自己乃是不断的在死亡中。有了这种达观的心胸,再回过头来看人世,人才 会觉悟到这辈子该怎么活才不虚此生、才会觉悟到此生已为错误的安排浪费许多, 实在不应该再浪费下去。这时候人会活得更积极起劲,肯定适合自己的,摆脱不适 合自己的,使自己的生命愈来愈发光,而不是愈来愈黯淡。这种炉火纯青的人生看 法与做法,人都可以从孤独的面对自然中学到。诗人华滋华斯说‘让自然做你的老 师’,我想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感伤一类的情绪,是对短暂生命的浪费,实在是 没有必要的。” “那你没有过吗?” “我有过。我记得我在你这年纪时候,很不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之下,因为月光 是最令人动情的。后来我年纪渐大,自我训练也变多了、变强了,我练习能够以一 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心情,去看月亮了。八十多年前,一位优秀的中国哲人写过 一首《月诗》,我最喜欢,我背给你听: 明月照我床,卧看不肯睡。窗上青藤影,随凤舞娟媚。 我但玩明月,更不想什么,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月冷寒江静,心头百念消。欲眠君照我,无梦到明朝。 这首诗的境界,就是一种欣然欣赏清光清境的境界,对自然只有欢喜赞叹,没 有多愁善感,这样才是健康的人,尤其是健康的男人,否则一见花一见月即伤春悲 秋,这种人感情上大娘娘腔了,多讨厌呀!” “你在阳明山上有这些感觉,主要是看山、看云、看树、看花。如果不在山上, 你看到的是海、大海、沧海,你的感觉还一样吗?” “看海,我会比看山更神往。美国诗人弗洛斯特(RobeRTFrost)有首诗叫《不远 也不深》(Neither out Far Nor in Deep),最后一节是:他们望不到多远,他们望 不了多深。可是谁能挡住他们向沧海凝神?They cannot look farThey cannot loo k in deep.But when was that ever a barTo any Watch they keep? ‘向沧海凝神,,是一种浩瀚的心灵情怀,它最使人有‘天人合一’的博大感 觉。这种博大,会使随之而来的任何主题,即使本来很普通的,也跟着变为光彩夺 目、壮阔动人。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笔下的‘白鲸记’ (Moby Dick)主角 ‘向沧海凝神’,意在寻仇;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the Se a)主角‘向沧海凝神’,意在不屈。这种寻仇与不屈,都因为寄情沧海,而变得使 心灵浩瀚.一切情怀,也就大不相同。在我个人方面,在,向沧海凝神’之际,寻 仇与不屈两种情怀.也就更形澎湃。我会随波而去,偶尔幻想是散仙、是海神、是 浪里白条、或是优力西斯(Ulysses)……这种幻想不是白日梦,而是一种‘天人合一’ 带来的‘古今同调’。这种经验,只有寄情沧海,所获最多。所以,我喜欢‘向沧 海凝神’,如果真是沧海的话。” “你对自然不多愁善感,对人呢?尤其对情人呢?” “我想我也不会,或者降到最低。这种看来不太有情的漠然,其实是我取法奸 雄的。古往今来,恶人中有一种大奸巨恶,他们是恶人中出类拔萃的。他们之中, 有一种奸雄.最引起我的注意。奸雄的短处,不须我说了.但他们有两点长处,却 也值得学习。第二奸雄有一个大特色,就是永不泄气.永远战斗个没完。他们不论 多么失败,却不做失败主义者,不论处境多糟,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们 绝不灰心、绝不意做、绝不怀忧丧志、绝不‘不来了’。相对的,所谓一般的好人, 他们反倒是没有力量应付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泄气了,就丢下武器跑了。所以, 局面最后总是‘好人在家里叹气,恶人在台上唱戏’。但从有韧性、有斗志、有毅 力的观点看,恶人的成功其实也全非作恶,在性格上,的确具有着坚忍不拔、愈挫 愈奋的成功条件。这一点不可掩没,值得学习。第二,奸雄有另一大特色,就是永 不为女人烦恼,永远享受女人的快乐。他们从女人身上,只得其利,不受其害,女 人对他们,只是‘玩物,与‘助兴’而已。当然他们可能不解风情、不搓爱情,但 他们比起那些既解风情又懂爱情的多愁善感者、比起那些被女人整得死去活来的人 间情种,似乎略高一筹。我坚决相信,男女之间应该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可是女人 显然不以此为足,她们要闹人闹个不停,以大家痛苦为乐事,这又何苦来?世界上很 少有男人能够脱身于女人这种胡闹之外,但是奸雄显然能够做到这一点。由于奸雄 的强大、稳定与占上风,女人在他下面,有时候,也未始不是一种单纯的幸福。希 特勒、墨索里尼死的时候,都有情妇自愿陪死,这一现象,岂不也满爱情的吗?男女 之间,真该是男人强大、稳定、占上风的,奸雄在这一点的成功不可掩没,也值得 学习。中文谚语说,不以人废言’;英文谚语说Give the devil his Jue.不掩没 恶人的长处。英文这句谚语在十六世纪就有了,我认为它说得比中文细腻。