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有一天,我在家里弹琴,心里想着欧阳,将一曲《彝族舞曲》反复弹奏,突然, 我爸敲门进来说: “你出来一下。” 我怔了一下,跟着出来,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个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看上去 个子不高,穿着很随便,头发有些脏和乱,但脸上却白白净净的。我知道又是一个 什么作家和诗人。果然,我爸给我介绍说: “这是国内现在最红的诗人南子,这是我儿子胡子杰。” 他握着我的手,我发现他只达到我鼻子那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果然是天赋奇高啊!” 我只是笑笑,看见他眼睛红红的。只听他又说: “刚才无意中听到你的琴声,哀婉动人,催人泪下。我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音 乐,说真的,如果没有人在的话,我可能会放声大哭的。” “是吗?”我诧异地问道。 “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问我。 我摇摇头。 “真是杀人的音乐。”他说道。 “那就不好了。音乐不能太哀,所谓哀而不伤才是正乐。”我爸说。 “哎,胡老师,子杰的音乐并非是伤到人,而是打动人。他引发的是人的幽情, 并非伤情。”南子说。 从那一次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琴声真的是好。有时,我在宿舍里也唱那首《爱 的宣言》,倒使我常常泪流满面。有好多次,班上和系里来人要我上台表演,我拒 绝了。我绝不会去到那种地方让人看我的心。 我把那首《爱的宣言》的乐曲编成古典吉它曲的形式,常常躲在宿舍里一边又 一边地弹奏着。我始终没有去找欧阳。我知道她好了就行了,我不想再去找她。她 肯定知道我为她伤成那样,但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不但答应过张潮,还答应过 我父母,不再跟她来往。我也确信我们不合适。她肯定不会等到我毕业的时候就会 和别人结婚的,长痛不如短痛,就此算了也不失为一种上策。 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就是这样在弹奏中度过的。我的头痛和失眠也是在那时开 始的。由于悲伤,我变得少言寡语。由于少言寡语和长期的失眠所致,我发现记忆 力下降得很厉害。刚刚见过的人,一转身就想不起名字了。英语单词也总是要记好 几遍才能记住,可是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小时候我爸让我背下的唐词宋词和古 诗十九首,我也几乎全忘了。我的生活完全颠倒了。由于晚上睡不着,我常常在别 人上课的时候才睡觉,而在别人在的时候,我往往又不想呆在宿舍,而是去了外面, 到了别人要上课的时候,我又转回来睡觉,所以我几乎整天都在逃课。 悲伤锁定了我。那时我读的书,全是刘好给我借的诗集。我最喜欢看华兹华斯 的诗。他的诗我几乎全能背下来。有一首叫《啊,心上人》的诗是这样写的:啊, 心上人,你的倩笑微微!/那笑的光辉穿过我的心扉。/假如我的眉宇反射出这光 辉,/那情景你务必欣然看取;/像羞怯的月亮看见自己的柔光,/投射到山麓和 倾泻的山涧上,/然后又反照回去一样。我把它复印下来,放在床头边,在睡觉前 夕又拿出来读一边,我便看见夕阳的金红色将我们照亮。 在人稀罕至的学校理科楼后面,有几棵大树,在黄昏的大树下面,有一个忧郁 的青年在茫然若失地看着天边的晚霞,膝上一本诗集被微风轻轻地翻阅着,发着谁 也听不到的神秘的声音。他会一直坐到夜色将他完全浸黑,才会叹口气站起来。他 从来不进教室,也从来不去图书馆。他只在自己的内心和记忆中生活着。也许此时, 那个先写情诗后写政治诗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情诗第七首》最能表达他的心境了 :挨近薄暮,我把悲伤的网,/撒向你深海的眼。/我的孤独在最高的火堆那边/ 蔓延并且燃烧,溺者一样挥动臂膀。……黄昏星为夜鸟所啄,闪亮/如我为你迷恋 的灵魂。/黑夜骑着阴暗的马驰骋,/把蓝花穗洒落原野。 而那个失神的青年,就是可怜的我,被夜鸟啄了又啄。那时我十九岁,像一只 空空的行囊,一无所有。 暑假的时候,我妈认为我们应该去旅游,但我爸的意思是应该回一趟老家,去 农村看看农村人的生活,也许对我有好处。这一次,我没有赞同我妈,而是和我爸 去了老家。我妈要照顾我外婆,因为她的病每年夏天都会复发。 乡村的生活真的很美好。我爷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爸是老大。我爸八年 前帮二叔在县城开了家饭馆,五年以后,二叔把饭馆打给了别人,开了家小酒店, 生意听说不错。二叔一家全都搬到了县城。三叔上了个中专,费尽周折也留在了县 城,结婚不久单位就不行了。后来两口子帮二叔开饭馆,因为老吵架又无事可做。 县城的经济不经气,没有几个像样的工厂。忽然的一天,我爸的一个老朋友来我家, 我爸知道他是某个酒厂的厂长,就问他厂里能不能解决一下我三叔的问题。后来我 三叔在厂里居然很得那个厂长的赏识,现在已经是销售部的经理了。只有两个姑姑 因为没有上成学早早地出嫁了,一辈子做了农民。