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把雕上天使的木发刷 在她留着一把长发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是相爱的。 刚刚中学毕业,合租一个小小的房间,做看职位低微的工作,每天临睡前仔细 地计算当日的花费。 天凌十八岁,姿姿十七岁,真正的两小无猜。 经济极甚拮据,但那时候的快乐,在以后环境充裕之时,却再也捉摸不到。 像那个熟悉的故事一样,天凌在一个重要的日子中,买一把美丽的发刷给留着 美丽长发的姿姿。他钟爱她的美丽,看着她用廉价的三元一把的胶发刷刷头,长发 丝丝掉下,他很心痛。 他告诉她:“这木发刷有按摩头皮的作用,加快新陈代谢,头发会变得更有光 泽。” 她不懂这些,看看那与自己一身装扮格格不人的美丽刷子,只觉得感动。 一定是很昂贵的,那样轻而实的木质,刷背上还精细地雕上双手合十睫毛垂下 的天使像,伸手往发上一擦,发间的感觉是这样的轻和柔。 只是一把木发刷啊,怎么感受会是这样的完美? 姿姿落下泪来,天凌握着女朋友的手,说:“记看八月十四日,我们搬出来生 活的一个月纪念日。” 姿姿点点头,眼睛溜过零星的家具,然后说:“应该先买电饭堡。” 天凌以手指擦了擦她的脸蛋。“还是你重要。” 座台风扇残破而落力地吹呀吹,这一男一女紧紧地相拥,就这样抱着抱着,庆 祝这个只有他们才着紧的日子。 相爱是件多美妙的事。无论日间的工作多沉闷多受气,回到家里,只要看见对 方,心便放松下来,笑容自自然然地绽放出来,沉重的生活,突如其来地有了奖励。 即使世界再大,他们想拥有的不过是对方。 像流落在孤岛的两个人,互相依靠,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对方。 没有甚么特别刻骨铭心的事,没有说出口的海誓山盟,只知道,生命不可有再 多也不要紧。 后来,钱多了点,他们搬到大一点的单位。在加薪升职之后,姿姿剪短了头发。 但依然,那把木发剧是唯一每天把它握在手心中,像握看天凌的手一样,任由它在 发上顺顺滑下。受了客人的气,给老板责骂之后,刷一刷头发,她也就心安理得。 生命,没有更可靠的治疗剂。 天凌的工作一直都顺顺利利。他俩偶然会结伴出外旅行,手牵手地见识世界。 他们发现,原来发刷有那么多的款式。 圆形的、尖的、锥形的、树枝做的、檀香木做的。 铁做的……但那一把旧的她仍旧珍而重之。 祈褥的天使肖像,永远都刻在心中。 渐渐,天凌和姿姿长大了。转工、加薪、工作不断地加重再加重,想着对方的 时候也就减少了。 午饭的时候大家在电话中匆匆说两句,晚上加班后回家,两人精疲力尽地躺下 来,疲惫地朝对方笑笑,说不到半句钟便各自睡去。 不是故意,只是顺其自然的,姿姿不再是天凌心目中的首位,天凌也不是姿姿 的唯一。 老板的称赞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下属的服从原来亦得来不易。是命运,抑或是 成长? 天凌和姿姿隐约察觉到,除了对方之外,尊重、爱护和关心亦可以来自其他人。 世界的阔度,忽然与他俩扯上了关系。 也六年了,在六年后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不算过分吧。 大家各自结识了令自己开心的朋友,也培养了自己的嗜好。 姿姿爱上陶塑创作,每星期花一个周末做陶瓷,由怎样搓泥到上色,前后已完 成了十多件作品,当中有花瓶、有心口针、有咖啡杯。她搓了个烟灰缸送给天凌, 那个烟灰缸内有只立体的猫儿,它在“咪噢咪噢”地梦呓。 天凌在办公室用着姿姿的烟灰缸的同时,也发现了一样他从前不肯定的东西: 虚荣心。 