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人乡 从北京的门头沟出发,一路向西,百十公里之外有个偏僻的小地方,南款。 五十年前,南款只是翡翠群山中的一个小集镇。一条官道穿镇而过,几家零 星的买卖便是南款的全部家当了。据说官道的西南方向是太原府,往西北走则是 大同,如果沿着官道向东去的话,没多远就是北京城了。那时道路稀少,人们更 是懒得出门。当然了,想出门也不容易,没有村里的介绍信,即使走到海南岛去 你也是盲流,是人就有权把你抓起来。所以南款这个地方,除了运煤车偶尔经过 外,几乎是与外界隔绝的。 南款向东南有条小路,行上二十里,便有个叫驴人乡的小山村。村子不大, 几十来户人家,十几条狗,老四海就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 到了老四海这一辈,驴人乡已经发展到百十户人了,虽然是乡政府的所在地 但依然是个小村子。驴人乡是个山区乡,据说乡政府的管辖范围有几十里,山里 有不少村落和散户都归驴人乡管。但老四海没进过山,老林子太深了,没几个人 敢进去。乡长和书记是敢进山的,因为他们要定时收税。 太行山脉自北向南地将华北大地平分东西两部分,它在中央之处高高鼓了起 来,如一扇屏风般伫立在华北平原的西端。有人将太行山比喻成华北的脊梁,从 地形上分析这话实在是太过牵强了,因为脊梁两侧的海拔相差了千米,人要是按 这个比例生出条脊梁来,保证是残废,最少也是个超级罗锅。 驴人乡坐落在太行山的半山腰,就在脊梁沟里。山村背后是看不见尽头的层 层山峦,那是常年见不到太阳的老林子,据说西北风钻进去都会转了向。再向北 去,两条山脉之间有一处纤细的峡谷,号称有百里之长,悬崖如墙,怪石似虎。 峡谷里夏天常闹洪水,冬天的风十分凛冽,据说那风能把人的耳朵生生地扯下来。 村里人一般是不敢进山的,他们看不见洪水肆虐奔腾,却总能听到它牛吼般的咆 哮声。于是所有的传说都围绕着那条峡谷展开了,都是些活人与死人的纠葛。 穿越南款的官道离驴人乡不足两里路,官道旁边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十亩旱 地,全是玉米地,驴人乡的全部家底儿都在这儿了。在北方,玉米俗称棒子,是 半干旱地区的主要作物。棒子的模样与高粱差不多,差别是一个将果实供奉在头 顶上,另一个把老棒子手枪一样插在腰里。晒干的老棒子非常硬,能把人脑袋砸 出窟窿来。棒子的生长方式也很奇怪,他把果实手枪一样斜插在玉米秆上,那模 样颇为霸道。老四海小时候曾经设想过,日本鬼子的揍行应该跟老棒子差不多。 老棒子产量低但异常皮实,旱不死也涝不死,特别适合半干旱的山区。正因如此, 棒子是北方农民的主要伙伴,缺之不可。现在的人已经不吃棒子了,特别是这种 粗糙的老棒子,他们吃进口的黏玉米,老棒子大多做了猪饲料。当然了,猪吃老 棒子,人再吃猪,其实还不如直接吃棒子呢,那样倒痛快些。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现在差不多四十岁了。 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忆的色彩。自从母亲 死后,驴人乡就更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其实老四海对驴人乡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山区乡, 特产是穷人。当地人的粮食都藏在自己肚子里,所以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区的 兄弟们都小了好几号,原因是发育不良。没办法,人穷耗子也贫苦,真是没的可 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气的,一旦无法容忍便举家迁移,此处不留耗子,另有留耗 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懒,他们不愿意动窝,在山沟子里一住就是几辈 子,还觉得挺光荣。 驴人乡最大的特点就是名称怪异,由于从小就听惯了这三个字,老四海也没 觉出有什么稀奇来,驴人好歹也是人,总比马厂、狗窑之类的名字响亮些。 老四海从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颇有些气派,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背上生 了块胎记,像个小葫芦。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葫芦娃。老四海根本不愿意 搭理他们,他这个葫芦娃是胸怀大志的。 后来他考上了县中学,同学都说:“听说你们驴人乡的人鸟大,是真的吗?” 