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时候,是一九三○年,芝加哥。 Rose姓何,跟的是母姓,生父不详。她在芝加哥出生,母亲是世纪初从中国来 的移民,被骗到美国,一心以为当家庭佣工,却被困在华人小区当妓女,暗无天日 地与其它中国妇女一起为在当地当铁路工人的华人提供性服务。 何女士在三十一岁那年诞下Rose,她本来已有一个儿子,同是嫖客播的种。诞 下Rose之后,她转行在赌场工作,她粗鄙、冷酷、讨厌她的孩子,当Rose十二岁时, 她把Rose卖给区内的妓寨,Rose逃走了三次,第三次便成功了。 初夜给一个嫖客买走,然后,她逃走又自杀。重复了三次,又被毒打了三次, 终于跑得掉。跑掉后,Rose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穿吊带裤,戴帽子,剪短发, 举止男性化。她干着小混混的勾当:卖私酒、聚赌、打劫、盗窃。后来跟了一个年 老的中国男人学杂耍,因为拋瓶子拋得差,她转而学习魔术。 她把脸涂白,装扮成小丑,左眼画一颗大大的红色星星。照样,像个男孩子。 十六岁那年,正值一九三○年,芝加哥是个繁荣的城市,虽然二十年代的豪气 繁荣不再,全国陷入萧条之中,但芝加哥有工业、黑手党、私酒商、暴发户、歌舞 剧、美食、电影和爵士乐。 Rose便在小小的夜总会中表演魔术,都是一些小手技,变走白鸽,变出彩带, 铁圈交替,金鱼现身。她是一众表演者的间场小丑,一边表演一边逗观众发笑。 台下的人都以为她是男孩子,更有可能是白种男孩子。她很高很瘦,涂白一张 小丑脸,无人猜得到她的性别与种族。小丑就是小丑,当白鸽由她的裤裆中钻出来 时,大家只顾大笑,没有理会她是男是女,是黑是白。 小夜总会黑人最多,低级的白人和有色人种也不少,多数是意大利人以及拉丁 美洲人。夜总会内,主角是玩音乐的黑人,他们玩一种正风行全国的音乐,称为爵 士乐,由新奥尔良和美国南部传过来,而芝加哥在十年前取代这些城市,成为爵士 乐的重镇。著名的爵士乐巨人,例如Louis Armstrong ,在三十年代正于芝加哥的 夜总会中展现黑人的骄傲。 由黑人的蓝调、灵歌和工作歌演变而来的旋律,丰富的节奏,自发性的激动, 凭感觉驾御的演绎,就随小喇叭、色士风、风琴、笛子、鼓声,以及黑人柔滑如丝 绒般的声音中倾诉出来,一首接一首,一夜接一夜,狂暴而澎湃,优美而深沉。 Rose喜欢他们的音乐,而事实上,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些音乐。她不懂得分析, 不明白个中含义,但是她喜欢。 十六岁,生活简单,也不算不太安定,她与其它几个表演者,有跳舞的,有说 笑话的,一起住在夜总会老板提供的房子中,有时候她会赌博两铺,也吸烟喝酒, 活得像个男孩子。 然后,有一天,夜总会老板把她的衣服拋出后楼梯,肥大的他推了Rose一下, 对她说:“你的表演太糟!我不需要你!” Rose拨开他的手,反抗道:“我每晚也收到客人的小费!” 老板摇头,又再推碰她,“从纽约来了一位大魔术师,他也是中国人,但比你 像样得多!” Rose愈跌愈后,她抓着楼梯扶手,尖叫着:“你要给我多一次机会!” 老板却连后门也关掉,楼梯上铺满她的衣服鞋袜,还有魔术小道具。 彷徨、沮丧、不高兴 Rose 决定要报仇。那会是一个怎样的魔术师?中国人? 最多又是那种戴一条假满清长辫子,加一顶瓜皮帽的老丑中国男人吧!穿上纸扎公 仔般的低级服装,卖弄低俗的中国特色。 她咬咬牙,看不起。 年轻的她希望继续表演魔术,因总比当娼好。是的,不当娼又不做魔术师,她 可以做什么? 或许,可以投靠黑手党。但已有太多有色人种向意大利人要求两餐温饱,她又 未杀过人,大概没有人会收留她,她坐在楼梯上搔搔头。最后,或许真的只有当娼。 Rose弄来一把表演用的飞刀,她的大计是,杀了那个新来的魔术师,就可以得 回她的职位。她会埋伏在后台,然后把刀飞掷出去,一击即中。 果然,她就躲到后台的红色帐幔之下,手握飞刀。 从欧洲移民到来的美女表演露出臀部的舞蹈,又拋出含在口中的玫瑰,台下喝 酒的人吹完口哨,然后,就是新魔术师出场。他看上去果然有点不相同,年龄大约 三十多岁,长得很高,很英俊,有洋人的笑容。他说着完美的英语,然后开始他的 表演,他推出一个大木箱,木箱内有一个洋少女,那该是其中一个跳舞女郎,然后 他把木箱转了一个圈,做些大动作,接着,女郎就不见了。 台下掌声不绝,而Rose看得金睛火眼。这种大型魔术,她未看过。 后来又有刀锯美人,美人分成三份,但四肢仍然会动。最后是火里逃生,他用 铁链锁着自己,美女一把火烧向他,他站着的圆形小台上火光熊熊,大家都为他着 急,他流露着在铁链堆中挣扎的表情,Rose更是紧张得把手指放进口腔中。过了大 约十秒,他便安全逃生。 大家拍烂手掌,魔术师向观众鞠躬。 Rose没有掷出她的飞刀。她决定要他生存,因为她打算向他拜师。 她走进后台,魔术师正在拭抹他的道具。他背着她。 Rose用飞刀指着他的背,她说:“你连累我失去工作,也失去栖身的地方。” 魔术师抬起头来,眼向后一扫,看见的是一个少年人,然后他便笑着问:“因 此你要杀掉我补偿?” Rose还未开口回答,魔术师突然敏捷地反手,轻易地捉着她。