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年关说到就到了。 年关说到就到了。 菜子沟沉浸到一片对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凉州城回来,就扔下自个个的家,二话不说地到了下河院, 这几天,他正忙活着给沟里人供年货。他和东家庄地从凉州城拉来了两马车沟里 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两架胶轱辘大车,费尽了周折,才算从一沟白雪中 辗开了条路。有两次,拉偏套的骡子失蹄,踩到了沟崖里,差点将大车拉翻,和 福钻沟崖下,连扛带顶的,硬是将车轱辘给从沟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东家庄 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细心和周到在置办年货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几乎沟里每户人家需要 甚么,他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置办的东西也都是价廉物美沟里人喜爱的。沟 里人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冰雪冻着的僵脸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 往出跳满意哩。第一天供年货,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沟里人的重新认可和尊重, 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细和公平上,他确实比六根强。 东家庄地重新启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赢来人们的一片称赞,都说东家到底是见 过世面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连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饶恕,可见心胸有多宽广。 冰天雪地的菜子沟,快乐溢得能把雪化掉。 与此同时,惩治六根的计划也在秘密磋商着。东家庄地并不打算让儿媳灯芯 搅进来,有些事,他是跟儿媳张不开口的。 我难啊。他跟和福发着感慨。这时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说了,包括跟 奶妈仁顺嫂睡觉。有些事老管家和福也是在心里,东家庄地亲口说出来,就让他 感觉份量不一样。是难啊,他跟着叹口气。这些事儿真让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 所有的事抖出来,东家庄地可就威信扫地了。和福建议从长计议,先稳住六根, 等他跟煤窑杨二,油坊马巴佬一一碰过头后再说。 东家庄地还有一件更耻于见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里。是他给了奶妈仁顺嫂 毒药,药死了青头。 东家庄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个日子里走进青头院子的。那是一个连阴的雨天 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抺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 巷里的东家庄地感到心情无比舒畅,他刚刚得知三房松枝怀孕的喜讯,这个让他 整整等了半辈子的喜讯在这个空气清爽得让人心醉的后晌烧得他坐不住,非要四 处走走才能让心静下来。屠夫青头的院门朝巷道开着,门畅着一道缝儿,他本是 无意间望进去的,却惊讶地发现屠夫青头四岁的儿子正爬泥地上嚎哭,即将成为 父亲的他心里立时多出份疼爱,忍不住走进去抱起了孩子。这时睡屋的门开了, 随着一声软软的斥骂闪出一个嫩人儿来,她的脸跟刚刚泛熟的茄子样透出嫩生生 的紫光,眼眉儿一挑,略显羞怯地讶出一声,一闪身钻屋里不出了。东家庄地猛 忆起刚才看见的嫩人儿是没穿棉袄的,连青衫也没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 个肚兜儿,那肚兜儿是水葱色儿,在雨后的羞阳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着水萝卜的 光芒。他立时呆怔在院里,不知该走出去还是随了那光儿去里面看个究竟。犹豫 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这才庄重地闪出身子,走进泥里接过孩子。恍惚的庄地 这才想到女人是在换衣衫,脸红得跟炭火一样,真不该这样冒失,看一个下人的 小媳妇是多么的失礼。可那一眼给他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一闪而过的女人身子 像梦魇样困着他不肯折身走出来,女人倒也大方,问了声你是东家老爷吧,就谦 恭地弓身将他让到了屋里。屋子里还弥散着女人换衣时留下的袅袅体香,乡下女 子尽管粗野,可长期浸淫在菜子的青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净净的味儿,那味儿 很快弥合了东家庄地的心境,竟让他一时变得迷迷登登,神思恍然。 那个后晌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不清谁引诱了谁,直到结束时东 家庄地还像在梦里没醒过来,他颤颤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亲亲,不知是唤二房 水上飘还是唤三房松枝,总之他就那么唤了,直唤得女人软成一滩水,再次倒他 怀里,他才猛匝匝看清这是在屠夫青头的炕上。 下河院东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这样糊里糊涂结下了,等两人都明白过来时, 已缠绵得无法分开,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把屠夫打伤的身子给他看,东家庄地 才想起该为女人做些甚么。而这一切,竟然没能逃过一个十几岁男人的眼睛。下 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东家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弄来一包药说,只要 喝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给过去了。让偷情弄得颠三倒四的庄地哪里还管得上看这个 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个偷完情的夜里把东西交给了女人,谁知道一年 后这竟成了小男人拿挟他的把柄。