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爵士乐手演奏着Count Basie 的Swing 摇摆乐,有时候是Benny Goodman 的摇 摆乐。Benny Goodman 是白人,他仰慕着黑人摇摆。在轻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会 摇摆她的大腿,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转右摆,她欢乐又简单,狂舞着狂笑着, 在Mr. Bee 跟前打转,又向他单单眼。她不知怎样开解他,只能以她的快乐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 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与他一起生活;但她不会告诉他,因 为她知道他听后会更不高兴。 对一个渴望成就与地位的人讲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会被认为互相不了解。 于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术师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飞扬跋扈。 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每一天,Rose都觉得像在天堂,因为她可以睡 在他的身旁。 后来经济更差,竞争也大,表演节目要有新鲜感,Mr. Bee 的魔术表演不像以 前那样受欢迎,终于被辞退了。被辞退后,他们便南迁北移。他们到过堪萨斯市, 又去了旧金山、波特兰、拉斯维加斯。然后有一天,Mr. Bee 被要求戴上中国人的 瓜皮帽和长辫子表演魔术;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国人早已不留长辫子。 Mr. Bee 开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骂老板与客人,他变得沮丧。 当钱不够用,Rose就与白人女子一起跳艳舞赚钱,她不介意,事实上她快乐得 很,有机会照顾她深爱的人。 有时候,在喝醉后,Mr. Bee 会打她,他骂她臭婊子,骂她赚骯脏的钱。她哭 着否认,但他总是要打,打完之后就静下来,对着窗发呆,他背后有她掩着口饮泣 的声音。 打过后,他会后悔,又会道歉,他跑到街上,买一点吃的,又为她带来玫瑰。 然后他拥抱她,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着他的背,用手扫着他,安慰怀 中如孩子般无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后来,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她享受他后悔的一刻, 他的哭泣,令她变得强大,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当身体上瘀痕太多之后,她就不再跳舞,转而在餐馆洗碗打扫。那一年她才二 十四岁,风华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经苍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觉能在任何一个角落盛放与芬芳。 她爱他,她感受着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么所谓?只想天天见着他。每一天辛苦劳碌之后,她都归心似箭赶回家见 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坏,就是一场博彩。Rose却是不计 较的,他心情好,会有一个吻,心情差会被他打一顿,酒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但 她知道,变来变去,仍然是那个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从床上扯下来,又把她掷到墙边,她的头被 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后,Mr. Bee 把她用手铐锁在床脚,向她吐口水,看着她 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脸,便咒骂了几句,最后,他跑到街上。 过了一天,他酒醒后才回来,Rose头颅上的血已形成血块,脸孔肿了起来,非 常难看。 于是,Mr. Bee 又哭了,他解开她手上的锁,抱着她,哭得声音不全,只有那 种“呜……呜……”的声调;然后,Rose说:“如果打死我,你会开心一点,你就 打吧,我只想你快乐。” Mr. Bee 很愕然,他捧着她的脸。在那瘀红紫黑与肥肿之间,Rose试图挤出一 个微笑,她挤了三次也办不到,被迫放弃。 她仍然想给他一个微笑。在这一刻,Mr. Bee 感动至入骨。那天,他开始戒酒。 但Mr. Bee 已不能再当魔术师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厉害,动作也比从前迟钝, 他把所有魔术师的用具变卖,换了一笔金钱,然后决定重新振作,重整他与Rose的 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欧洲正蕴酿第二次世界大战。Mr. Bee 带着Rose返回芝加哥, 那时候,有些老板以低价把小夜总会变卖,Mr. Bee 便买了一间继续经营,欠下的 余债,他准备每月偿还。 其实,美国人在那年头也无兴致放纵作乐,他们预料,欧洲的大战,美国也会 被牵连,整个国家的状态很紧张。Mr. Bee 的夜总会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 感到出人头地的满足。他现时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们与他们的乐队, 每晚奏出喜悦的音乐,高歌跳舞,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别快乐,虽然已很难才能购买到价钱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们的尼龙 袜裤已经停售。