她感到疼痛,刀 便跌到地上。 “救命!”她居然求救起来。 他便知道她是女孩子,打量了她一会,便放开她,“杀不到人就叫救命。” 她连声呼痛,“你很认真!” “有人要杀我,我当然认真。” 然后他随手拿起一件道具,二话不说便扣在 她的双手上。她看清楚,发现是一对手铐。 Rose说:“你的动作极快!” 魔术师微笑:“我害怕你这个超级杀手啊。” Rose尝试活动双手,然后发现无计可施,“喂!放了我!” 魔术师收拾他的对象,把需要的带走,没有理会她。 Rose跟随着他,“喂!喂!” 魔术师走出夜总会,Rose跟在他身后,因为双手被扣着,她觉得羞愧,于是在 走过一些女士身边时,顺手牵走人家肩上的围巾,裹到双手上。跑了两步,她又说 :“宿舍不是在那边吗?”魔术师没有回答她,他走得很快,她惟有急步跟着。她 也发觉魔术师有华人少有的轩昂,他高大健壮,步履自信,这背影,根本看不出并 非美国人。 华人,亚洲人,是不一样的在气质而言。 Rose决定省回一口气,不知要跟着他跑多少条街。芝加哥那时候已有具规模的 电影工业,默片时代完结,有声电影是潮流。晚上,有一批又一批看过电影的人走 出电影院,有些观众打扮得不错,帽子、围巾、套裙、高跟鞋、手袋,还有那发型 与化妆,使她们看上去仿如女明星。 Rose好奇地朝她们看,她觉得她们漂亮,而且高贵,高贵得大概会坐汽车回家。 忽然,魔术师回头,对她说:“有空我们看电影。” 他摇了摇头,目光溜向电影院外的广告画,又溜向Rose愕然的脸孔上。没等待 她的反应,他又径自继续往前行。 Rose朝广告画看,眼瞪得很大。她一次也没看过,她没有进过电影院。 当她发现他走得很前了,惟有又跑又跳地追。然后,她没有任何再反驳的意图。 魔术师的家位于贫民区的一幢大厦的单位内,有电力供应,但没有自来水,水 要从共用水龙头提取。但小公寓布置得很雅致,很整齐,而且,Rose竟发现了一部 留声机。 “啊!” 她叫,然后就向前跑,她仔细地察看机器,忘记了她的双手上有手 铐。 魔术师脱下外套,把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King Oliver ,喜欢吗?” 房间内充满闷热但不羁的情调,Rose望着唱片的转动,但觉甜蜜起来,她微笑。 魔术师见她站着不动,便告诉她:“你以后在沙发睡。” Rose瞄了瞄他,“我不随便在别人的家睡。” 魔术师便说:“那么你睡在走廊。” Rose却微笑,“我的意思是,不会睡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的家里。” 魔术师望向她,看见装扮成男子的她脸上流露着不配合的妩媚。这叫他加深了 对她的好感,他告诉她:“叫我Mr. Bee 。”他觉得她颇美丽。 她问:“什么Bee ……” 他说:“蜜蜂。”他替她解开手铐。 她说:“啊,蜜蜂啊……你要依靠我哩!”她揉着手腕上被扣过的位置,有那 浅色的红圈。 “你是谁?”他扬起眉。 “我是玫瑰,Rose。”她嘟起小嘴,“你吃我的蜜,依仗我维生!”说罢,她 放松地躺到人家的高床软枕上。这张床,一定比沙发舒服。 Mr. Bee 一手拉起她,用力很猛,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倒跌在地上,他说:“别 以为进得屋就可以睡上我的床。” Rose爬起身来,表情似笑非笑,盯着他,她真是很想睡在床上,因为床较软。 Mr. Bee 说:“我需要一个女人。” Rose便摆着身走近他,正想用手勾着他脖子时,他却又拉扯她的手臂,把她拉 到那张沙发前,把她按到沙发上,对她说:“我要一个女人做我的助手。” 她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顽皮的。 他继续说:“做得不好,就连地板也不让你睡。” 她偷笑了,看着他回到他的床上,脱掉衣服,她忽然笑出来,而且笑得愈来愈 大声。 “呵呵呵呵呵!”笑,是因为真心高兴,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 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天花板垂下一个灯泡,留声机播出爵士乐的放任热情,这房间,又热又亮。她 笑得流了汗。 遇上了Mr. Bee ,Rose便开始变身。 他要她像个女人,他说:“魔术师助手需要是美人,性感、迷人、女性化,令 人相信她会勾魂,可配衬魔术的奇幻。” 他把一件内衣般的衣服放到她跟前,浅蓝色,钉满水晶与珠片,她知道,动作 稍大,串串水晶就会跟着叮咛,性感趣致。很漂亮,只是她不想穿上。 “为什么?”他问。 她说:“不可以作男性打扮吗?” Mr. Bee 疑惑了,“你讨厌当女孩?” Rose回答,“女人是男人的奴隶。” Mr. Bee 却说:“但聪明的女人是男人的主人。” Rose不明白。 Mr. Bee 说:“聪明的女人令男人死去活来,不能自持,她们操纵男人的身体, 吞噬男人的灵魂。” Mr. Bee 俯前凑近她,目光炯炯,她向后一缩,但觉有点窒息。他的眼神很迷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