我爷爷现在是不愁吃不愁穿,地 也不种了,每天起来到别人的地头上转一圈,然后回来就是吃饭,吃完饭后就到镇 子的街道上闲转去了。我奶奶也少了很多家务事,每天就是坐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 老太太们说长道短的。我爸很羡慕我爷爷和奶奶。他说,他如果能过着他们的生活, 那可真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了。我妈不理解,我妈天生喜欢大都市的热闹,乡 村太冷清了。 实际上这里一点儿都不冷清。爸爸让我向所有过路的人叫什么爷爷、叔叔或哥 哥,也有不少人一见我就称爷爷的,真是有意思。乡下还是古典的生活。整个村子 里的人都姓胡,没有一个外来户。人们都把那里叫老胡家,意思是这方圆百里姓胡 的人家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村子只有一条街,人们都住在街的两边。那条街大概 有一公里长。我爷爷家住在街中间,街两头的人都要经过那里,我们要到县城去看 二叔和三叔也得经过街两头的人家。大概我们去的当天下午,整个村子里的人就都 知道了。第二天或以后的很多天,人们都会记得我们是哪一天回来的。有很多人都 要找我爸爸聊聊,特别是家里有学生且都想把学生攻读下去的人家都会来看看我爸, 给我爸说说他们家的事,仿佛我爸是教育局长。实际上,他们只需要我爸的肯定。 我爸也很大度,一个劲地肯定,并答应在可能的情况下帮他们的忙。我爷爷为这一 点特别自豪。他常常一直待在家门口,端一杯浓浓的热茶,坐在门口和过往的人们 打着招呼,闲聊着。因为天气热,我常常进进出出,拿着一把扇子。我穿着一条大 短裤,发现这一点是那里的新鲜事。老家人无论多热,一般都不会穿短裤,一是因 为他们怕麦芒,二是保守吧。我认识了很多人,因为我适时地称呼了他们,他们都 说我没有架子,很和气,很有教养。我爷爷奶奶天天回家就夸我。我一生中最多的 肯定大概就是在那里得到的。 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爸,开始在心里称他为父亲。“父亲”一词和“我爸” 一词并非同一个意义。父亲对爷爷和奶奶特别孝顺,很少背逆他们。父亲也能管得 住其他的姐妹。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说什么一般没有 人不听,除了我。他到县城里去过很多次,只有几次是和我一起去看二叔和三叔, 其它的全都是看他的朋友和同学,当然还有一次,是县委书记亲自来请他去赴宴的, 不过,单就这一次,他就成了整个胡家人心中的神。过去他可能是胡家人的骄傲, 现在则是他们心中的神明。谁家家里有什么家事解决不了,就来找他了。他都能解 决,谁都愿意听他的,觉得他说的就是对的。这一次去,他一共解决了六家人的家 事。有三家是因为无人赡养老人。在老家人的心中,老人一定得呆在某一个儿子的 身边。父亲却认为,老人不一定非要和某个儿子住在一起。他把那三家的老人跟儿 子们分开了。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赞同他,但因为是他的建议,也只好先试试, 结果,那三家的老人都发现,分开住比过去要好的多。婆婆不再和儿媳妇整天吵架 了,儿子们和儿媳妇还每天都来问候他们,有了好吃的首先也给他们端来了。孝也 成了竞争的对象。老人也不再为儿孙们操心了。这是父亲在那里开的风气。 我每天在奶奶伺候饱之后,除了睡觉,就是和我弟弟胡令辉一起骑着摩托去玩。 他是我二叔的儿子,摩托是我二叔的。我二叔是农民,可以生两个孩子,他还有一 个女儿。胡令辉比我小五岁,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熟视无睹。我可 不一样,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时,我们大中午骑着摩托去兜风。我们到 一处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才停下。那里有一眼井在一直吐着水,因为长年的冲击,离 水管近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水池。水池里的水又清又凉,我看着喜欢,就连凉鞋一 块伸进水里。令辉小,他说,哥,我们在这里打澡吧。老家说打澡就是游泳的意思。 我摇摇头。他却脱了衣服,赤裸着黑黑的身体,一下子钻了进去。我只为他打了个 寒噤,可是他很舒服。他钻出来又叫我。我还是不敢。水太凉了。他说,哥,放心, 这里又没人来。我在他再三催促之下,害羞地脱了衣服,试了好几次才钻进了水里。 太凉了,但舒服极了。从那以后,我们常常大中午到那里去游泳。令辉的同学家有 种瓜的,他就带着我去。我们在瓜地里摘了刚刚熟了的瓜吃。我吃着那泌人心脾的 甜瓜,才知道我们在都市吃的东西有多糟糕。我姑姑家的情况不是太好,离爷爷家 也很远。我和令辉去的时候正是他们刚刚打麦的时候。令辉不想干活,想跑,我虽 然不会干,但想看看他们的生活。姑姑也不想让我走,给我们买了啤酒,让我们在 打麦场的树底下坐着乘凉。中午的时候,姑姑他们都累得睡在树底下。令辉领着表 妹去兜风了。姑姑让我去家里休息,我不想睡。我就坐在树底下乘凉。凉风轻轻地 绕着我的脖子和腿上,从我的脸上吹过去。晌午的太阳像火一样烤着麦场,有些没 有晒干的麦秆发出了声响。大树底有一条小河,河里的井水哗哗地流着,声音很凉 很凉。我看着他们都睡得很香,有些羡慕。