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谭功达的结婚申请书很快就批下来了,县民政科通知他带上照片去办理登记。 那些日子,谭功达和张金芳正忙着搬家。但张金芳还是抽空从供销社买了两块布料, 替谭功达做了一件藏青色的卡叽中山装,自己则做了一件劳动布褂子。谭功达在张 金芳的催逼下去理发馆剃了个头,随后两人穿戴整齐,去" 新时代照相馆" 拍了一 张结婚照,事情很快就办妥了。 大红烫金的结婚证书,就像是一张命运的判决书,谭功达的心里沉甸甸的。张 金芳也高兴不起来——半个月前,她终于相信谭功达被撤了职。不过,一个寡妇带 着一个孩子,能够在县城落脚生根,心里就觉得是个很大的安慰。她从集市上买来 了油菜籽,把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种上鸡毛菜。她盘算着靠卖菜挣几个钱,贴 补家用。等到青菜刚刚从地里钻出来,县里已经三番五次的派人来催他们搬家了。 分给他们的新房子在西津渡,张金芳预先去看过一次。正房只有一间,又小又 破,奇怪的是还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厨房其实只是一个狭窄的过道。本来,张金 芳还存着一点心思,打算在结婚的时候办几桌像样的酒席,将乡下的亲朋故旧都请 到城里来逛逛,好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可现在的情形,其恶劣程度早已超出 了她的预期。渐渐的,她开始有了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心里堆满了怨毒。嘴上虽 然没有明说,可成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办喜酒的事再也不提了。 谭功达整天坐在书房里,要么趴在桌上看地图,要么翻看旧报纸,还用红笔写 写划划的,天塌下来都不管。他既然已不当县长了,还在那儿又划又写的,不知道 他搞什么名堂。开始张金芳倒还能隐忍,后来也就恶声恶气地支使他干这干那了。 可不论是什么事,只要一到他手里,必然弄得一塌糊涂。到了晚上,张金芳静下心 来细细一比较,还是觉得自己原先的那个丈夫好!他是个木匠,手又巧,脾气又柔 顺,整天笑咪咪的。她想起来,就在替他入殓的时候,他躺在棺材里竟然也是笑眯 眯的。 到了搬家的这一天,在收拾行李时,张金芳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封信来。这封信 没有拆开过,她就拿去给谭功达看。谭功达正在捆箱子,只溜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 赶忙丢下行李,一把从张金芳手里抢下信来,躲到书房里去了。他听见张金芳在背 后冷笑道:" 你这是多此一举!我又不识字,哪里就能偷看了你的秘密?" 这封信是姚佩佩写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明天晚上六点,在清真馆见面。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切切。 从信件下方的日期来看,这封信写于一个多月前。大概老徐带信来的时候,是 张金芳接的,她随手往什么地方一塞,随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谭功达痴痴地望着窗 外幽幽的蓝天,心中大有麦秀黍离之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切切" 两个字,心 里有一种难忍的刺痛。他徒劳地在脑子里搜索着那个清真馆的具体位置,就好像他 刚刚收到这封信,而姚佩佩此刻正坐在清真馆的窗前,焦急地看着手表,等待着他 的到来…… 佩佩。佩佩。 按照县里的规定,老房子里原有的家具一律不能带走。这么多年来,谭功达也 没添置过什么像样的物件,所以搬家一事倒也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张金芳不知从 哪里雇来了一辆驴车。隔壁的老徐夫妇都赶来相送,他们站在院外说了会儿话,彼 此都有些伤感。老徐在谭功达的肩上拍了拍,低声道:" 功达,若是依我,就不和 他们硬顶。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写封检查,事情就过 去了。" 谭功达脸色铁青,什么话都没说。老徐的爱人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在一旁 擦眼泪。张金芳把院子里的鸡毛菜拔得一根不剩,装到一个大网兜里,车夫却早已 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的新家在西津古渡一个名叫胭脂井的巷子里。那一带在解放前是妓女的集 散地,一眼望去,阴湿的长街两边,都是低矮狭小的鸽笼一般的屋子。原先白色的 洋灰墙如今早已爬上了一层黑霉斑。顺着巷子往里走不多远,就可以看见一个绒线 铺,一家茶社,还有一个面馆。 谭功达的新家就在巷子的中段。这个房间原来是专门给妓女接客用的,所以设 计得十分狭小。进门是一个阴暗的过道,泥地软软的,有些潮湿。过道尽头就是所 谓的正房了,房间里有一扇北窗,虽然狭小了些,倒也敞亮。张金芳几天前就已经 让木匠打了一张大床,搬了进去。可这张大床往里一摆,就几乎把房间占满了。三 个人进了屋,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张金芳说,她预先察看了这里的地形,窗子外面是一大块茅草地,她打算在北 墙上开一个小门,然后自己动手在屋外搭一个灶披间,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那儿生火 做饭了。 " 乱弹琴!" 谭功达怒道:" 连个书房都没有,叫我在那儿看书?!" " 不用急" ,张金芳安慰他道:" 我们慢慢再想办法" 。