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言语仍旧幽幽:“费了你这许多许多个夜去猜,你既然猜中了,我就安心离 开你。”“不!”公爵急得叫出来:“不!不!不!那并不是答案!” 小玫看到公爵怆惶的神色,他有那即将要悲哭的脸容, 小玫又叹气了:“唉 ——” “小玫!”公爵大叫,终于,哭了出来。 小玫说:“不要伤心,不要怕。”她反而安慰他。 公爵发狂地摇着她的身体,又把她的伤口按到他的唇上,他吻了很多遍,但血 仍然不听话,从他的唇边流下来。她的血,成为了他的血。 “不……”他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小玫淡薄地笑:“一天,你会来看我。” “不……”他哭着,拼命摇头,“不……”他已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什么。 “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他已呜咽起来。 “那么,我就等你。”小玫用她的右手轻抚公爵的脸,说着梦呓一样的话。 “不要……小玫……不要死……你不能死!”他哀求他的妻子。 小玫的嘴唇已苍白如纸,眼睛半开半合,悲伤地望着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从 一个小姐的身分爱着,从在玫瑰花园转身的一剎那,从他抱过她慢舞的那一个午后。 她爱他,专一地,心无旁鹜地,爱了他一辈子。 她想再笑一笑,却已发现要花的气力太大,她花不起。 公爵泪流满脸,仍然在哀求:“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怎么办?” 小玫望着他的眼睛,她决定望下去,望得多久就多久。 他凄凄地求她:“我要跟你走……” 小玫已说不出任何话,尽了力,望着望着他。 他说下去:“你怎可以拋下我?” “你怎可以这样忍心?” 眼泪都流到口腔中,他呜咽:“你怎可能舍得!” 最后,小玫想说一句:“谢谢。”但是,她说不出来,她抖动了嘴唇,他就把 耳贴过去,他听见微弱的两个短音,他就猜着了。 当他把耳移开,再望向小玫时,发现她正要把眼合上。 缓缓的,缓缓的。 “不……”他低叫。 这是最后最后的一秒,他看到,她的眼睛内,也是舍不得。 合上了。 那是一张合上眼的脸孔。终于。 “不……不!”他歇斯底里地叫出来,“不!”要多凄厉有多凄厉。 小玫,终于走了。 而他,还未停止哀求,他重复说着:“我……怎么办……怎么办……” ——你走了,我怎么办? 然后,他再说:“不要走,不要走!” 他哭得张大了口。 “回来!你回来!” 他抱着她的身体,仰起脸,痛苦地叫:“你回来!回来!回来!” 原来喉咙是有泪的,泪呛住了。 哭得最悲苦的时候,身体就摇动,他抱着小玫,一直一直摇:“呀——呀——” 终于,失去了她。 他叫了许久,后来,一身的寒冷之后,他不叫,也不求,他抱着她,发呆。甚 至没有望向她的脸,他的眼泪正干,一直发呆。 此刻,他谁也不是,他是个失去妻子的男人。 她就在今晚离开,他还以为可以一直拖延下去,她就在今晚离开了。 不去意大利吗?不看花园吗?还有新衣服未穿啊。明晚,我与谁温存? 明晚,回来之后,还可以见着谁? 见不到你。 没有你,没有你。 我怎办。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答应过我,我答应过你。统统都未做,但你已经走了。 公爵摇了摇身体,发出一声笑,眼泪又再溢满,流了下来。 轻轻说了句:“你不可以死,你知不知呀?” 可是,她已经死了。 因此,惟有又是哭断肠。 ——知不知,这有多伤心? 就这样哭了许久许久,哭得声音沙哑,头亦痛,哭得心碎掉,灵魂也被打散。 肝肠寸断,魂离玉碎,人不似人。 然后,从寝室中传来脚步声。 公爵慢慢地回头,他看见自己,那个自己,并没有伤心。 “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是主人的话。 他仍凄然,没有回答他。 主人说:“人,总会死。” 说话内容伤感,但语气却是另一回事。 