我什么时候在这样的情景中睡过觉呢? 这简直像诗。不知不觉中,我也躺了下来,头枕着溪流睡去了。睡醒来时,才发现 姑姑他们早已在烈日下干活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能休息。我发现他们的脸 都被汗水浸得红红的,一个个脖子里都被麦芒刺得伤痕斑斑,但他们看着堆成山的 麦子,有人高兴得唱起来了。我也坐在新麦上,一股清凉直入我体内。麦子的体温 多么让人心醉。晚上,姑父要在麦场上睡,我和令辉也要去。姑姑没办法,给我们 拿去被褥。几个表妹也过来了。他们都听说我的歌唱得好,让我给他们唱歌。我一 首一首地给他们唱。后来,我还给他们唱了那首《爱的宣言》。我给他们说,这首 歌是我作的。他们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说,就是我的吉它没带,如果带了的话, 我就给他们弹一个晚上。他们都神往地求我,明年的这时候一定来这里。我答应了。 晚上,我们睡在麦草堆上,闻着麦草的味道,望着天上的星星,在那里听着我给他 们讲省城的生活和大学里的故事。我原以为天空是暗红色的,现在才知道真正的黑 夜原来是这样的。天上的星星又低又多,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些星星就在地上飞着。 流星多得叫人心颤。风从很远的树梢上飞过来,拂动了麦场附近的玉米叶子,发着 “沙啦啦”的声音。小河里的水流声在静夜里格外动听,只有狗的吠声才能将它搅 碎。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我有时也坐在爷爷的旁边,拿一把扇子乘凉。村里有很多女孩子和小媳妇们在 走过我家门口时,大都会偷偷地看我,如果看见我也看她们时,她们一定会脸红的。 有几个小女孩有时一天会经过我家门口好几次。她们手拉着手,远远地嚷着过来了。 有一个长得很标致,我爷爷说,那是我们老胡家现在最漂亮的女孩子。她总是夹在 中间,在走过我们时会歪过脸来看我一眼,其它的女孩子也一样,然后她们就突然 间咯咯咯地笑起来,并回过头来匆匆瞥我一眼,看见我疑惑地看她们时,她们就跑 起来了,到很远的地方才会停下来,再看这边一眼,然后慢慢地走了。第二次她们 来的时候会大胆一些,脸蛋儿红红的,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她们大概只有十五六 岁,有些甚至更少。可是我能看见她们的心,红红的跳动的心,张望世界的好奇的 心,一朵朵即将开放的心。 我相信人人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看见的人都不会说破,更不会议论, 最多笑几声。说真的,她们逗乐了我。我总是想看清楚一些她们的面容,但我没有 一次看清楚过。 在她们走后,老人们总是聚集在一起说些东家西家的故事。农家的故事都有些 离奇。比如,有儿子们把父母赶出家门的,有媳妇和公公私好的,有为一半条埂子 出人命的,有姑娘家不愿嫁给不出意的郎君而跳井自尽的,还有家里闹鬼的,过三 隔五就能听见谁家讲迷信的。老人们有时可相信那些了。这些都是我在大都市里很 少能听见的,没有一样不是新鲜的。 最难忘的是我在那里看见了鹰。因为天气热,它一般飞得不是太高。爷爷说, 如果到了深秋,天空高起来,雄鹰就多了,飞得也很高很高。我不敢奢望能在深秋 还会来看即将枯萎的大地、越来越高的天空和自由的雄鹰。我特别喜欢拉美安底斯 山最富盛名的民歌《老鹰之歌》(El Conder Pasa),由于我听的一直是原版英文 歌词,不知道有谁将它翻译过中文的,所以我只能用英语给你们再唱一遍,让我们 重温那云端上的舞蹈: I ‘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 Yes ,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I ‘d rather be a hammer than a nail. Yes ,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Away, 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 that ’s here and gone.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its saddest sound. I ‘d rather be a forest than a street. Yes I would. If I could, I surely would. I ‘d rather feel the earth beneath my feet. Yes , I would. If I only could , I surely would. 我还喜欢智利歌手维克多唱过一首歌,意思是:他在山林开辟了道路/ 他在风 行间留下身影/ 苍鹰带着他飞翔/ 寂静将他隐藏…… 我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拿的这盘拉美歌曲磁带的。我估计它是父亲什么时候买的, 因为一次他给我说起他喜欢阿根廷的一个名叫 Atahualpa Yupanqui 的歌手,喜欢 他的原因之一是他喜欢他唱的一首阿根廷散巴,那首歌的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我是长驱不停/ 遥远美丽的梦/ 总是跟石头与道路相逢/ 每应停步/ 我却又四 方漂荡/ 有时我像那河/ 哼着歌走来/ 趁人们不注意/ 我又流着泪远去…… 父亲是热爱家乡的,我看见他回到那里时大部分时候像个青年,有时甚至像个 少年。