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在胭脂井的面馆里吃了饭,回到家中早早就躺下睡了。 谭功达刚刚睡着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的后背湿乎乎的,扭头一看,张金芳嘴里咬着 被单,哭得浑身乱抖。谭功达一时也没有心思安慰她,因为他的心里也烦透了。黑 暗中,他听得张金芳叹息道: " 功达,你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命苦?爹娘出死力,拼命跑码头、养蚕子、 贩河豚、卖豆腐,累得吐了血,才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置了四十来亩地。还没有 来得及插秧种麦,偏巧就解放了,富农那顶帽子就稳稳当当落在了我爸爸的头上。 顶着这个帽子,我也就挑不上好人家了。糊里糊涂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他们兄弟 七八个,家里穷得丁当响。可没过几年消停日子,大坝上闹事,那死鬼偏偏要去看 热闹,被人一推,脚底一滑,一头栽到悬崖底下,摔了个稀巴烂,留下我们孤儿寡 母,不知巴结谁才好。原以为菩萨奶奶显了灵,让我遇见了你,做成了这个姻缘。 可你又倒了这么大的霉……我走到哪里,那霉运就撵我到哪里,如今发配到这么一 个肮脏的地方,你又没事做,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谭功达只得转过身来,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她。张金芳忽然止住了哭泣, 用手推了推他:" 你闻闻,房子里总有一股什么味?就像是肠子烂掉的味道……" 谭功达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种怪味:它裹挟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有点甜, 又有点腥。 " 会不会是那些婊子——" 张金芳道。 " 怎么会呢?早在十年前,她们就被抓去改造了。你别瞎想,早点睡吧。" 张金芳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搂着腊宝睡熟 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谭功达再也睡不踏实了。他的睡眠就像水面上飘浮着的冰 层,又脆又薄。天快亮的时候,一阵磨刀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四周黑 漆漆的,可那" 唰唰" 的磨刀声弄得他心脏一阵阵抽搐。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磨刀 呢? 那磨刀声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渐渐地,通过声音的变化,谭功达甚至能 渐渐分辨出刀子的厚薄和形状了。天快亮的时候,那该死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谭 功达裹了裹被子,正要入睡,就听见一个妇人粗大的嗓门叫了起来: " 皮连生!皮连生!起来了!天都亮了,起来杀猪了!" 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 第二天中午,县里的一个办事员,自称是小魏的,骑着自行车一路打听来到了 胭脂井。他是来通知谭功达开会的。张金芳一听说县里派人请丈夫去开会,以为事 情有了转机,笑盈盈地将小魏拽到家中,可又找不到个地方让人坐。小魏年纪不大, 神色庄重严肃,始终绷着个脸。张金芳给他端了一杯茶,也找不到个地方放下来, 尽管烫得她龇牙咧嘴,不断地换着手,可小魏假装没看见,始终没有伸手来接。他 只说会议重要,不得缺席,随后转身就走了。 开会的地点仍在县委大楼的会议室。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会场上十分拥挤。 谭功达刚上楼,就看见两个清洁工苦于挤不进会场而急得团团转。几名工作人员手 拉手,硬是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狭长的通道来,谭功达才勉强通过。一进会场,他 就感觉到热浪逼人,空气有点令人窒息。会场后面的人站在凳子上,呈阶梯状一层 一层的叠了起来,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主席台前摆着一张木椅。由于一夜未睡,谭功达刚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 虚汗直冒。精心布置的会场,自有一派肃杀的气氛,使谭功达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罪 大恶极。 白庭禹宣布会议开始,一位年轻的干部首先发言。他在列举了谭功达的" 五大 罪状" 之后,把批判的重点放在了所谓的浮夸风和共产风上。他说谭功达不顾国家 连续两年发生自然灾害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大兴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坝,开 凿运河,还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的荒谬计划,导致梅城 民穷财尽,路有饿殍,光是官塘一乡就饿死了六个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内实现 共产主义,犯了右倾冒进的严重错误。他把偌大的梅城县当成他个人的资产阶级桃 花源,用十二万梅城人民的生命作抵押,来满足他资产阶级的虚荣心。 " 可他自己呢?" 