老四海脱了裤子让他们看,大家也把裤子脱了,个头差不多。同学们大为失望, 都说驴人乡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哪儿有驴一样的人?老四海这才知道,驴人乡 原来是名声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时,老四海抓住老爹问:“县里的人都说咱驴人乡的人鸟大,真 大吗?” 老爹说:“别听他们胡说,都是编排咱们哩。” 老四海说:“那咱村为何叫驴人乡?” 一听这话,老爹竟悠然自得起来,腆着胸脯道:“娃儿问得对,连祖宗来历 都不晓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告诉你,咱 这个村绝不是一般的村子,咱们村啊是出过大人物的。”老四海又追问祖宗堆儿 里出过什么大人物,老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咱家人姓老,知道为啥姓老吗? 咱们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们都姓老。” 当时老四海已经上中学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辉事迹。听到这儿,不禁皱 着眉道:“爹,咱祖宗保证是瞎说,嫪毐是个太监,太监是没有鸟的。没有鸟, 哪儿来的咱们?而且我听说他是个秦国人,秦国在陕西呢,离咱们这里有好几千 里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个死心眼,将来进了城,城里人保证要骂你是土包 子。嫪毐是个假太监,不是假太监的话,秦始皇他妈能那么喜欢他吗?嫪毐的鸟 可大啦,听说能挂着车轮子满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诉你,咱们的老祖宗不是 秦国人,他是后来去的秦国。他是咱赵国人,就是从咱们驴人乡出去的,咱们都 是他的后人。” 老四海使劲点头,自己家里终于和大人物联系上了,真是荣幸啊! 老爹估计也是这个心思,他接着道:“嫪毐的鸟的确是太大了,有人说他是 野驴转世,是驴人,所以咱们这地方就叫驴人乡了。是不好听,可外人都这么叫, 谁也改不了。而且嫪毐这俩字一般人是认不得的,后来咱们家就改姓老了。娃儿 啊,别看咱们乡现在穷,可咱们祖宗阔气过,咱祖宗日过秦始皇他妈。秦始皇是 什么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将来你小子一定要争气, 将来给我娶个北京丫头回来,到时候爹给你盖五间大北房。”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北京丫头当老婆。于是他 发奋努力,学习成绩是蒸蒸日上,年年领先,先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一努力 就上了北京的大学。大学通知书下来的当晚,驴人乡沸腾了,众人奔走相告,老 爹还特地放了一挂炮仗。到了后半夜,老四海家院子里飞进来十几块砖头,连窗 户都砸烂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条腿。到现在老四海都不知道砖头是谁 扔的,估计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学的时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包分配,而且学费也不贵。 但老四海家太穷了,驴人乡太穷了,把全乡所有驴人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 见得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是啊,吃、住、路费、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哪一样 不是钱?去北京的当天,老爹东拼西凑地借了二百块钱,然后亲自将老四海一直 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说:“爹,你别送了,我认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着头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 学生。” 此时他们已经看见那棵神树了。 南款是个大地方,初一、十五有大集,四里八乡的人都是以南款为中心的。 驴人乡到南款有二十里山路,基本是下坡路,这棵神树正好坐落在十里的位置, 看见它就等于走了一半。 