他到老家时就不修边幅了,头发也乱乱的,他总是蹲在田埂间和麦场上跟他 儿时的伙伴谈这谈那,有时直接一蹬腿坐在地上,还盘着腿。他已经不会干农活, 但他给我说,他老是有一种想干的冲动。我曾在他写的一篇散文中看到,他喜欢在 傍晚回家的时候,赤脚走回家,脚上沾满了泥巴,被正在昏暗的厨房里走出来的母 亲——即我奶奶——看见,嗔着给他拍掉身上的尘土,让他去洗掉脚上的泥巴。门 口的溪流永远流着,他走出去,坐在带着潮湿的埂子上,一边看着从四面走来的暮 色和炊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水里濯着脚。一群羊远远地赶来,在他旁边争着饮水 喝,全没把他当回事。等那群羊过后,一切又安静下来。从大开着的院门里透出来 的灯光将他的半个身子照亮,溪流也亮了,跳跃着跑了。直到他内心完全地安静下 来时,正好也是母亲叫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挽着裤子,汲着拖鞋进了院子。在灯 光下,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吃一碗母亲做的酸汤面,流一身热汗,真是幸福极了。 然后坐在那儿,等着身上的热汗慢慢地风干。在灯光下,他看见自己小腿上的毛格 外地长,很多小蛾子在灯光下飞来飞去……从他的那篇散文中,我看见的却是我自 己。我内心中对大自然的喜爱和向往大概就是他的血液中带来的,我内心的宁静与 诗意也是他遗传的。 他也喜欢鹰,不过,他没有我这么激动。他见过真正的鹰,在深秋的高天上忽 高忽低、散漫无羁的鹰之飞翔。他在另一片散文中写过这种情怀。他说,正是鹰将 他带出家乡的,所以从此就有了一种流浪的感觉。他说,到了四十多岁以后,才发 现其实鹰在他心目中就像一个浪荡子,是天空的小儿子。这种形容我非常喜欢。人 人都说,鹰击长空,是因为鹰有极高的理想,我却认为,鹰是因为自由,因为他拥 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所以他自足,而自足后才快乐,快乐后才会散漫,散漫则像个 世俗中的老痞子,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 鹰来的那天是个阴天,但天空不是太暗,就是云遮住了太阳,而微风在天空中 飘流,所以天空看上去很高很高。老家的人大概已经对天空不敏感了,他们除了要 看天气外,几乎很少去凝视天空。我是一个外来客,所以只有我常常凝视着天空的 变化。那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多,我看着天空中的云层,心想,老家的人,特别是那 些老人都相信除了人世间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永恒的世界,真的有吗?父亲也说, 他小时候总是望着西边高耸着的山脉想,山里面真的住着神仙吗?他也常常看着满 天的星斗想,哪一颗才是自己呢?住在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玄想的,但住在这里, 你自然而然地就要想。这里的人对科学并不崇拜,而对自然却充满了敬畏。与其说 他们祖祖辈辈是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下生活,还不说如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精神 生活。我这样想的时候,就看见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慢悠悠的黑点。 “鹰!那是不是鹰?”我问祖父。有时候我觉得爷爷与祖父不是同义词,而是 一个近义词。 “噢,是老鹰!”祖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 “是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只鹰?”我激动得竟然说出了这种幼稚的话,我不 觉红了脸。 祖父没说话,还是眯着眼睛看着。我想了想自己先笑起来,说: “唉,怎么还会是那只鹰呢?” 小时候,我曾在深秋时分,来过这里,看见过鹰。也是祖父指给我说,那是老 鹰。它其实一直就飞在我内心的天空里,只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甚至忘记了它。今 天我又重新看见了它。 “唉,这东西现在也稀罕得很了。连乌鸦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听说麻雀都一 起飞往新疆去了……”祖父有一声没一声地说着,不住地叹着气。的确,麻雀是越 来越少了。我小时候来这里,早上总能听见麻雀在树上吵架。 我陷入伤感之中。不过,鹰的出现到底使我激动了好几天。我看见它一直盘旋 在我们的头顶上,好久之后它突然向北飞去。我忽然间有些失望。令辉似乎看出了 我的心思,他说,哥,走,我们去追。于是,他骑着摩托带着我向北飞去。祖父在 后面拼命地说,慢些,注意安全,我们却早已远远地将他抛下了。我们顺着一条小 路一直追了它半个小时,终于它忽然间向西飞去,飞进虚空中,不见了。