公爵深呼吸,开始清醒,他受不了他。 主人又说:“这样死法,是伤心了点。” 公爵冷笑数声,没有望向他,只是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主人夸张地向后退了半步。 “你要她今晚死。”他的目光很空洞。 主人摊摊手:“都是你不好!”然后他考虑着该说的下一句,想到了,“猜谜 总有猜对的时候。” 那冷笑依然,凝在他苍白的脸上。 主人本想继续嬉皮笑脸,但眼看他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主人就觉得没有兴致, 决定换一个形式。 主人冷酷起来。 “是的,真是你不好。”主人说:“你明知我讨厌你强化人类的灵魂。你的客 人,怎可以用我当铺的财产做善事。” 公爵神色木然,没有说话。 主人说:“恐惧的尽头就是这样,你怕无可怕。” 公爵说:“把她交还给我。” 主人的声线由平淡渐变强烈:“我要你依我的方法行事!” 公爵笑了笑。果然,恐惧到了尽头,就无可能再惧怕,他说:“她能回来吗?” 怀中的尸体已经僵硬。公爵把她的脸轻轻贴着自己的脸额,接下来,眼睛又红 了。 主人望着他,说:“人,难免一死。” 公爵没理会他。 主人又说:“但死后,也有安息与不安息之分。” 公爵缓缓地迫视他,吐出一个字:“不……” 主人气定神闲:“所以,怕无可怕是沉闷的,我想你怕完再怕。” 公爵仰头悲愤地叫:“呀——” 主人瞪着眼,似乎嫌弃他的愤慨,主人说:“又不高兴了吗?” 公爵悲苦地说:“不要虐待她的灵魂。她也死了,你就让她安息吧……”说完 后,他已受不住这更可怜的景况,只有悲哭。 很凄凉很凄凉。 主人冷冷地响应:“依我的方法行事。” 公爵无奈地摇头,怀内小玫的脸上,有他滴下来的泪。 主人就摩拳擦掌了:“你先……嗯,我该要你做什么好?你先替我铲除那个婆 娘,再杀掉你那客人。” 公爵说:“我不会杀人。” 主人便说:“就是不满意你未杀过人!怎样,也要给我看一次你杀人的样子。” 主人的目光锐利:“凡事,都有第一次。” 公爵绝望地看着他。 主人说:“之后,你便会真正像我。” 公爵说不出话来。 主人说:“像我,是你的心愿吧。” 公爵意图否认,然而,他连再说一声“不”的坚强也没有。 主人笑了笑:“我希望为你自豪。”他望了望公爵,然后又望了望小玫。 接下来,他就转身,走了数步,却忽然回头,走回公爵跟前,他弯下身伸出手, 意图触碰小玫,“我该先带她走啊!” “不!”公爵奋力拨开他的手,高声遏止:“没有人可以碰她!” “哗!”主人的上身向后弯,他说:“外壳也这样紧张?” 公爵紧紧地抱着小玫,很害怕很害怕。 主人嘟着嘴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边行边说:“等你进步等了几十年,等到我 不耐烦。” 主人叹息,主人不满意,主人觉得他没有出息,主人连那背影都是鄙夷的。 公爵没理会他的主人,他只关心他的爱妻,他一直抱着小玫的尸体,直至天亮 了,也不放开。 本来,天亮后,小玫会起床替他做早餐,她喂他吃,她与他情话绵绵。她会用 恩爱的眼神望着他,她开朗又迷人,她使他非常幸福。 但这一天,小玫没起床,小玫躲懒,小玫不再做早餐。 忠孝仁爱礼义廉听不到公爵的训话,走上来一看,才强行把公爵与小玫分开。 公爵不肯,他嘶叫:“除了我,无人可以带走她!” 七个人拉开公爵,他就继续狂叫,后来又嚎哭。然后,那些人才知道,他们是 分不开来,因此,就留下他们,不打扰。 他又哭着走回小玫的尸体旁,急急地抱着她,他的眼泪流到她僵冷的脸上,他 念着她的名字,然后他知道,他生生世世也放不下她。 到了晚上,忠孝仁爱礼义廉又来对公爵说:“你就算要叫回她的魂魄,也要先 埋葬她的肉身。她不似你,她只是个人。” 公爵就有点省觉,他的双臂,终于也肯放开她。 然后,掠过脑海中的是,他救不了她,至少也要让她安息。 凄凄然,又哭了,“我对不起你……”含着泪,苦得无人可解救。 小玫已被带走。他爬往小玫自杀的床上,把脸枕往那片血渍中,腥香溢满。他 埋在她的血渍之内,一整夜,哭哭醒醒。 一个人,怎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