神树其实就是棵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一到夏天便遮天避日的,如半山 中的一架巨大华盖,树冠足足能覆盖上一亩地。老人们说这棵树已经有五百岁了, 是山神老爷的同胞兄弟。由于注定当不上神仙,一怒之下就化身成槐树,要与山 神比一比谁活得更长远。神树总有其神奇的地方,老槐树也不例外。在树干上一 人多高的地方,生了个方型的树洞,洞口只能容下一只拳头,洞内空间却有坛子 般大小,当地人管它叫金钱孔,也有人把它叫做树坛子。除此之外,这棵老树还 有个更绝的地方,树冠靠山的一侧生机勃勃,而朝向平原的一侧正好死去了三分 之一。老爹曾告诉老四海,土改那年神树突然间就枯萎了三分之一,那叫绝!至 于为什么,那是谁也不能说清楚的。 父子俩来到树下,老爹说:“歇一会儿吧。” 老四海说:“歇一会儿您就回去吧。” 老爹没言语,一声不吭地坐在树下抽起了旱烟袋。 老四海忽然觉得分手之际,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嗓子眼里像塞着个 核桃,堵得慌。 过了一会儿老爹忽然发话了:“娃儿啊,咱家八辈子里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 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学,给我当个官回来,最起码也得当个公社书记。” 老四海说:“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 老爹叹息着道:“家里的事你就别管啦。我想好了,等你一走我就找你舅舅 他们借些钱来,办个养鸡场。” “啊?”老四海头一回听到老爹居然在琢磨这种念头,他恍惚着说,“您要 开工厂?” “我打听过了,上头的政策就是让大家摸着石头干,能摸一块是一块。别人 能摸,咱们为什么不能摸?”老爹微笑着算计起来,“我早合计好了,南款的鸡 蛋是四毛钱一斤,城里人没有鸡蛋票还买不到呢,嘿嘿!咱们要是养上它几百只 鸡,家里存的那些棒子就全用上了,一年得摸多少块石头啊?” 老四海道:“可咱家里没地方啊。” 老爹道:“咱家后院的山坡上有好几十亩荒地呢。我跟乡长说说,一年给个 几十块钱就行。嘿嘿……”说着老爹干笑了几声,“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如今这 年月万元户比贫雇农光荣。光荣不光荣无所谓,最起码落一个实惠。你爹要是能 混上个万元户,你上学的事、你二弟娶媳妇的事就不发愁啦。” 老四海不知道一万块是个什么概念,自己背包里只有二百块,但肩膀已经被 勒得生疼了。当时老四海并没把老爹的话当回事,下午他们赶到南款,当天就坐 长途车去北京了。 老四海去北京上学了,驴人乡从此进入了另一个时代,时代的开创者竟然是 老爹。老爹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老四海的要强上进却将他推上了改革开 放的风口浪尖,差一点成了驴人乡的风云人物。 大儿子在上学,二儿子已经下地劳动,眼看就要娶媳妇了!老爹的确是感到 时不我待了,回家后他立即着手兴办蛋鸡饲养场。老爹先是四处凑钱,八方求援, 前后找了三十多个亲戚,大约凑了一千多块钱。然后在山坡上盖起了鸡舍,又给 村委会交了一百元承包费,签了合同,号称是三十年不变的。再之后他东赴保定, 买来了一千只小蛋鸡。由于付不起运费,这些鸡是一家人用独轮车从南款一车一 车地推回来的。 老四海在北京开始大学生涯的第三个月,老爹的饲养场也开张了。 一般来说企业开张不过是初创时期,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出产品。是啊,将 绒球般的小鸡培育成能下蛋的鸡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老爹起五更爬半夜,伺候小 鸡就像伺候祖宗一样精心。另外家里那三亩责任田,都落到老妈身上了。两口子 像上了发条一样,整个驴人乡里就数他们最忙活。 那年的十二月份是养鸡场开张的第二个月,平时难得一见的乡长忽然来到老 四海家,号称县里领导要来驴人乡视察农村专业户的开展情况。老爹是个只会干 活的人,当即道:“视察就视察吧,与我家有个鸟关系?”乡长点着老爹的脑门, 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不是让我们难看吗?咱们乡哪里有什么专业户?你大老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老爹说:“我还能有您明白?”乡长得意地说: “知道就好。嘿嘿,咱们乡就你一个专业户,领导视察就是视察你呀。” 老爹的腿立马就成面条了,他哆哆嗦嗦着说:“我那些鸡还不会下蛋呢,县 里的领导要是看见了,人家不得生气呀?” “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养鸡场的鸡不会下蛋,那能叫养鸡场吗?”