她每天与Mr. Bee 窝在小夜总会内享受人生,跳着贴面舞,眼睛锁 紧对方的眼睛,互相凝视之间,释放出电光。他们会接吻,搂着腰地深吻,他们激 情、浪漫,如最初相爱的恋人;然而,他们已爱上对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将到 来。从欧洲而来的难民涌入美国,经济日差,到夜总会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诉苦。 爵士乐伴着苦着脸的大男人,有的说要去参军,他们说,预算回来时会失掉一条腿。 唯独Mr. Bee 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们形影不离;在别人的不安定中,他们有 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个月都付不清欠债,因此会卖掉几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 此捱过了半年,他们连爵士乐手也请不起了,只放一具留声机,没有顾客的时候, 他们便跳舞和谈情。 这是Rose过得十分惬意的日子,捱饿了,她还有她深爱着的人。 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三个说着他们不明白的语言的人,走到夜总会内,用枪指着Mr. Bee ,说着 些什么。他们头发浅色,个子中等,大概是波兰、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这三个 人向Mr. Bee 要钱,Mr. Bee 尝试向他们解释,他已没有钱了,他指手划脚,也不 惊惶,他走到留声机跟前,请他们搬走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然后,Rose由后台的化妆间奔走出来,她听见有争执声,便取了一根长铁管, 企图敲向站得最接近后台门口的人的头上,但却在未下手前被人识破了。站得较远 的人手中有枪,他指向Rose,本来他也不准备就此开枪,因他看得见那只是女流之 辈,反而是因为Mr. Bee 扑出来尝试阻止,那个男人才改把枪口对着他,射出了一 枪。 血从Mr. Bee 左边腰间位置流泻出来,他跪到地上,Rose吓得张大了口;然后, 其中一个男人扑向Rose,双手抓着Rose的左手,抢走了她的宝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声。那三个人逃了。 Mr. Bee 却站起来,说:“那戒指不可以……”然后,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后面,她看见那三个男人走过大街又穿过小巷。Mr. Bee 都看见了, 他边跑边按着腰,然后停在一间理发店旁,那里有一部单车。他骑了上去,Rose跟 着也跳了上去,抱着他,坐在单车的尾部。 Mr. Bee 没可能再按着腰了,Rose便替他按着伤口,单车沿路而去,血便从她 的指缝间流出来,血随风和速度而飘。Rose的眼角开始湿润,而地上,有一条点点 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来……不要再追!” Mr. Bee 并没有听从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为她拿回那只戒指。 那是一个男人曾送给一个女人唯一的珠宝。他不忍心她连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边叫喊,他彷佛听见又彷佛听不见,意识开始迷糊了,视线忽明忽 暗。 最后,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单车的轮子在打转,他倒在地上,望着一片天,那 片天仍是蓝色的,天朗气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着一些话,然后,Mr. Bee 看见,他躺下来的地方竟 然是一块玫瑰花田,方圆数十亩都是盛开中的玫瑰花。 他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后,他就安乐了,意识升华起来,他忽然知道点什么。他对她说:“看,这 里都是我们的玫瑰。” 她以泪眼向上望,啊,果然,一望无际都是玫瑰,深深的红色,大大朵,沉重 又哀艳,深邃又奔放,而且极之极之芬芳,那香味,是浓郁的。 她讶异于所看到的,他们竟置身于如此深红的玫瑰中。玫瑰有刺,深绿色的刺, 却刺不痛他和她。 他说:“这玫瑰是Deep Secret ,深深的秘密。” 她不理会这里有什么秘密,她只想他活下去,不要死。 她用手抹着他腰间的血,呜咽,“你答应过我们不会别离……” 他流露着安然的神色,“我们会再重聚。” Rose叫了出来:“不!不!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Mr. Bee 微笑,“那地方叫做天堂。” Rose哭得更凄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Mr. Bee 慢慢地告诉她,“一天,我们在天堂再重聚。” Rose伏在他的身上,凄厉嚎哭。 “很快……很快……”Mr. Bee 说,“我们从不别离……” Rose大叫:“我要跟你去!” Mr. Bee 说:“你等我。” Rose呜咽:“我跟你走……” Mr. Bee 说:“我先去……” “不!”Rose尖叫。 Mr. Bee 说:“等一天我们在天堂重聚……” Rose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懂张着口。 Mr. Bee 说:“在那里我们永不别离……” Rose张大口狂叫狂哭,到她望向Mr. Bee 的脸时,她看得见他眼神中的盼望, 他真是在期待一个天堂。 然而,他已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再动,那双凝视她,盼望着相逢的眼睛,便停 留在那里,没有再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