我们才回 来。整个下午,我的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那首安底斯山的民歌《老鹰之歌》。一 连几天,我一直盼望着那神的使者,可是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在老胡家村整整呆了二十多天。在这些天里,我似乎将过去的烦恼忘得一 干二净。我只觉得自己每天很快乐。父亲也不管我,我也没和他争执过。我甚至都 有点儿不想走了。父亲也不想走。他常常对他的那些朋友说,他老想着在这里住下 来写作,他还想着老年的时候,来守爷爷守的这个院子和那两亩地。他说这些的时 候是由衷的,但是我们还是得走。我妈经常打电话来催我们。 走的时候,我爷爷专门从地里给我们煮了刚刚能吃的大豆和玉米。他舍不得我 走,一直把我们送到公路上。我奶奶则远远地抹泪了。我不大理解这一切。也许在 我老了的时候就能体会到的。 可是,车一进省城时,我的心就烦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这里的繁华 和热闹。我甚至讨厌这里的时尚。我过去在学校里一直是时尚和前卫的代表,现在 我却对这一切充满了厌弃。都市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人感到一切都是易失的, 不可信的。我突然间喜欢陈旧的事物了,尤其是陈旧的自然。 一回家,我妈就唠叨我晒黑了。父亲没有吭声。从乡下回来,我就觉得我爸应 该是父亲了。他有了一种叫人说不清的底蕴、内涵和深沉,还有一种朴素的品质与 力量。这些东西在过去我可不怎么欣赏,但现在我觉得它是在渐渐消失的文化和道 德。 “黑了多好,我一直想把我晒黑一点的。”我对我妈说。她的很多行为我真的 不能恭维,尤其是她的孝心。 “你外婆那天非要给我钱,我没拿。”第二天她对我说。 “为什么?”我问。 “我就老想起过去的事。”我妈说。 “你这个人就是太小心眼。你是她女儿,女儿怎么能老是计较父母亲的错呢? 谁能无错呢?再说了,她不是一直在向你认错吗?”我真的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过去她给我说的时候,我是同情她,现在我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了。 “就是。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父亲也说。 她看着我,在我头上戳了一指头,又看看父亲,骂道:“怎么还反而成了我的 不是了?” 她就是这样霸道。有时候我真想问一问父亲,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一个女人做 他老婆呢?我可不愿意。我要找的老婆是什么样反正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从那个广阔的自然世界里,回到这个狭小的三人世界里,真是个错误。为什么 不能多留在那儿一段时间呢?剩下的二十天该怎样打发呢? 无聊且烦闷的日子又来临了。我爸好几次回来对我妈说,谁谁谁家的孩子放暑 假就去当家教啊社会实践啊什么了。我妈替我辩护说,反正我们又不缺那些钱,干 嘛把孩子给累成那样?我不想说话。我知道我爸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我的确懒得去 做那些事。人人都干的事不想干,人人都干不成的事我也干不成。我是个好高骛远 的家伙,眼高手低是我们的常态。不过,我倒是更愿意去农村,并不是我想和他们 过着一样的生活,而是我想好好地理解一下前几代人甚至我们祖先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对赚钱的事是没有兴趣的。 这使我自然想起了欧阳。有几天,我一直默默地坐在百乐门和原来劳改犯开的 啤酒屋中间,喝着一瓶越喝越渴的饮料,想着我们过去的事。回去后我就一直弹着 那首《爱的宣言》。 一天下午,我正在弹,父亲敲门进来对我说: “别弹了,来看看电视吧。《天龙八部》正在演呢,黄日华扮乔峰真不错。” 我一听,就出去了。真的不错。今日的黄日华与当年演郭靖的黄日华已经不能 同日而语。我们共同看完了一集,他说: “有些事过去了就不要再多想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能拿得起放得下。”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谈。 “感情的事,实际上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命运是我们 谁也无法把握的。”他又说。 以后的几天,我没有再弹吉它。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做些什么呢?这天下午, 我忽然想起那个在地铁口弹唱的神秘吉它手。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背了吉它,去了那个地铁口。我坐在那个神秘吉它手坐过的地方,带着墨镜 唱起来。我能唱的歌并不多,但我努力地唱着。我唱了首《long long ago 》,这 首曲子被一些吉它手改编成了民谣曲,它虽然非常简单,初听起来简直没有任何感 染力,就像最初级的练习曲一样,但是,当你反复弹奏和吟唱时,它的感染力就非 同寻常了,它会将你带入一个非常宁静而古典的、铺满落叶的森林里;接着我唱了 一首《故乡的亲人》。