乡长的声 音很大,看那意思马上就要把养鸡场关喽。 “那你说咋办呢?”老爹被吓坏了,声都颤悠了。 乡长心满意足地说:“你个死脑壳,不会下蛋怕啥?找些会下蛋的鸡来,不 就行了吗?” 老爹说没地方找去。乡长说我帮你找去。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老爹被满天的鸡叫声吵醒了。其实他们一家人是天天听鸡叫, 但那是小鸡温柔、清脆、满怀幸福和希望的轻鸣,而今天的鸡叫是老鸡们扯着嗓 门的嘶喊,似乎是挨宰的悲诉。老爹跑出门一看,顿时就吓呆了。乡长把驴人乡 所有的鸡都赶来了,自己正坐在家门口抽烟呢。 老四海家的门口简直是太壮观了。芦花鸡、老土鸡、柴鸡、公鸡、母鸡、年 轻的鸡、垂死的鸡,甚至还有一只退休的斗鸡,足足二百多只各色鸡等组成了鸡 的海洋,正等着老爹检阅呢。 老爹带哭腔叫道:“乡长,您这是做啥哩?” 乡长踌躇满志地说:“做啥?我是给你的养鸡场增加点新鲜血液。你看看你 那些鸡,全是白色的,多丧气啊!再挂上条白布就跟死了人一样。还是咱们乡里 的鸡好,五颜六色的,看着就喜兴。” 老爹自学过养鸡的教材,试探着说:“蛋鸡都是白的,产量……” “废话!”乡长打断他,“土鸡就不能下蛋吗?柴鸡就不能下蛋吗?芦花鸡 就不能下蛋吗?咱们乡的鸡劳苦功高,没有你我的时候人家就开始下蛋啦。” 老爹指着几只公鸡道:“它们,它们不行。” 乡长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乡民,怒道:“没公儿哪儿来的母儿?不给你弄几只 公鸡来,你的养鸡场早晚要绝了种,你这鸡官就做不成了。” 老爹为难地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鸡,拿什么喂它们呀?” 乡长怒道:“说你是死脑壳你就是死脑壳,咱们驴人乡有的是棒子,你从大 家手里买呀。” 老爹忽然想明白了,指着满院子的杂鸡道:“这些鸡呢?” 乡长大为高兴,拍着老爹的肩膀说:“大老,你就念我的好吧,我是把全乡 的鸡都动员来了。人家乡亲们是不愿意给的,挺好的鸡凭什么给你呀?大家伙儿 本来要七块钱一只卖给你。我拍着胸脯说:五块,多一分也不给,人家大老是给 咱们驴人乡争脸面呢,哪儿能多要他的钱呢?大家就算是做贡献吧。好说歹说, 乡亲们才答应,嘿嘿,你呀,有福!” “五块钱一只?”老爹勉强咽了几口唾沫。 当时市场上的活鸡是一块二一斤,驴人乡的鸡都是瘦肉型的,即使算毛重也 没有一只能长到四斤的。后来乡长见反复劝说不起作用,便以一片大好的国际形 势做感召,以驴人乡的脸面为推动,老爹是有觉悟的,终于把这些杂鸡收留了。 但他手里没那么多钱,只好打了几十张欠条。从此老四海家又欠了驴人乡全体社 员们一千二百零五块,如果再加上老爹开养鸡场时向亲戚们筹的款,老爹彻底成 了驴人乡第一大负翁。 第三天,乡长和书记把县里的领导带到老爹的养鸡场视察,领导前后转了半 圈,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 从此乡长成了大力扶持农村专业户的好官,书记也跟着沾光了,而老爹则成 了县里大力扶植的养鸡专业户,是典型。 再后来,蛋鸡们终于开始下蛋了,老爹又置备了一辆独轮车,每天将鸡蛋送 到南款去。等老四海放寒假回家时,养鸡场的确开始创收了。 老爹虽然是农民,虽然老实,但并不笨。他只用了一年的工夫,养鸡场果然 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企业,收支基本上能打成平手了。开张一年的关口,乡长和书 记又来了。当然他们总是来,每次来都有新精神、新方针、新思想、新指示,每 次离开时都忘不了拎上两筐鸡蛋,号称是拿到乡卫生站去做卫生检疫。按说检疫 是没错的,但老爹弄不清人家是用什么仪器检疫的。这次乡长协同书记光临养鸡 场,同样是带着上级任务的。 老爹早就养成习惯了,乡长、书记一到,他就命令老妈赶紧准备两筐鸡蛋。 乡长不耐烦地摆着手道:“今天谈正事,鸡蛋的事回头再说。”老爹、老妈垂手 站在一旁。书记先开口了:“大老,你这一年里到底挣了多少钱?” 老爹是老实人,老实人自然说老实话。“挣了一千二百块钱,刨出给四海上 学的钱和四个孩子的吃喝,也剩不下什么了。” 书记一听这话就火了,立着眉毛道:“小农意识!你前怕狼后怕虎,下辈子 你们都改不了这毛病。挣钱怕什么?挣钱丢人吗?国家政策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 起来,挣钱是光荣的。你怕什么?别老跟我打马虎眼,你一年挣多少钱我们还能 不知道吗?” 老爹心道:我挣多少钱我都没算清楚,你们怎么能知道呢?但他不敢回嘴, 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一千二百块,我没骗你们,开场子的窟窿还没堵上呢。 