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与死亡接近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 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 可能看穿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 与Mrs 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 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象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 “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 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 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语,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 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 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 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 坏事。 婴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 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亲抱住,神父 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泼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 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磊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 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 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 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 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的衣领上。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 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 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碍,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 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词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 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 )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 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肯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 像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 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跟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呎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 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他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惶顷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 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怀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 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 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俐,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 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真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