给女孩仰慕大概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她们笑语盈盈神神秘秘地在他背后称赞 他。一起工作的时候,她们又显得特别服从。她们闪亮的眼睛,掠过又掠过仰慕和 渴望的神色。 好不好试一个?就只是一个。于是,天凌与一个别的部门的秘书小姐约会了。 她“嘻嘻嘻”地笑,笑起来时露出小齿牙。天凌觉得她狠可爱,亦觉得很温暖。这 女孩子有动人心魄的本事。 在第四次约会之时,他们在车厢内急急地做了一次爱。可是在做爱之后,天凌 由穿回裤子到驾车回家,怎样挤也挤不出笑容。 家里姿姿刚洗过头,正用那把木发刷梳头发。天凌看在眼内,眼眶热烘烘的。 他苦着脸,上前拥抱那个曾是他生命全部的人。 “又快到八月十四日了。”姿姿提醒他。 他点点头,心里闪过不祥的预兆。 这八月十四日的庆典,还可以继续多久? 在那庆祝的一天,天凌送姿姿一套红宝石首饰,姿姿打开锦盒,不停地大大声 笑。 他问她笑甚么,她这样回答:“哎,我以为我已徐娘半老。” “七年了。”天凌说:“今年我也二十五岁了。” “嗯,一起也七年了。”姿姿低语。 然后,大家笑意盎然地在高级的场所内用膳,然而两人也感到。这环境这气氛, 似见客多一点。怀念那连吃牛肉粥当夜宵也要考虑的日子,但当然,没有人会说出 来。 广阔的世界自有它的美丽。他们是知道的。 下意识地,天凌和姿姿感觉到,有一种东西,他们要多关注一点。 譬如,提早下班,然后去看一场电影,譬如,在周末的日子,作短途旅行。 电影是看了,旅行也实行了,那愉快感觉却来得那样故意。 在一个东南亚小岛的晚上,姿姿告诉天凌:“在所有你送给我的礼物中,我最 喜欢的,仍是那把发刷。” 天凌垂下眼,也说:“我最渴望你会喜欢的,也是那份礼物。” 忽然,大家都感到很悲凉。于是,天凌逃避地往外头走去,姿姿抱着膝盖坐在 床上,偷偷地饮泣。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没所谓惊喜,最瞩目的那件事,是姿姿无意地敲破了木 发刷的一角,那天使的翅膀断了。 像失去一个亲人那样,姿姿呆了半天。在清醒之时,她小心翼翼地把木发刷放 进一个黑色的首饰盒中。 以后,她没有再碰它。 不再磨损它。算不算是保护这段褪色感情的方法? 不再和天凌讨论感情的问题,可避则避的途径是好好开放自己,不再将感情投 资在一个人身上。 她买了一把新发刷,银造的,很重,雕了玫瑰的图案。新发刷也不错呀,感觉 很新。 和新相识的朋友感觉也好,有一回和一个男子拥吻完毕,忙于整理衣装和擦头 发之时,她忽然感到非常安慰。 若果仍是那把木的,她准会哭上来。现在一看是银光闪亮,最沉重的回忆也不 再轻易难倒她。 那个夜,姿姿很晚才回家,而天凌也像过去的三数个月一样,在周六晚一定不 会回来。 这很好,非常好。大概,甚么也毋须挽救,早早已救不了。 他大概有无数个女人,而我,只要偷欢一次就好了,姿姿在心里说。 一次的偷欢已令她很快乐,一次的偷欢已足以证明,他要舍弃这段关系之时, 她也一样。 第八个八月十四日快到了。 姿姿预早两星期通知天凌。 “八月十四日。”她告诉他。 “是,八月十四日。”他梦呓般念看。 “这次让我来送你礼物。”她说。 他俩把车驶到郊外一间她指定的餐厅。吃过晚饭后,她平平静静地与他手拖手 在郊外散步,在没有说话的十五分钟过后,她拿出一个黑色的首饰盒子。 “礼物。”姿姿说。 天凌微笑地翻开盒盖,刹那间,他表情变了。 是那雕有天使的木发刷哩!旧事往往是最可怕的,尤其旧了坏了发霉了的是曾 经美丽光亮的感情。 “让我们好好埋葬它。”姿姿说。 她俯下身,在山坡的泥泞上用树枝挖一个坑。 把感情一起埋葬。不要了不要了。 那真是个难捱的夜,这一男一女,抱着哭了一个晚上。 明天便各走各路。 ------------ 文学殿堂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