我琢磨着,今年收成好了……” “还说没骗?啊?”乡长急了,他虎着脸照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知 道,你这场子一天里能出60斤鸡蛋。现在鸡蛋涨价啦,南款的鸡蛋已经四毛三一 斤啦。你算算,你一天能进多少钱。” 老爹争辩道:“下半年才涨的价,上半年是四毛。”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今年下半年到明天下半年不就是整一年吗?是不是这 个理儿啊?” 老爹不得不点头,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喊道:“夏天一天能出60斤鸡蛋,可 天一冷鸡就不爱下蛋了,能有30斤就不错了。”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四个夏天不就是一年吗?” 老爹一想,书记说得当然没错了,四个夏天肯定是一年了,只得又点头。 乡长掰着手指头道:“这一天出60斤鸡蛋,四毛三一斤,你一天里就挣25块 8 毛钱,算26块吧。一年365 天,你就得挣……”他回头看了书记一眼,疑惑地 问,“好像没到一万吧?” “9490。”书记脑筋比较快,已经算出来了。 乡长骂道:“奶奶的,怎么还差几百呀?” 书记向房外一指:“他们家还有三亩棒子地呢。” 乡长一拍脑门:“对!三亩棒子地少说也得一千斤棒子,这——”乡长又拍 了下巴掌,哼了一声道:“棒子才三毛钱一斤,还是不够。” 此时老四海他妈觉得这事挺好玩儿的,傻呼呼地插嘴道:“我们家还有一头 猪呢。” 乡长和书记同时照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同时叫道:“够了,怎么算都够了。” 他们俩是高兴了,老爹却糊涂了,够什么了?老爹苦笑着问:“乡长,您算 计这个做啥呀?” 乡长欣慰地扶着老爹的肩膀:“大老,你光荣了你,咱驴人乡的光荣全让你 一个人占了!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是你日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专业户是你 干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万元户是你整出来的。你说你家的祖坟上是不是冒了 青烟了?” 老爹更糊涂了,惊讶地问:“万元户,谁是万元户?” 乡长亲热地照老爹胸口上打了一拳,然后挺着肚子,双手扶在腰眼上,似乎 是刚刚消灭了鬼子一个小队。“你呀,你不是万元户,谁是?” 老爹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想当万元户呢,可我估计呀怎么着也得再混个 三两年。” 书记叫道:“什么三两年?你现在就是。” 老爹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没有没有,人家的万元户指的是纯收入, 是剩在手里的钱。我这场子要是刨出开销去,一年里也就挣一千多块。我正想着 明天再买点蛋鸡回来,屎壳郎滚粪球,滚着滚着就大了。” “死心眼,死脑壳,死羊眼,死……哎呀,你的儿子居然上了大学了?真气 人。”乡长一把拽开胸前的扣子,胸脯气得跟风箱一样。 老爹和老妈不明白为什么,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了。 书记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走到老爹跟前,面目和蔼地说:“谁说万元户是纯 收入了?大老啊,收入够了一万就是万元户。你,是咱们驴人乡头一个万元户, 我们要把你的事迹报到县里去,让县里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咱们驴人乡也出万元 户了。明白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了摇头:“不明白。” “爱明白不明白。”乡长又急了,“这个万元户你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咱们驴人乡的脸还能让你给丢喽?就这么定了。” 说完乡长拎起两筐鸡蛋,气哼哼地走了。书记忽然觉得不对劲,大叫道: “嘿!有一筐是我的。”然后便撒腿追了出去。 乡长、书记走了,老妈一把揪住老爹的脖领子:“你当了万元户,你咋不告 诉我?我十七岁就嫁到你们老家来了,我给你们家生了五个崽子,我没功劳我还 有苦劳呢。你怎么还防了我一手啊?” 老爹咽着唾沫道:“我咋成了万元户了?我是吗?” “乡长都说你是了。”老妈道。 老爹摸着脑袋,还是不大明白。