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三十年的流浪三十年的遗忘文/一草(1) 回归与眷念 三十年的流浪 三十年的遗忘 ○一草 一 老家的房子变卖了。 我的父亲黄有贵用一种粗哑的嗓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儿子我,那间歇的 停顿使这样的叙说变得更加铿锵有力,一些泛白的唾液零星地粘在他灰白色的胡 楂上,于是夕阳被折射成另一种颜色。我看到他业已昏花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黯 然的光芒,仿佛那些在黎明前陨落的星辰,这样的黯然充满着某种悲壮的色彩, 我知道那是因为告别所引发的效果。这本来就是一个关于流浪和遗忘的故事,时 间蔓延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是一个精壮小伙子变得老态龙钟的过程,三十年是 一个妙龄少女变得人老珠黄的过程,三十年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残忍,我选择在 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讲述这个故事,因为我知道在这三十年之内,你一定和我 一样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唏嘘不已并且无能为力。 七月的一个黄昏,忧伤充满着我所寄居的这个南方都市的每一个干涸的罅隙, 我拉着我父亲黄有贵的手缓慢地走在这个南方城市中部的一些街道上,黑色陈旧 的水泥路上飞驰的车让我那已经老朽的父亲变得惊慌失措,他用一种很恐慌也很 无辜的眼神注视着我,他那干燥的手紧紧勒着我的手,上面坚固的茧子使我生生 发痛,于是我更加小心地牵引着他的手,前行,再前行。我们保持着对话,我用 一种兴奋的口吻给他讲述这个城市所有的美丽风华,我说这个城市即将成为我们 的家,也就是在这个名词进入我们的对话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中布满了 悲凉,然后他用那粗哑的嗓音对我缓缓说:老家的房子变卖了。 我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语往下说,我害怕我的语言是一枚钥匙,可以开启我 父亲内心所有的悲伤。或许我的父亲只是想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但并不渴望我 能给予他任何安慰。是的,老房子卖了,或许很快我们全家将搬离故乡,搬离苏 北里下河那块叫黄家镇的地方。或许黄家的家谱到我这一代将会变得面目全非, 继续固守在那块地方的黄氏子孙会大笔一挥,那个地方不会有一个叫黄有贵的人 更加不会有我黄杨健,或许很多年以后我的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我的故乡黄家镇所 有的景象。而我必将离开那个地方,并且带走我的父母。一切都别无选择。 我默默无言,只是更加用力地把我父亲的手紧紧拉住。 我和我的父亲依靠手心的温度相互安慰。 在这个南方城市中部的某一条街道,有那么两个男人。一个体格强壮,另一 个年老体衰。这两个男人手拉着手在这个城市林立的高楼丛林中继续一步步往前 艰难地走。他们间或会用一种外人眼中晦涩的方言诉说着什么。如果你看到,那 么我会告诉你那就是我和我的父亲黄有贵。而他们之间的对话确是一场关于遗忘 的诉说,一场为期三十年的遗忘。 追忆一些逝水年华的故事。30年前,他们都还年轻。 忏悔的全部过程才刚刚开始。 二 说是老房子,却也不过是十五年前建的。十五年前我的舅舅裴连华举家搬迁 到县城兴化市。裴连华在镇东头留下一个木制的二层楼房。那才是真正的老房子。 老裴家前前后后有三代人在这二层楼房里出生和死去。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 岁月沧桑到可以在任何一个接近腐朽的木头上清晰体现。五十年前这是整个黄家 镇唯一的楼房,也是那个年代老裴家族辉煌名望的标志。直到十五年前,我的舅 舅。也是老裴家最后一个男丁――裴连华,彻底离开了那二层楼房,也彻底离开 了黄家镇,老房子的辉煌完结。最后是我的父亲黄有贵把那老房子买了下来,也 算是延续了老裴家的半柱香火。父亲不是黄家镇本地人,虽然他也姓黄,父亲来 到黄家镇的时候已经30岁了,30岁以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在黄家镇有一个 自己的房子。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异乡人,我的父亲饱受排外的黄家镇人的鄙夷 和流言。房子成了一种鲜明的身份标志。所以当我父亲从我的舅舅裴连华那里接 过钥匙的时候,我看到在他脸上横亘的已经不是简单的快乐。他用他健壮有力的 手在那些腐朽的木头上深情抚摸,当晚酒醉不醒且痴歌狂语。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也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 上个世纪80年代末,里下河遭遇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洪涝。暴雨如注天天倾盆 而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个屹立了近一个世纪的楼房轰然倒塌。整个倒 塌的过程酣畅淋漓,似乎包含某种隐示的寓意。老房子的倒塌成为黄家镇百姓后 十年茶余饭后的谈资。老裴家就这样又一次被推到了黄家镇的台前。那场大水吞 噬了黄家镇40天后悄然退去。留下一些陈旧的砖块在积水中裸露出晕黄的色彩。 在倒塌的墙角处有几个新生的霉菌生机盎然地滋生着。躲在堤坝上逃命的人回来 了。他们的房子大多完好无损。然而他们都惊讶于这个楼房的倒塌,并相互奔走 转告,奔走疾呼:" 倒了,终于倒了" 。 那天,我的父亲没有到田里干活,他一整天都坐在倒塌的房子前,狠狠地抽 着烟凝视着眼前的废墟。直到黄昏时分,我看到他站起来然后很是清楚地对我说 :" 再建一个房子" 。说完之后,用手指指着那块伤痕累累的土地说," 就在这 里,重新建一个楼房" 。 父亲的手宽大有力,映照着夕阳,可以看到上面的青筋互相纠缠,历历在目。 这是属于我们姓黄人家的,父亲对我说,这才是我们黄家人真正的房子。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孩子。我看到大水过后的里下河的天 空无比清澈。黄昏是美丽祥和的,我的父亲声嘶力竭地对我诉说一个我无法明白 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