因为 ‘不以人废言’的重点,自该是指恶人说的,好人的话自然不会被废,唯有恶人的 话,即使说对了,也往往因出自恶人之门,而予作废,以致恶人的全部言行,都一 律遭到否决。这样全部否决,我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 ※ ※ ※ ※ ※ ※ ※ ※ ※ “你替恶人讲公道话,相对的,你对好人也会有意见吧?”君君问。 “当然有。人们从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训练做好人,长大以后,有的自信是好 人、有的自许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们从少到老、从老到咽气,一直如此自 信、自许或自命,从来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们真是好人吗7深究起来, 可不见得。事实上,世间所谓的好人,其实他们坏得真够瞧的。好人怎么会坏呢?会 坏,我举出三点主要的。好人的第一坏是:不敢与坏人争。他们怕坏人,因为怕, 所以不敢与坏人争。天下坏事的造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坏人做坏事;另外一个 是好人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结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 有机会或可能有机会的时候,放弃了打击坏人、阻止坏人作恶的行动。于是天下的 坏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来了。所以,不客气的说,壤事不全是坏人做出来的, 其实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乃是使坏事功德圆满的最后 一道手续,好人之罪,是不能免的。好人的第二坏是: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 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极有余,积极不足;叹气很多,悍气太少。结果他们所能 做的,充其量只是‘独善其身’而已,绝不是‘普渡众生’的好汉。但是最后,坏 人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强奸好人,使他们 连最起码的‘独善其身’也善不好、连佛教中最低级的‘自了汉’也做不成。最后 只得与坏人委蛇,相当程度的出卖灵魂,帮着坏人‘张其恶”或‘扶同为恶’。这 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独善其身’,其实是一种相当成分的自欺。这种自欺, 原因在好人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实,这一完成,还差得远哪! 为什么?因为好的完成,必须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内性的。顾炎武说他不敢领教置 四海穷困而不吭气、反倒终日讲道德教条;林肯说他无法认同一半是奴隶一半是自 由人的长久存在,都在说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罗斯福打击财阀,推动反托辣斯 政策,坚信如不能使个个过得好,单独那个也过不好(This country will not be a really good Place for any of ust0 live in if it is not a really good p lace for all of us livein.)就是这种向外性的伟大实证。以‘独善其身’自欺 的好人,他们自欺到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实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坏人 是向外性的,好坏关系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互斥关系,自以为‘独善其身’便是好人 的,就好像踩在粪坑里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样,这是不可能的。好人的第三坏是:以 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当‘独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后,伦理学上的‘动机派’ 便成了好人的护身符。‘动机派’的走火入魔,判断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 追踪虚无缘渺的动机,用动机来决定一切。孟子说: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乃所谓善也。’俞正勰直指孟子说的‘情’,就是‘事之实也’无异指动机就是事 实,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那怕是为了恶,也‘虽恶不罚’;存心不好, 就便是为了善,也‘虽善不赏’。