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多少有点儿贬义。但如果仔细想想的话, 人如果真能做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他绝对就是善终了,绝对是值得被后人 歌颂的,绝对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可怜哪,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往往是生于忧 患,死于忧患的。他们一辈子也没住过一回五星级宾馆,安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 一个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爹的忧患就是老四海,虽然家里有五个孩子,但老四海无疑是这个家庭的 最大希望。如今的老四海是安乐的,可以说一年多的大学生涯,是他一生中最为 安乐的部分。 老四海能考上大学,绝对不是瞎蒙胡撞的,老四海是真聪明。在他漫长的求 学生涯中,大部分时间老四海是被老师们当作神童的,头顶上经常挂着光环。中 学时,曾经有学校邀请老四海去报告,说说自己是怎么学习的。 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的门槛不是一般人能迈进去的。当年有人将高考形容为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有人忿忿地说:高考就是当代的科举制度,是八股遗风, 应该被彻底打倒。但无论怎么说,那个时代的大学教育绝对是精英教育。 是啊,现在的学生是太幸福了,只要智商能达到平均水平,抑或手里有几个 钱,大学的大门就是畅通无阻的。 老四海暑假时回了一次老家,帮着老爹在养鸡场里打理了两个月。回到北京 后,花儿提着鼻子,四肢着地地围着老四海转了四五圈儿。老四海问她,干什么 呢?花儿竟捏着鼻子说:“你怎么一身的鸡屎味儿啊?”老四海什么也没说,但 心里决定寒假不回家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 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事一直没搞清楚,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他学的是中 文系,专业是自己挑的,老师说:学中文的将来能当官。另外老四海自认为有出 口成章的本事,在系里也的确是小有名气。其实老四海从小就想过将来当个作家, 原因是他小时候爱看小人书,什么《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一套 一套的。他没钱买,好几百本小人书都是从同学们手里骗来的。其实也不能说是 骗,是靠本事赢来的,老四海颇有些行骗的天分。比如说大家一起玩扑克吧,只 要纸牌往桌面上一摊,老四海基本就能记住哪张牌在什么地方。比如说老四海刚 刚看过一篇文章吧,只要在十分钟之内,基本上就能把文章整个背下来。比如说 老四海观察人吧,无论男女,看一眼就知道他大概的家庭情况。后来他自己分析, 这个本事可能与自己出身卑微有关,出身卑贱而上得厅堂的人大多敏感。所以老 四海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利用上述技巧,一共骗来了四百多本小人书,也算得上 丰收了。 正因为看了这么多小人书,所以老四海一心想当写书的人,于是高考时就报 考了中文系。由于学习刻苦,老四海在大学的成绩也不错,他甚至还写过好几篇 小说,小说在校刊上发表时曾经在校园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当然,这也是花儿 以身相许的原因之一。 那年的元旦和春节离得很近,有些春节活动干脆在元旦前就开始了。老四海 和几个同学要勤工俭学,于是在陶然亭庙会上租了个摊位,贩卖贺年卡,结果头 几天是大败而归,连摊位费都没挣出来。大家都说咱们是文化人,文化人干不了 奸商的勾当。但老四海不这么认为,他说做买卖都需要神灵保佑,咱们应该去庙 里烧柱香,烧了香,贺年卡就都变成钞票了。同学们说老四海是穷疯了,但农村 长大的老四海脑子里残存了太多的封建意识,有一天他真拉着花儿去白云观了。 老四海听说白云观里供有关公的神位,他知道关老爷是财神,乡长家的后院里就 偷偷供着一尊。关老爷肯定是有求必应的,因为乡长和乡长儿子都开上摩托了。 花儿之所以也要去白云观,是因为她喜欢邱处机。 那年香港版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火遍大江南北,举国上下如痴如醉,花 儿也不能例外。但她不喜欢郭靖,更讨厌杨康,至于黄蓉嘛,那简直是天下女子 的仇人。