这两首曲子我都是只听过乐曲,没有听谁唱过,是我自己找 到歌词唱的。 刚开始的几分钟里,我都不敢看前面。我闭着眼睛弹着唱着。我觉得有很多脚 步在我面前停留过。后来我终于敢睁开眼睛了。我发现面前站了一大群孩子,他们 傻傻地站在那儿听着我的歌,一点儿都不闹。在他们的后面,站着一些青年,可能 是学生。他们在那儿一边听,一边说。我听到他们说我唱得不赖,长得很帅。有几 个老太太走过时说,肯定是哪个歌厅里的娃娃,到这儿来挣钱来了。有人开始给我 给钱了。停留最多的是女孩子,她们会长久地驻足,能听完整首曲子才走。最后我 唱了《老鹰之歌》。这首歌也是可以反复吟唱的。我觉得它似乎应该是一首流浪歌 曲才对。 我在那儿可以唱两个小时,走的时候,我的嗓子基本上就有些哑了。两个小时 内,我数了数一共挣了七十八元九角钱,我把它们分发给了在地铁口讨饭的孩子和 老人。在那儿买东西的那些老太太和妇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在议论着我。我在他 们惊异的视线中从容地消失了,心里还在唱那首《老鹰之歌》。 不过,在这个时候,一股英雄之气激荡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个侠客,身上的这 把琴成了宝剑。我用自己的钱在地铁外面买了瓶矿泉水,一边喝着一边走了。这一 天我十分开心。 我当然不能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亲,他们听说后肯定会觉得我在给他们丢脸,尤 其不能让父亲知道,他老是觉得我不务正业。我们的行为总是大相径庭。在我看来, 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有明确的目的的,是很实用的,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很 多行为也许根本无目的可寻。就拿我来说吧,我总是兴之所去,兴终而归。我的房 子里有很多本打开的书,每一本书都是我稍有厌倦时放下的,我以后还想能接着看 下去,可是,此后我的兴趣和注意力很难再回到这部书上,不过,我又总是对自己 充满了期待,毕竟这不是个好习惯。父亲看到后就对我说: “看,这就是你,有始无终,将来必定会吃大亏的,也成不了什么大业。” 他说我没有恒心。我却并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恰恰是我们的洒脱之处,所以我 可以写诗,而父亲只能写小说。但是,即使我能写诗,我也并不想成为一个诗人, 写的诗也并不去发表,只是寄予我心灵而已。我以为这是高尚的。他们老认为我们 年轻人的行为是没有道理的,是顺着性子胡来的,而我却认为,他们恰恰是没有道 理的,是顺着歪理的硬性子胡说的。道理怎么能是一成不变的呢?道理是因地而宜 因时而宜的。对他们是真理的东西,对我们就很可能不管用了。 总之,我第二天又去了。这一天我已经能够从容不迫地唱歌了。我的心竟然渐 渐地明亮起来,高兴起来。这一天挣的钱更多,我依然分文未拿。在那个面前写了 悲苦文书以博取路人同情的残疾老妇人向我磕头的时候,我突然间非常感动。我爷 爷给我说过,我太太就是到处行乞才养活了我爷爷几个。我爸也曾说过,他小的时 候就被太太抱着去讨过饭。我觉得那些人似乎都是我太太的化身。走着走着,就觉 得眼睛里有东西流了出来,遮住了视线。 晚上,我妈问我这两天老是背着吉它干什么去了。我说跟着一位师傅学唱歌呢。 我爸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第三天我休息了一天。嗓子受不了。 第四天我又去了。这天我已经不再看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了。我完全是自娱自 乐。唱几首歌后,我觉得嗓子和精神都需要另一种休息,于是我就弹起了古典曲目。 按说在这么噪杂的地方是不适宜弹这种曲子的,但是,意料不到的是有很多人停下 来听我弹奏。弹奏一阵,觉得精神来了,又唱一阵,居然欢乐起来了。但是这天到 这儿来讨饭的人格外地多起来。 第五天的时候,我更加自如了。我长时间地反复弹同一首曲子,回旋往复,不 能自已。我觉得自己脸上一片汪洋,才发现自己闭着眼睛已经弹了很久的《爱的宣 言》。我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站了一大群人,大部分是青年。我又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直远远地站在那里,同 样戴着幅墨镜。我停住了琴声,取下墨镜,看见她也取下了墨镜。 是欧阳。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想快速地往她跟前走,可刚走了一步,竟然突然跌倒。她 跑过来把我扶起来,惊讶地问我: “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我笑着说。 “是不是我哥他……”她突然想哭起来。 我又看见了这张美丽的脸庞。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沧桑,多了忧郁。她也没有 过去那么精神了。 “没事,是在这儿坐久了,神经麻木了。”我笑着说。 她破涕为笑。 