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7 号当铺日夜充满着茶香,狮峰龙井的清幽,乌龙茶的桂香,大红袍的清逸, 铁观音的兰花香,白毫银针的淡薄,祈门红的甜花香……混和在这神秘的空间内。 小玫早已惯了茶的味道,但有时候还是莞尔,倘若茶有助清醒头脑,因何这当铺内 的所有人脑筋都不灵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许,是这片茶香正中带邪,于是便教人混淆。这里,怎会没有魔法? 愈想愈悲凉。在玫瑰田中的爱意内,她跌堕在一个悲观的循环中。 爵士乐为这房间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愿她如音乐,因为音乐不会老。 不知为什么,在拥抱的温暖内,情绪便堕进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 迷离地,明明应该更幸福,可是却变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叹息,混进了乐韵中。 每一夜,二楼传来小号、色士风、喇叭、钢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乐,每一声音 调,为这茶庄带来夜间的情调。 换了一首音乐,那是Billie Holiday的《I Got It Bad and That Ain't Good 》。黑人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软了又软。 公爵在放下小玫之后,便让她倚着自己来说话,他如女人般,更享受的是这一 刻。可以拥抱着爱人,回味诞生为人的最亲密触觉,他吻她的额角,望向她疲累的 半开合的眼睛,他是无比心满意足,顿觉怀中人性感无比。 然后,就是情话绵绵。 公爵问小玫:“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流行一种治疗法?医生把人催眠,让他们回 到前世又前世,然后治疗今世的苦难。” 小玫抑压着她的忧郁,抖擞起精神。 她仰脸哄了哄丈夫的下巴,问:“有那样的事吗?” 公爵说:“有一个病人很害怕置身于细小而封闭的空间,譬如升降机之内,在 那空间内,她会有窒息的感觉。原来,在这个病人的数十次前生中,是埃及法老王 的侍女,当法老王逝世之时,她被选中陪葬,她被要求服下药物,然后活生生地被 活埋,在那封闭的墓室中,她尝到了以后多次轮回也抵抗不了的恐惧。在接受治疗 后,她便明白自己前生所受的苦,因此对升降机便少了抗拒感。” 小玫说:“很不错嘛。” 公爵笑说:“以后她不用再爬楼梯。” 小玫笑,“这个很重要。” 公爵又说:“不如我们也去被催眠。” 小玫望了望他,“你很好奇?” 公爵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相爱。我们以往的生生世世可会是相爱而 历尽劫难的情侣?因此今生被补偿,一次爱过够。” 公爵的声音温柔,小玫在感动中嘴唇微震,在这动人的情景中,她哀伤起来。 公爵又说:“这一生中,我最快乐的是得到你,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 小玫合上眼,眼眶发热。 公爵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永不永 不。” 小玫有点气虚力弱,也有点哽咽,“没有我,你还可以有世上任何一个女人。” 公爵微笑,带着恋人的梦幻,“你明不明白?我只想要你。” 他把妻子的脸埋于胸膛。他数十年来没间断地说出这些话,一晚又一晚,真心 真意。他的爱如深海,小玫想要多深便有多深。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愿望,他永远地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她便是他的愿 望,他看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世间一切最美好的,已成真。 小玫睡去了,公爵轻抚她的脸,爱怜地轻轻放下她,为她盖被子,给她一个吻。 然后,他走下床,回望床上的她,确保她睡了,他才再向前走,走到房间门前,他 再回望多一次,那床上有他的瑰宝。 他没有能力不爱她,没有能力删减他的爱。只是从床上分离,也如此依依。 当这里所有人都安睡时,只有公爵一个人不用睡,自二十多岁以后,他便未曾 睡过,未曾衰老过,他有世人都向往的超级体能。 他走进他的裁衣房,要为小玫造一件新旗袍。