花儿喜欢邱处机。痴心于道骨仙风的邱真人手托大水缸、威镇江南七怪 的大侠风范。她先是看的电视剧,后来又找到原书,翻来覆去地就看这一段,几 乎都能背下来了。 有一次花儿和老四海聊天时,老四海说白云观就是邱处机建立的,花儿惊得 花容失色。她认准了老四海是信口胡说,最后老四海不得不以祖先的名义起誓, 花儿才信了。事后,老四海越想越觉得可笑,自己的祖先是嫪毐,嫪毐不过是个 淫贼,以他的名义发誓又有什么意义?其实老四海是看过射雕原文的,他不喜欢 香港版的电视剧,尤其不喜欢那个扮演黄蓉的女人。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像个弱智 人,与精灵剔透、聪明绝顶的黄蓉是一点儿关系都扯不上的。老四海偷偷认为, 自己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聪明人的底细,任何一个傻瓜想假冒聪明人,当 然会被自己一眼识破。 二人来到白云观,老四海要给关老爷烧香,花儿则四处寻找邱处机的遗迹。 关老爷不是白云观的主神,所以只能供奉在西厢房里。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找 到关老爷,那是个逼真的木雕,大约一人来高,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大,倒是周仓 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寒气彻骨,似乎像真的。他虔诚地跪在关老爷面前,先是唠叨 了几句,然后捻了几根香,用火柴点燃,刚要插到香炉里,一只手凭空伸了过来, 在老四海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老四海抬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位一袭白衫的 老者,他的手指正好压在自己手腕子上。这老头真是干净,白衣白裤白胡子,满 头银丝,一面红光,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精光暴射,黑白分明,要是单独 观察这双眼睛的话,老头的岁数顶多也就是二十来岁。 老四海向老头皱了皱眉,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用给他烧香了,你给自 己烧香就行了。”老四海顽强地将手里的香向香炉里递了递,但手腕子却像锈住 了一样,纹丝不动。此时老头接着道:“记住,给你自己烧香就行了。”说完, 老头转身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 老四海呆呆地跪在关老爷面前,惊得目瞪口呆,嗑瓜子嗑出一只臭虫来,这 老头保证是个装神弄鬼的。想到这儿,老四海失去了烧香的兴致,将香随手一扔, 拍拍屁股便出来了。老头早不知去向了,老四海茫然四顾,一眼就看见了花儿。 花儿远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问她看见邱处机没有。花儿说:后殿里果然有 邱处机的塑像,模样跟金庸写得差不多。老四海说白云观里还有座花园呢,据说 特别幽静,早先举办庙会的时候,那地方就是戏院。 花儿惊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挺着胸脯道:“到一个有名的地方去,事先就应该了解它为什么有名。 昨天我在图书馆里查过了,白云观这地方我门儿清。” 花儿冷笑道:“这是书呆子的做法。” 老四海不愿意和她争辩,心里却道:方法都是为人所用的,只要使用方法的 人不是书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人来到花园,果然发现一处破旧的戏台,戏台旁边有个水池子,池边聚集 了不少人。花儿的好奇心很重,拉着老四海跑到池边观察。原来众人正往池子里 扔钱呢。 水池周边是一片空场,池子里的水深不过一尺,清澈见底。池旁有两座小桥, 两桥之间系着一条绳索,绳索中央挂着一个半尺方圆的大铜钱,铜钱的方孔可以 伸进一只拳头去。大铜钱离岸大约有六七米的样子,众人争先恐后地往池子里扔 硬币,有些人甚至将一块、两块的钞票攒成团儿,舍己忘身地投掷着。大家的目 标都是那个铜钱眼,但硬币和钱团大多打了水漂,能碰上铜钱边缘就算不错了。 水底下、水面上都是钱的影子,估计还真不少呢。 老四海大为奇怪,拉住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问道:“这是干什么?” 男子脸上洋溢着北京人特有的优越感,撇着嘴道:“一看你就是个外地人, 不懂了吧?这叫打金钱眼儿,打中了就交上好运,就能发大财。钢蹦儿要是能从 钱孔中穿过去,你这辈子就大发啦。” 