我转过身去,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笑了笑,把那些散钱拾起来,一 一地分发给那些讨饭的人。 出了地铁口,她问我: “为什么在这儿唱歌?” “你说呢?”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默默地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今天我知道了,我是为了找你。”我说。 “可我从来不走这儿的。”她不解地问我。 “我知道。本来我以为是为了完成从前的一个梦,可是当我在今天一边又一边 地唱着那首我为你作的《爱的宣言》时,我才知道我来这里依然是为了你。就算是 你不出现,也同样是为了找你。老实说,我并不幻想你真能出现。”我说。 “我是听一位朋友说的。她形容了你的样子后,我就知道肯定是你。我就来了。” 她说。 我们一路抓着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觉得想把对方一一地记住。 “你黑了,也瘦了。”她说。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乡下,晒的。”我说。 “你刚才一直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弹过?”她问我。 “这是我专门给你的作的,名字叫《爱的宣言》,可惜那时候你正在医院里, 我不能见到你,所以你不知道。”我说。 我告诉她还有歌词,她说她想听听。我说: “那就去你的住处吧!” 她犹豫着,我的心里一阵痛楚,正要说“算了吧”的时候,她又突然说: “好吧。” 我们打了车往她的住处去,经过百乐门时,我问她: “你现在还在帮你哥哥做事?” 她点了点头。车停在了那个很熟悉的地方,在我们坐电梯时,我惊讶地问她: “我以为你搬走了,肯定不在这儿住了。” “为什么?”她问。 “也许我给你的花和卡片你没看到。”我自言自语道。 已经到了电梯口,我们进了她的门。我告诉她我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她说: “我知道。” “那就是说你收到了我的花和卡片?”我问。 “没有啊,我以为你会来找我的,所以我一直没搬走。”她说。 “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哥和我爸他们保证不再见你,所以我认定你是不 愿意见我了。我想,既然你不想见我,肯定也会搬走的。”我说。 “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我保了原来的手机号。”她看着我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立即拨通了那十一个熟悉的号码。她的手机果然响了。我愧 疚地看着她,辩解着: “我以为你的手机丢了,那个号也就没了。我不知道手机可以保号,我真的不 知道。” “我以为你是乘机不要我了,所以不敢跟你联系。再说,我哥也威胁我说,要 是我去找你,他可能会对你下手。他一直不赞成我们,他想让我早点结婚。我知道 你爸妈也不同意,心想,这也许是天意,不如断了也好。直到那天我一个朋友,就 是那个在医院里照顾过我的姑娘说,你在地铁口唱歌,唱得非常忧伤,我就想看看, 你到底还想不想我了。”她说。 我给她唱了那首《爱的宣言》,她潸然泪下,泪眼看着我。我们抱在了一起。 半年不见,我发现她大腿的肌肉有些松了。 我劝她别再熬夜了,这样长期下去,真的对她不好。她笑笑说,她知道。我们 互相说着这半年来的情境,她说,她一直在盼着我来找她,可是她又担心我来找她。 “为什么?”我问她。 “你那天不是去找我哥了吗?”她问。 “是啊,你哥凶的很。”我说。 “我也糊里糊涂的,反正我听我手下的人说你和他发生争执,他叫人打你。我 给他打了手机,说,如果他再打你,我就马上死。他却说,你如果以后不再见他, 我就不让人打。我只好同意了。我让人把你从百乐门门口拉到医院里,给你预付了 药费。出院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那时你正在睡觉。”她说。 “我到所有的医院都找你,可就是没找到。”我说。 “你是找不到的,我哥就是怕你找我,才说是要转院,他给那些护士都说了, 不要让说出去,实际上转了个病房而已。她还给我取名叫花木兰。”她说。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我奇怪地问。 “他怕你找到我,所以就用了这个名字。”她说。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说。 “是不是我的名字为什么不叫欧阳澜,却叫张澜?”她打断我说。 我点点头。 “我本来就叫张澜,可是在我十岁那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妈坚决要把我 带走,并在学校里给我把姓改了,因为她姓欧阳。但是我哥一直不愿意,他非要我 叫张澜,不让我叫欧阳澜。”她说。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张潮在我提欧阳二字时的激动了。 “我和我哥很少见面的,他对我非常好。我上大学的钱全都是他给我打工挣的。 没有他,我就不可能上成大学。所以我对他非常感激。后来他开始做生意,到省城 来发展,我们俩更是相依为命,离不开了。虽然他打你我非常生气,但是我知道他 是为我好。