这样不看后果,全凭究其心迹的测量术,一发而 不可收拾,就会变得舍不该舍之末,而逐不该逐之本,以为人在这种本上下工夫, 就可得到正果。这真是胡扯!王阳明说:‘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他全 错了!善绝非一颗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须实践,必须把钱掏出来、把血输出来、把弱 小扶起来、把坏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过来说,‘想’掏钱、 ‘准备’输血、 ‘计划,抑强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动机好,没用,动机是最自欺欺人的藉口,十 七世纪的西方哲人就看出这点,所以他们点破,说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 ntions.善意铺成了到地狱之路。这就是说,有善意而无善行,照样下地狱,阎王 老爷可不承认光说不练。可怜的是,好人在‘独善其身’之余,竞自欺到以为只要 ‘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问心无愧了,其实这是不够的。问心无愧算什么!要 问的是行动。没有行动同步作业,空有一颗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 ※ ※ ※ ※ ※ ※ ※ ※ ※ “好人既然有这么多毛病,用宗教力量来支撑好人是否会好一点呢?”君君问。 “我看更糟。以佛教为例,今日佛教是最违反佛祖释迎牟尼精神的虚伪宗教。 最明显的是佛祖根本是无神论者,可是今天的佛教徒相信这么多的神,这不是挂羊 头卖狗肉吗?自古以来,圣徒的理想被俗化得荒腔走板,不以佛教为限,但佛教是被 俗化得最要命的一个显例。南北朝时候,官民比赛盖大庙,奢丽无比,以为功德, 当时大臣就感于这样乱搞, ‘无关神灵,有累人事。’到了宋明帝时候,他把故宅 改建为湘宫寺,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当时虞愿在旁边,不肯乡愿,他反 驳皇帝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愁,罪高佛 图,有何功德?’佛教在中国,堕落到这种田地,真是可悲!信佛教信得一至于此, 所谓博爱众生,全是假的。到了唐朝,寺庙已经扩大到拥有大量的财产、庄田、奴 婢、庄户,在官佛勾结的局面下,造成了大量的社会问题。这种打着佛教旗号,藉 以盖庙敛财的‘功德,,距离真正的佛教精神,愈来愈远, ‘佛若有知,当悲哭哀 憨,’自不消说。宗教和政治这样化合的结果,演变的政治,就是和尚政治。和尚 出身的明太祖取得天下后,设立一种僧官叫‘砧基道人’,‘砧基’是登记土地财 产,在寺庙里驻守收税,这种和尚僧俗双修、吃斋念佛之外,兼干起税吏来了。和 尚政治的演变,荒唐至此, ‘佛若有知’,岂止‘悲哭哀愁’,恐怕气得进疯入院 了,正因为和尚政治的结果,是在官佛勾结下广事盖庙敛财,所以佛门财产在中国, 一直蔚为壮观。清朝末年张之洞试图没收各地的佛门财产来办教育,主张废产兴学 运动。他估计只要把佛门财产挖出十分之七,就可达到兴办各种学校的效果;一九 三一年时,有中央大学教授也提出打倒僧阀、解放憎众、划拨庙产、振兴教育的主 张,这都是很有见地的。事实上,真正的佛门信徒,当知真正的功德绝不在盖庙敛 财等谋求小集团的利益上,正相反的,真正的功德乃在舍弃这些,以利苍生。五代 时候周世宗废佛,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原因是天下钱不够用。不够用 的原因是,铸钱用的铜,都给佛教徒铸了佛像了。于是他下命令毁掉所有的铜佛像, 他用的理由很巧妙,他说佛以身体为妄,又要有利众生。现在是有利众生的时候了, 如果佛有真身尚在,都会为人牺牲,何况铜做的身子呢!他的理由,的确义正词严, 大家不敢不听。他三十九岁死后,佛教徒恨他,造他的谣,说他是乳部生病死的。 为什么乳部生病呢?因为毁铜像时候,伤了佛的乳部,所以佛给他报应,以奶还奶。 唉!幸亏没伤到佛那一部分,否则更惨。其实,周世宗才是真正知道佛教精神的人。 今天的所谓佛教徒,他们不知真正的佛教不在盖庙建寺,而在大悲救世;真正的和 尚不在古刹梵音,而在为生灵请命。真正的佛教不在泥塑木雕、不在涂金画紫、不 在暮鼓晨钟,不在什么道场,什么东来西来寺。真正的佛教主张无成见、无所住, 并非无头脑,头脑在那里?在智慧,故曰‘金刚般若波罗密’,言智慧如金刚,能摧 坏一切愚合烦恼,令人到达彼岸。所以,佛教徒不求智慧,只讲礼拜、烧香、祷告、 灌顶、做法事、数念珠、念阿弥陀佛的,·J5是佛教的大罪人,并非真正佛教徒。 他们倍的不是真佛教’只是邪教而已佛经中‘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 ‘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人世,为众生舍身。这才是真正 的佛教精神。 ‘回向’的先前步骤是,看破红尘’。‘看破红尘’是要悲观、要淡 泊、要宁静、要出世,要感到四’大皆空、要了解诸行无常。红尘看破了,是不是 就跑到山林里、古庙里,低眉合十,整天念念有词,了此残生,就算完了呢?