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你一个苹果批 我很小的时候,已经有人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一生也不会有人喜欢。 那人好像是我的妈妈,又可能是我的同学,更可能是我的老师。 没有人喜欢我。小息的时候,我会独个儿站在操场旁边喝维他奶,看着其他小 朋友跳橡筋绳、玩猜皇帝。在课室内的时候,我永远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愿 意和我一起坐。 老师问书不会问我,只因我试过一次在她发问后站起来,整整三十分钟没有说 话,狠狠地把她瞪个半死。 自此,大家都说我难教、古怪。 我不介意,我知道当我长大之后,自然会有人喜欢。 不会是妈妈,不会是爸爸,他们怪我不对他们微笑、不亲他们。我没有怪他们 不好好对待我;事实上,我也没有好好对待他们。 终有一天,会有一个愿意对我好,而我又愿意对他说话和微笑的人出现。 小时候的日子就在大家“黑口黑面”中度过。我不介意,但其他人却十分介意。 然后我升上中学,学校设有家政课。我十分喜爱家政课。在家政课里,我可以 学煎蛋、冲奶茶、焗曲奇饼、蒸鲩鱼、炒饭……我终于找到一种可以叫我垂头微笑 的东西。 当我把火腿切丝的时候,我愉快微笑,加糖加醋的时候,我温柔地笑,开炉爆 姜葱蒜蓉之时,我更会笑出声来。家政室内的女孩子因着我的愉悦也齐声笑了,而 我从此成了家政班中的传奇,被誉为天才厨师的接班人。 但我从不寄望自己成为天才厨师,也不希望可以享负盛名,亦没想过要以烹饪 赚钱,只是,我真的很喜欢烹饪的感觉。 请别叫我解释,我不会知道为甚么我会愿意在柴米油盐之间微笑。 十四岁的我相信,原来快乐是没有理由的。 后来,我依照烹任书中的食谱,自行创作午餐饭盒,于是我的午餐往往是独一 无二的酿墨鱼饭、酥炸软壳蟹、酒酿丸子、冬笋炖蛋……等等非家常小菜。 同学和老师都因而把我留意起来,但是,依然是没有人喜欢我。 只怪我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为甚么要开口说话呢?口只是用来吃东西的嘛。 十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研习西式甜品的制法。 都说,西式甜品是最考功夫的。我也有好胜的一面,我愿意好好挑战自己的能 力。 参考食谱,我买了半打苹果、一斤面粉,创制我第一个苹果批。 我把苹果切丝,加上蜜糖,酿在模子内的面粉皮中,继而盖上另一层薄薄的面 粉,在边沿扭上花纹,放进烧红的焗炉里。 四十五分钟后面粉度呈金黄色,我的第一个苹果批诞生了。 我看着金黄色的婴儿,微笑了。 我切了一小块,放进口里。味道刚好,不太甜,批皮也够香。 就那样,我以锡纸包好余下的苹果批,捧着它乘缆车往山顶。我要到山顶公园。 上次我把煮好的蜜汁排骨带到山顶公园,很受野狗先生的欢迎。这次我要再接再厉, 以甜品表示我对无人饲养的野狗先生的致意。 我把苹果批放在大腿上,心情很好。 缆车向上爬,像一个吊颈的人给人用力地扯动颈上绳索一样,只剩半条人命地 往上移去。中途站上,扯绳索的人手一松,车便停下,有人从中途站步进缆车内, 像是毫无选择那样,坐在我的身边。 是个男孩子,比我大两、三年,高度是五尺九寸左右,架一副银框眼镜,穿宽 身棉质白恤衫,像“无印良品”的那种,加上米色帆布裤和棕色织皮Loafer鞋。 我望了望他,他又望了望我,他的目光由我的眼睛落到我大腿上的锡纸盘。 “很香。太香了。”他说。 “是苹果批。”我告诉他。 “噢!”他满眼的惊喜。“可否给我尝一块?” 我犹豫。“那是用来喂狗的。” “变坏了吗? ”他问O-,“不,刚刚焗好,新鲜得不得了。用来喂狗,它们 会很欢喜。” 他点点头,好像很明白。 我感到很欣慰。 但我还是让他吃掉我的苹果批。他实在太想太想吃了,双眼一直没离开过我大 腿上的锡纸盘。 于是,我们走到山顶公园,一边喂野狗一边吃苹果批。 他啜看手指,不停地赞叹:“太美味了。” 我笑,奇异地开怀。 从此,我与他走在一起。从此,我只专心焗制苹果批。 放进朱古力的、添上忌廉的、加进干葡萄的,我隔天便焗一个,送给为苹果批 死心塌地的他。 他告诉我他爱我,纵然我说话不讨人欢喜、行动笨拙、样子像木头。 “从你焗制的苹果批中,我看到那被人忽略的美丽与灵秀。” 我很感动,由心抖出来的感动,一点一滴,细细地、碎碎地,掩盖看我整个人。 除了这种感动,我猜我不愿再为其他的感觉而活。 每次看到他饱贪苹果批后酣睡在我怀中的单纯,我真正领略到,不吃不喝一无 所有也没所谓,只要他依然在我怀内,甚么也不要紧。 