老四海没说什么,花儿却沉着脸道:“迷信!封建残余!” 男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早晚让人家把你卖山 沟里去。” 花儿怒道:“我是当代大学生。” 男子笑道:“一看你就是大学生,现在人贩子就喜欢女大学生。”男子嘴里 挖苦花儿,手上却没闲着,说话的工夫,七、八个硬币已经飞出去了。 花儿刚要反唇相讥,旁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我中啦,我他妈中 啦我!穿过去啦!”老四海和花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高举着双拳,身子 后仰,双脚“腾腾”地在地上玩命地跺着,那样子就像死了父亲却又找不到尸体 一样,都急疯了。只听得中年人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发了,我他妈发啦我,我 这辈子要是发了,我买油饼,我买一张我扔一张,我买一张我扔一张,妈的!我 拿油饼喂狗!”周围人不停地投去艳羡的目光,于是硬币雨一样飞向水池。 男子气得一歪嘴,哈喇子顺着嘴角就下来了:“妈的,我怎么就不中啊?” 说着,他干脆将一把硬币齐齐地撒向水池,还是没打中。 花儿拉着老四海往外走,边走边道:“无聊的小市民!他们怎么一点追求都 没有啊?你说说,这些人整天沉浸在铜臭中,不觉得难堪吗?难道上天赋予我们 生命和思想,仅仅是让我们为了几个小钱奔波吗?你说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 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花儿怒道:“我没让你说这个。” “那说什么呀?”老四海道。 “咱们说说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说说弗洛伊德的梦的 解析啊,说说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洒脱啊。” 老四海频频点头,心里却道:人性?我看你只有性,没有人。其实此刻老四 海的脑子已经被那个金钱眼迷住了,白云观的老道简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们在 这儿挂了个破铜钱,每天不得收入个百八十块的? 中国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里扔钱的传统,抓住传统就是抓住了商机呀!高, 实在是高,简直是妙不可言!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后花园了,花儿指着一座大殿道:“那里面供的就是邱处 机,挺精神的。” 老四海从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着个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 写着:邱真人处机之位。 老四海吓了一跳,他立刻想起关公殿里那个老头了,如果将塑像的黑胡子变 成白胡子的话,邱处机活脱脱就是那个老头。天哪!难道自己碰上邱处机了?不 对呀,既然那个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的就应该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 心虚,到后来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给没给关老爷烧香。 路上,花儿像个话痨,不住嘴地唠叨什么嬉皮士、雅皮士、披头士。老四海 不大清楚这些“士”的光辉事迹,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着金钱眼的事。 二人刚进校门,就见有个同学老远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电报,快去 传达室吧。” 老四海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自己来北京已经一年半了,家里从来没拍过电 报。电报的一个字就是六毛钱,谁舍得呀?估计家里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儿,飞快地跑到传达室。 电报上只有三个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几岁,怎么就死了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