这位干部最后总结说," 一贯的思想反动,一贯的腐化堕落! 平常住在宽敞的庭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烂!就在普济大坝坝毁人亡,兴隆、长 旺两乡全被淹没的危急时刻,他却从梅城突然消失了。根据我们调查,他正和文公 团的一名漂亮女演员打得火热……" 由于谭功达背对主席台,一时无法判断发言者到底是谁。他那金属般磁性而嘹 亮的嗓音震得扩音器的话筒嗡嗡直叫。接下来发言的是刚刚升任副县长的杨福妹。 她悲愤地回忆起自己与谭功达这个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经历。 她说,还是在她跟谭功达做秘书的时候,有一天快下班,谭功达忽然跑到杨福 妹的跟前,两眼泛着绿光,问她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杨福妹不好意思地回 答说:我来那个了…… 谭功达马上追问道:" 那个是什么?" " 流血呗。" 杨福妹告诉他。 谭功达又继续追问," 那血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能不能让我看看?" 杨福妹说到这儿,会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杨福妹哽咽道:" 类似的例子 不胜枚举,我那颗善良而纯洁的心灵,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 接着, 她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头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没有处理完,晚上就自动到办公室加班。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正准备下楼回家,突然看见谭功达和一个" 长得很像林黛玉 " 的人正从门里出来,一时撞见了,十分尴尬。杨福妹虽然从来没有结过婚,她看 见那个像林黛玉的姑娘,脸色潮红,娇喘微微,凭本能一眼就能判断出谭功达跟她 一定在办公室里干过什么肮脏的勾当:" 至于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呢?我就不 便细说了。" 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到了后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杨福妹说的所谓的 事实,倒也不能说不存在。可经她一说,都变了味。他的确曾和杨福妹讨论过关于 女人月经的事。不过,那完全是出于无知,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实上,当时的情况 是: ……谭功达问她,那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要不要紧? 杨福妹莞尔一笑,仰起脸,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娇滴滴地问道:" 老谭,你想不想看看?" 说完,一把就抱住了谭功达的腰。谭功达吃她一抱,就知 道大事不妙,吓得魂不附体!他知道杨福妹是单位里有名的老处女。谈了一溜儿对 象,没一个成的。因她的长相颇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还有突出的喉结,脾气 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他的胳膊被杨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 一抽,没想到却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杨福妹顺势一倒,就扑在了他的怀里,把 脸埋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道:" 抱紧我!抱紧我!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正这样没头没脑的想着,会场上有个女青年突然把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这 是谭功达没有料到的,就连主持会议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 青年到主席台上来发言。女青年道: " 原先我们一直听说谭县长,不,谭功达,是个花痴,我还不信。心里想,一 个花痴怎么能当上县长呢? 可后来发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签字, 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最后,就在这间会议室里,我找到了他。他当 时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拿过表格看了看,就凶神恶煞地对我说:' 签个屁!你去 找白庭禹签吧!' 随后就把表格往我怀里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 我的……我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 一般来说,在法院里,被告通常是背对着观众,面向审判席,而谭功达的位置 恰好相反。因此,他还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罪犯或被告。这种特殊的安排,展览和 恶作剧的意味十分明显。