终于找到一个我愿意让他走近的人。 *** 我们一直快快乐乐,相安无事,直至半年之后。 原因不明地,他开始有食滞的迹象。他吃得比从前慢,表情也不见得太愉快, 吃过后居然会有胃气胀,一副怪不舒服的样子。 于是我把食谱的材料改良,譬如少放些糖,多放些玉桂粉,改变热度和发粉的 分量等等。 我冷静地试了又试,他却仍然吃得眉头皱。 “告诉我,有甚么地方出错了?”我问他。 他呼出胃气,没打算回答我。 我开始不知所措,恳切寻求令他开胃的办法。在食用之前跳一只舞、听一首歌、 看一场电影,又或者在吃苹果批后做人体按摩、说童话故事、玩十五分钟器械操。 但这些方法似乎都不管用。他推开了我的苹果批,发脾气。 我很彷徨,把睑埋在面粉堆,直到差不多气绝为止。 终于,我明白他嫌弃我的苹果批的原因。 某个黄昏,我意外地在惯常买苹果的摊子前,碰见他与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 他俩手拖手,那个女孩挽看一袋天津雪梨。 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欢欣地有说有笑。 我把怀中的苹果带回家,依样地削皮切丝,依样地挂制面粉。在悲哀的尽头, 我落下了泪,那点点眼泪,滴在混和成困状的馅料中。 那一晚,他板着脸走到我的家,像炭一样坐到餐桌前。 我端出新鲜的苹果批,放在他跟前。 他别过脸,不想吃。 “你吃吧,求求你。”我垂下眼,以近乎乞求的声音说。 他勉强地吃下一口混和了眼泪的苹果批。奇怪地,苹果蓉还啃嚼在口,他却突 然双眼发光,原本不屑的表情顷刻变成悲伤,眼泪如瀑布般泻下来。 “怎么了?”我非常紧张。 “我对不起你!”他掩脸痛哭。“我爱上了冰糖雪梨。” 我垂下眼来,没有讶异也没有哀痛。我早早知道了,亦在悲痛的尽头落下了泪。 ——我只是,非常的怨恨。 “你明明喜欢苹果批的,怎可能突然爱上冰糖雪梨?”我咬牙切齿。 他的泪不住地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某天开始,我不再为苹果批而感动。” 我看看完美的苹果批,没再言语。 “我也不再从苹果批中领略到你的真善美。”他续说。 我愤恨地望看他,发觉他那一脸的泪与那副明正言顺的表情毫不吻合。 他说:“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会流泪,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悲伤。” 自此我又回复往昔那样,非常的沉默寡言,脸色如锅底。 我依旧焗制我的苹果批。我放不下。 我走遍各大书局搜罗最详细的苹果批资料。我的苹果批,依然要做得最精最好。 在上环的一间阁楼书局内,我看到一本尘封的古老食谱。当我看到苹果批的那 一页,赫然发现以下的文字:若果你把悲伤的眼泪加进馅料内,享用的人便会顷刻 流下悲伤的泪。 若果你把仇恨的血液滴进馅料中,享用的人便会立刻七孔流血致死。 这一小段文字是苹果批制法的备注,我仔细翻阅整本食谱,就只有苹果批这一 页有那项额外的节录。 我的心一震,莫非——我窃笑,继而奸险狂笑,把食谱买回家。 我又再削皮切苹果,以最上乘的材料做批皮,我要送他最后一个苹果批。 当然我不会忘记,加进一滴血。 在指头上割一刀,为甜美的苹果批加添味道…… 那年我十六岁半,刚好经历初恋。 初恋的男孩曾经疯狂地喜欢我的苹果批,他曾令我以为找到了注定爱我的那个 人。 可是后来他爱上了冰糖雪梨。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实。 他曾为我的苹果批而落泪。因为他中了苹果批独有的魔法。而当我发现那魔法 时候,我炮制了一个鲜血苹果批给他。 但到了今天,他依然生存。我也十八岁了。他和冰糖雪梨快乐地生活,滋润得 不得了。 我仍然继续研究食谱,焗苹果批的技术简直出神人化。 我时常笑,开朗动人。 因为,我并没有把那带有仇恨的血的苹果批交给他。 那天我捧着苹果批在他家楼下徘徊片刻后,便打了退堂鼓。 我突然想,他不爱吃,自有其他人爱吃,只是真命天子不是他罢了!我不相信 真的没有人喜欢我。即使再差劲的人,都有上天注定的那个人。 让他有新开始之余,自己也好好重新开始。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制造苹果批 时,总不忘加上祝福。 或许,祝福亦是咒语的一种。 ------------ 文学殿堂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