他觉得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将来一定是我吃亏。我爸妈也觉得我老大 不小了,整天地催我结婚。唉!”她幽怨而无奈地说。 “你放心。你要是能碰见你爱的人,如果他也很爱你,我绝对不会阻拦你的。” 我真诚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她不高兴地说。 “我是为你而着想的。我不想让你受苦,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 心,我也不开心。我是为你而活着的,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自己离开的。”我 悲壮地说。 “这半年来也有不少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一个也没见。”她说。 “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如果你愿意,就等我毕业,好不好?”我亲呢地说。 “好吧!可是对我来说,三年就好像是三十年。你知道我哥和我家的人天天都 在催我,我们两家人又都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们现在还得暗中来往,不能让太多的 人知道。”她说。 我们只好暗中恋爱了。后来我想起,关于我到百乐门被打一事就是欧阳给我讲 的。她的描述正好与我近半年来的幻想与虚构相吻合。由于她的确证,我也确信在 两种叙述中后一种叙述更为可靠些。她改变了我的历史。也许很多人都是这样,自 己亲身体验的倒是常常不可信,而别人讲述的倒相信了,日久天长,别人的讲述就 成了真的,更为可信了。 欧阳告诉我。那次经历,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她患了脑震荡。头不但长 期疼痛,记忆也常常发生错乱。她常常把梦境与现实分不开。这处境与我的也相同。 我没有跟父母提起过,怕他们又要奚落我是为欧阳而遭成的。 我后来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我的头。医生问我有没有被碰过,我说可能被碰过。 医生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别人说我被人打过,还住过医院,我自己也糊里糊涂, 好像被人打过,又好像没有。他问我对其它事情也这样吗?我说,有一些也是这样, 反正现在我想起有些事情时,就觉得与我以前想的不一样了。经过检查,医生确症 我也患有脑震荡。至于我的记忆发生错觉可能与我的经历、情志和失眠有关。 我仔细地想过,在我上高一时,我和副校长的儿子打架头部受过伤。我回家还 问我妈妈,我过去有没有头部受伤的经历,她说我小时候一次踢足球时摔倒,撞在 石头上过。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有时头有些痛,记忆力有些紊乱。如此,我更加 难以说清我的头痛是从前受的伤还是这次被张潮打的。 我还给我妈说,宿舍里人太多,我常常失眠。 我妈给我买了一些药,让我拿到学校去吃。我在学校附近看下了一套房子,里 面有卫生间和厨房,还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主人要一个月四百元,我缠了半 天,给我便宜了五十元。我给我妈说,我要租那套房子,我妈有些为难,说太贵了, 能不能找间再小一些的。我爸不同意我出学校。后来我撒谎说,那家主人因为我不 要,别人也不会租,就两百元租给我了。我妈一听也很高兴。实际上我是把他们给 我的零用钱拿出来了一百五添补了空缺。 我给欧阳打电话,告诉她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以后我们可以在那里见 面,这样就可以避免让外人知道了。 她常常在下午三点以后打着车来找我。并不是她没有车了,而是我觉得那样太 显眼。我们一周至少要见一次。有时,如果特别忙的话,她就在晚上八点钟开着车 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唱歌玩。十一点之前,我总是催她回去,我怕太晚了不安全。 自从我一个人住到哪里后,我觉得清静多了。因为有时无事可做,就看看书。 刘好还在给我借书。她一直没有男朋友,班上有好几个男生都喜欢她,可她给人说, 她就是喜欢我,但在我面前,她从来不说。我带她来过我这儿后,便常常来找我聊 天。我对班上同学的了解都是从她那儿得知的。有一天,她给我带来了一盆君子兰, 放在我窗台上。她说我家里缺少绿色。过了半个月,开花了。白色的,长长的,干 干净净,特别好看。又有一天,她给我买了一盆红色小金鱼。她说我这里太清静了。 我每天看着那些小金鱼,觉得更加清静。 欧阳有时也会带来鲜花,但几天就开败了。欧阳曾问我,那花那鱼是谁给你的。 我说是刘好送我的。她有些不高兴。我说,你别瞎想了,我从来都觉得她像我妹妹, 我压根儿都不可能往那方面想,即使硬想也没有那种感觉,她对我也一样。欧阳有 些不情愿地相信了。 忽忽半年又过去了。快放假时,欧阳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去南方一趟,可能要 半个月左右。我没有去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