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门(1) 死神从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与白之间来来回回,却找不着陶瓷,她的灵 魂逗留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空间。桑桑在其中一条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虑的 神情便把她吓了一跳。 死神说:“再找不着陶瓷,她的魂魄便会完蛋!” 桑桑跟随死神跑了两步然后无故停下来,死神回头,看见她一脸不情不愿。桑 桑皱起眉、抿住嘴说:“你还理会她的生死干嘛?我跟着你只为救陈济民。” 死神对她说:“我对她有责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我要 带她上路。” 桑桑问:“陈济民在吗?” 死神说:“找到陶瓷便会找到陈济民。” 桑桑想了想,才愿意再跟着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欢陶瓷,所以试图说些话来 讨桑桑欢心:“刚才你没看见,怜悯把陶瓷退化为百岁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后头,平静地说:“她变成人瑞你也一样爱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轻地说:“我是她的死神,我对她有责任。” 桑桑没再与他在同一话题上争持,不想自己太鄙视他。死神也没再说什么,他 知道,无人会明白他。 对陶瓷,已不是爱情,而是爱。那是由原谅、等待、盼望、耐性、责任、道义、 了解、容忍组成的爱。死神期望陶瓷放下执迷,跟随他上路;死神原谅陶瓷一生中 做过的蠢事错事,正如他原谅其他亡者一样;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丢下 不顾;他对陶瓷有一个永远的责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活得狠绝凶猛、 仓惶、着力、无情,全因为恐惧。恐惧最擅长把爱与快乐毁灭,恐惧是生命光辉的 谋杀犯,对来生的恐惧,萦绕了她一生。 当然,桑桑不会尊重死神对陶瓷的爱。因为她未明白爱,只明了爱情。 死神沉着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为了对陶瓷的责任而努力。他对她的责任,也 使他更了解自己:他愿意为她倾尽全力,亦会愿意对他名下的所有亡灵尽力。 这一刻,死神才发现,自己那么爱负责任。 陶瓷在斗篷人跟前无力地伏在地 上,来生的故事巨细无遗地不断重现,凄苦堪怜的衰老眼睛受不住来生的悲凉,惟 有长出大大小小的白点来自我保护。终于,她的双眼瞎了,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来 生的画面。曾经惊艳尘世的异色眸子最后落得如死鱼的眼核一样。 死神和桑桑在 隧道中来回奔跑,跑了许久许久,桑桑无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内双膝跪地, 虚脱地呢喃:“究竟阴阳交界的空间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头扶起她,说:“当然比地球要大。” “什么!”桑桑差点昏过去。 死神也感彷徨。蓦地,有声音传来:“啊呀——啊呀——” 恍如万魂凄惶的号叫。 桑桑皱起眉,像头动物般四处张望。 “啊呀——啊呀——”声音忽近忽远,像愤怒的语言,也如悲怆的啼哭。 死神转身,找出声音的来源。在连绵的悲鸣中他扬起一边眉毛。这种鬼哭神号, 他曾经领教过。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着声音跑去:“他们就在那边!” 斗篷内那双绿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时候选择。” 陶瓷的灵魂颤抖地站起,仰视斗篷人说:“恕我……不能投生……” 说罢,她忍不住掩脸悲哭。 斗篷人问:“你还有其余两项选择。” 陶瓷拭去眼泪,发现自己已什么也看不见,前路只剩一团或明或暗的影。她凄 酸地说:“我亦不能以此残躯活下去……” “既然如此,”斗篷人代她说出答案,“你的灵魂归我。” 不到陶瓷有异议。 斗篷人再次扬起黑色斗篷,一道黄金色的光直射而出。陶瓷虽然看不见,但因 为光芒太锋利,她伸出双手挡在脸上。 随金光而来,是沉重的哀鸣:“啊呀——” 亿万苦魂凄厉嘶叫。 陶瓷惊醒说:“十字架?” 斗篷人告诉她:“你会被收在十字架之内。” 陶瓷张大讶然的口,慌张地说:“不!你不能把我收在那鬼地方!那里比地狱 更惨烈!” 惊惶有理。十字架直通悲惨之城,那里苦魂空巷,凄苦得连地狱也回避。 斗篷人没回话,陶瓷亦无法以一双瞎眼知悉他的神色。她只能惊恐地抗议: “那是你给我的武器!你怎可能把我收服在此?”她悲愤尖叫:“难道我不是特别 的一个?难道你对我没半分感情?” 金光愈来愈强烈,而众魂的悲鸣,继续动魄惊心。 斗篷人说:“或许你是特别的一个,或许我对你该有感情。但是,请你明白, 就算我俩亲如骨肉,你的下场也只能如此。我从不针对或善待任何人,绝无恶意也 无私心。”他的声音深沉平静,彷佛所说的一切理所当然:“你所承受的,是我一 贯的风格。” 陶瓷面向金光绝望悲哭,实在猜不到下场会是如此。 十字架飘浮移前,在与陶瓷相距三十英尺的距离停下,接着悬空倒转。陶瓷当 然熟悉这十字架,只是她不知道,斗篷人十字架还有其他功能。倒转了的十字架在 黄金与宝石的辉映中体积扩大,转眼间便达至五十英尺的高度,十字架上的各色宝 石亦依比例增大,这些宝石像彩色的玻璃窗,让人可透视当中苦魂的状况。亿万苦 魂伏在十字架的宝石后,挤拥不堪;他们张开悲怨苦怜的口,朝外面的世界嘶叫狂 号。 陶瓷眼看不见,但苦魂伸手疯狂拍打十字架内壁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铿锵。从 十字架内释放的恐怖,叫人没法避而不闻。 陶瓷打了个寒颤,只觉凄冷刺骨。 斗篷人说:“十字架是一道门,只要你将之打开,便能内进。” 陶瓷呜咽着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