是不是 人生如梦,既昭然若揭,就‘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番,就算完了呢?不是,这样 就全错了。真正的解脱、真正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这样做,只是做‘自了汉’ 而已。自了汉,只是自私的家伙。从出世以后,再回到人世,就是从‘看破红尘’ 以后,再回到红尘,就会‘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业’。这时候,这种境界高人, 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进退疾徐,从容无比,这就是真的佛心。中国 伟大的特立独行者,大丈夫王安石,曾写过一首七绝小诗——《梦》,全诗是: 知世如梦无所求, 无所求心普空寂。 还似梦中随梦境, 成就河沙梦功德。 这是多么高的境界!我把它译成白话—— 人生如梦,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什么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 可是,就在一个梦到另一个梦里, 我为人间,留下数不清的功德。 这种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这种先出世再人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 们都是‘死去活来’的人。人到了这种火候,就是菩萨。菩萨也有高下之分,其中 最高的是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是一位出世又入世的圣人名字。地藏是专名,菩萨是 通名。菩萨是印度梵文的音译,原为菩提萨捶,简称菩萨。菩提是觉悟,萨捶是众 生,连在一起,就是觉悟众生。一般人对菩萨,有两种错误观念,一种以为只有观 音等才是菩萨,一种以为牛鬼蛇神等也是菩萨,前者失之过窄了,后者又失之太宽 了。其实一个人,只要修学菩萨行,‘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就是菩萨。地藏菩 萨‘上求佛道,下化众生’的法子是他要殿后、要断后、要最后一个成佛。他坚持, 在众生没脱离罪苦、进入安乐、进而成佛以前,他自己不要成佛。他的精神是‘地 狱不空,誓不成佛’,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显然相信:那些自以为等 到自己先成佛道再回头救人的人,其实是救不了人的,那些人啊,其实只是伪君子、 假和尚、冒牌菩萨罢了。我年纪愈大,愈相信人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做事的,一 种是说风凉话的,自己什么也不做,甚至阻止别人做事的。我重视任何做事的人, 看不起任何说风凉话的人。明代末年,张献忠一路杀人,有一天,他的手下李定国 杀到城下,城里跑出一位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杀人了。李定国叫人堆出 羊肉、猪肉、狗肉,对破山和尚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和尚说: ‘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因盗亦有道,只好封刀。 这位破山和尚,就是做事的、不说风凉话的人。这种人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 因为他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 为主观的我;法执是客观的宇宙。因为他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开如 来戒!相对的,只有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假佛教徒,才会张开大嘴,不做狮子吼而开狮 子口,大吃其‘素鸡, ‘素鸭’ ‘素火腿’,甚至在吃素当中,都不忘荤味,在 菜单上,杀伐之声不绝。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结论只是指出,用宗教力量支撑好 人是行不通的,因为宗教已经堕落了、荒腔走板了、走火入魔了。即以盖庙穿袈裟 等形式条件而论,中国寺庙的盖法,完全是中国人自己玩出来的花样,与释迎牟尼 的全不一样。和尚穿着方面,中国和尚穿的是‘右衽汉服’、是‘芒鞋布袜’,可 是当年在印度,出家人一定要光脚,并且以一条长长的‘梁布’围身。由于唐憎取 经时,没有将佛教音乐的乐谱、乐器以及法器制造方法取回,所以今天寺庙中所谓 ‘梵乐’、‘梵唱’、‘经诵’等等,都是中国人自己的发明,释迎牟尼如果看到, 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至于‘烧香,、‘烧戒疤’那一套,更是本土化的陋规!想想 看,释迎牟尼死后,才出现了大、小二乘分家。等佛教传到中国时,竞出现了八宗 十派!这么多宗派分立,正反证佛法已到了瞎子摸象的地步,全走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