这些年来,小玫的每一件衣服都 出自他的双手。衣服是用来覆盖躯体,他不容许她身上的衣服来自别人的双手,她 的身体,只能被他一个人触碰,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他对待他的所爱,霸道而疯 狂,然而又温柔无双。 裁衣房内有数百匹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上好布料,用来给小玫造旗袍。怀旧的阴 丹士林色布、印花绸、纱罗、香云纱、夏布、缎面起绒、丝、条格织物、印花棉… …一匹匹搁在架上,他伸手拉下来,就如拉下一扇帘幕,在帘幕中,他穿梭为妻子 作出选择。 哪样的旗袍她穿得最美?要她华贵高傲,如上天派下来的女神。忽然,公爵又 希望她神秘,神秘如宇宙最远也最美的一角,叫人盼望,但又叫人捉不到。 他挑选了一幅镂空的黑布料,黑色的一片,全是通心的玫瑰,玫瑰的中心,暗 暗地闪着一抹瓦红,然后在玫瑰的连结上,又有不显眼的深紫。这幅不错,可以造 一件低领偏襟的,衬蝴蝶盘形扣,捆边用浅香捆,夹里是深紫色的丝,尽处缝上蕾 丝花边,这样,镂空的黑色布料上,可以低调地透出幽深的紫色。 公爵画纸样:前裙片、后裙片、领位,裙衩要开得高。剪出纸样、裁布,然后 坐到衣车跟前,衣车发出了起劲的节奏。 公爵是资深旗袍师傅,他从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乐趣。如果一个人要有 嗜好,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像这样的一件旗袍,两个晚上他便可以完工。 这夜,他专注地在衣车前工作,享受数小时的心无旁骛,集中精神完成一件愉 快的事,可以减除再多的压力。然后,他望望窗外的月亮,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停 下衣车,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继而离开这个房间,步回寝室。 该没有错,他有经验,每次都很准时。他推开房门,脚步不愠不火,走到床前, 便看见血水一片。 小玫气如游丝,印花床单上躺有脸色煞白的她,以及她割脉自杀的左手。血水 染成的形状,也如花朵。 公爵拿来原本放在床边的丝巾,替小玫的手包扎,小玫脸上淌泪,眼神悲凄。 公爵也没有怎么激动,只是说:“你很自私。” 小玫流泪的眼睛更凄凉。 公爵继续说,“你明知我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小玫哽咽:“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仍可威胁你。” 公爵说:“我不怕他。” 小玫摇头,“我怕我自己。” 公爵抱着她的脸来亲,他的眼眶也红了,“别傻。” 小玫说:“你看我,已比你年老那么多,就算我今日不死,迟早有一日也会死。” 公爵的目光坚定,望着前方,“我不会让你死。” 小玫凄苦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公爵仍然是这一句:“你不能死。” 小玫静静地落泪,然后公爵知道,是时候说了:“窗帘!谜底是窗帘!” 小玫一听,便目瞪口呆,眼泪不再流下,她被催眠了。 过去的日子,公爵说过汽车、电话、印刷机、芒果、美国、童年、圣诞大餐、 考试、灯泡……他说过很多很多答案——谜底的答案。 “谜底是……” 小玫每逢听见这三个字,便不再激动。她入睡了。 公爵把她手腕上的丝巾解下来,俯头在渗出血水的伤口上深吻。 这一吻是长长的,像吸血僵尸亲吻着他所爱的女人那样,那个女人便在吻中被 麻醉了,她半闭上眼,微微喘气,接下来,思想逐渐远去,她遗失了记忆,忘记了 知觉。 公爵放下她的手,小玫手腕上的割痕无影无踪。他轻拭唇上的血,把妻子抱往 沙发上,然后便换上没有血渍的床单,床褥的表面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公爵考虑何 时要换一张新的,通常平均每一个月便要换一张新床褥。 铺了床单,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失去了知觉的她特别轻盈。他凝视她哭过 的脸,轻轻触摸,他知道明早她醒来,就会忘记这一刻的忧伤,她甚至不会知道自 己曾经自杀过,她会开开心心地做人。这个循环重复了十年——她自杀,他为她治 疗伤口,然后又到了翌晚,她的情绪又再陷入低潮,再一次想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