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动声色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 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 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 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 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帐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 成是基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 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 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 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帐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 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 忍。 放下笔,阿精吁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帐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 精总是心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要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 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 的是葛里格(Grieg )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帐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 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 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帐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 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 不是多得她。 他把弦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 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伴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内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闷便飞到世界 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 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 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 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像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 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 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着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 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 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 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幔,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 深棕色的古老家具统统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 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 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 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 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 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 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 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 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 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 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 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 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 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 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 有空,便对着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