接下来的几个发言者所攻击的要害也大多与" 风化" 有关, 可他们说来说去,似乎也只有一个白小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而且他们担 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白小娴的名字都不敢提!谭功达想到这一层,原来绷紧的神 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会场的座席与主席台之间有一大块空地,由于会场拥挤不堪,许多人在地上铺 了一层报纸或垫上一本书,席地而坐,呈圆弧形把谭功达围在中间。谭功达看见正 前方的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抱着双腿,下巴颏子搁在膝盖上,正好 奇地打量着自己。她那眼神既纯洁又迷离,还有一点倦怠和慵懒。她身上穿着一件 碎花白衬衣,那衣料的材质说不上是棉、丝还是绸,看上去十分柔软。衬衫的领口 边垂下两根绿色的丝线,十分显眼。她穿着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裤脚与袜子之间露 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谭功达觉得自己要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非得下一番巨大的 决心不可。在县里,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她是新调来的吗?世上竟有这等 的妙人!唉!就连白小娴、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还有所不及!一想到这个如花女 孩,会长大结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并且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轨道, 谭功达的心里不禁隐隐作痛……仔细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带着刻骨的仇恨和鄙夷, 谭功达又不免觉得自惭形秽。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文工团的团长。 他的结巴、停顿和吞吞吐吐,证明了这个人天良未泯。他指责谭功达常年纠缠 文工团某演员(依旧不敢说出白小娴的名字),屡次以考察工作为名来团部与她厮 混,强迫这名女演员与她谈恋爱。这名演员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装与他周旋。经过 一段时间的交往,女演员终于认清了谭功达的反动嘴脸,以大无畏的革命气概坚决 顶住了谭功达的猖狂进攻,白璧无瑕地回到了革命群众阵营,并与谭功达彻底划清 了界限。 " 不久之后,她与鹤璧地委派来我团的一个年轻有为的舞蹈教师,名叫王大进 的,经过互帮互学,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并确立了恋爱关 系。谭功达得知此事之后,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歇斯底里的给我打来电话,让我 把' 那狗娘养的王大进' 立刻开除!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顶住压力,没有站稳立场, 对不起党和人民多年的培养,我要作深刻检讨!王大进同志离开文工团之后,我团 这名优秀的女演员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成天神思 恍惚,疯疯癫癫,变得很不正常,至今还在家中疗养。我团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 扰……" 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五点钟才结束。谭功达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小娴发 疯这件事。这是他和白小娴分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他的心里闷得倒不过 气来,盘算着要不要去夏庄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娴 的母亲兄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这一去,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远远地看见 张金芳手里捏着一把葱,站在门口,正朝巷子口张望。小腊宝似乎已经和邻居家的 孩子混熟了,尖叫着在巷子里追逐嬉闹。 " 怎么样?会开得怎么样?" 张金芳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 新的职务?" " 大概还要等一等。" 谭功达皱着眉头支吾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张金芳见他疲惫不堪,满脸倦容,也不敢再问。谭功达一进屋,就见过道里添 置了一台崭新的煤球炉,烧得正旺。炉火映在对面的墙上,衬出了袅袅的烟影。炉 子上的一只钢精锅,咕嘟咕嘟得冒着热气,清香扑鼻。 看见丈夫呆呆地望着火炉发愣,张金芳推了推他,低声说:" 原来隔壁住着个 杀猪的!是姐弟俩。那做姐姐的,人很热络,也还和善。男的名叫皮连生,看上去 有点凶,人倒挺大方。刚才他从外面杀猪回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副猪小肠。现在差 不多已经快炖烂了……"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