一想起这些,东家庄地就觉六根确是个人精, 要想弄倒这样一个人精远比当初听上他话赶走和福难得多。 东家庄地不得不为自己的孽债痛苦。 比东家庄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为重新走进下河院不是件多难的事,他甚至暗暗攒足了劲, 想帮东家庄地把害人的六根赶走。没想,前脚刚进下河院,后脚,就牢牢地让一 个影儿绊住了。 那影儿像是等在车门里,就等着他把脚步送进来。不,是盘伏在正院那棵老 树上,老管家和福记得自个刚进院,是朝那树上望过一眼的,明明望见那个影儿 从树上跳下来,惊颤颤唤了一声,和福呀,就不见了。老管家和福四处再寻,哪 还有个影。后来,后来他到了长廊,静静的长廊里,忽然传出一个声来,和福呀, 软软的,颤颤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给捉住了。捉住。和福知道,这影儿是跟定他 了,还有那声儿,果然,无论他到后院,还是西厢,甚至在落满积雪的草园子, 那影儿也照样潜伏着,就等他先出现。只要一听见他脚步,影儿便猛腾腾跳出来, 吓他一跳,然后,他的双腿被绊住了,被箍住了,动不成,也没法动。更是那声 儿,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树上开出的精灵,更仿佛,一个钻 在他心底的人儿。那声儿叫,那声儿和福,一下就把他喊懵怔喊呆楞喊得不知是 在阳世还是阴府了。 和福呀…… 声儿又冒出来,在天空,在屋顶,在这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里。 那影儿不是别人,是三房松枝。 浓浓的年关气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赶在二十三小年 前将一沟人的年货分了下去。一进二十三,院里就该扫房铺炕清理角角落落的卫 生了。这都是些女人们做的事儿,平日里女人们似乎不打紧,多一个少一个似乎 无所谓,这阵,就显得缺手了。这天,老管家和福走进上房,见东家庄地正在凝 神静养,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会,想退出来, 不料东家庄地却微微睁开眼,问,有事? 老管家和福刚提了个头,东家庄地马上头摇得响,不行,和福,你替谁求情 都行,替她,你还是把话收回去。 东家…… 和福你甭说了,再说,让我小看你。你想想,一个敢把毒药喂给我儿子的人, 让我咋个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说话的份上,这下河院,怕早没了她藏头的地儿。 和福呀,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欠不得别人的情,不过,不过话咋说哩,对她, 我也算是够仁够义了…… 老管家和福没再坚持,这事,要说东家也给足了面子,再要坚持,就显得他 不讲理了。从上房退出来,和福在长廊里静了静,一拐步子,进了后院,不大功 夫,抱着一卷纸进了耳房。奶妈仁顺嫂傻呆呆的,盘盘腿儿坐炕上,眼睛盯住墙 上的一只蜘蛛,死劲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声,奶妈仁顺嫂没反应,目光依旧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无 聊得很,顺墙爬上去,沿着窗棂儿下来,窗台上绕一圈,又上了墙。瞅着瞅着, 和福来了气,猛地扑过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骂,我让你爬! 奶妈仁顺嫂这才打个颤,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个……一看是和福,噤了 声,却不下炕,就那么坐着,望。 和福叹出一声息,将纸放炕上,说,眼看到了年三十,院里的窗花还没剪哩, 往年有她,也不知这些年谁剪的,东家说了,今年由你来剪。 真的?奶妈仁顺嫂突地跳下炕,边穿鞋子边惊。手,已放到了纸上。 和福没再多言声,只是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出来了。 和福话里那个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儿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满沟里亮堂。往年,怕是到 了这时候,沟里涌进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车门挤破。大红纸上剪出的那些 个活蹦乱跳的免儿,鸡,山鼠,还有一对对戏水的野鸳鸯,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 来。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沟里,那满眼活生生的鲜红,一下就让菜子沟跳了起 来。 老管家和福的眼里,哗地就溢满泪水。 二十三这天,老管家和福唤上草绳男人几个,牵了一匹马,两匹骡子,鸡叫 头遍就出了门,往五里远处的天堂庙去。三匹牲口上驮的,除了供品,就是庙里 居士们过年用的物品。 难得的丰收让庙里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来,有些外沟来的信众, 怕是要在庙里度过这个年关,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庙会。 庙里的一应事儿,东家庄地都托付给了和福,本来这座庙,还有庙里大小事 儿,都由和福掌管着。只是这些年,和福的脚踪也很少到庙里去了。 几个男人一路说笑着,吆喝着牲口,似乎几根烟的工夫,就到了庙下。黑夜 渐退,一层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悬在半空里的这座庙,就像天池一般, 虚虚缈缈的,让山一下有了仙气。人在山中,就成了一只鸟。还未叩门,山门吱 吜一声先给开了,披着晨光出来的,正是惠云师太。 阿弥陀佛。见是老管家和福,惠云师太忙双掌合拢,退后两步,施起礼来。 阿弥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后两步,跟惠云师太行佛礼。 草绳男人牵了牲口,跟应声而来的居士还有信众们往里抬东西。一向慈静的 庙宇忽就热闹起来。 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惠云师太引着老管家和福,往禅房走,穿过庙廊的一 瞬,老管家和福眼里忽地闪进一个影子。山腰间,画廊里,如山风一般一掠而过 的,不是居士,不是信众,明明是一个不染尘俗的三宝弟子。这天堂庙,剃度出 家皈依佛门的,原本就惠云师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间,就闻惠云师太说,妙云是打天梯山过来的,小住了几日。 小年转瞬而去,大年的脚步实腾腾地响过来。为庆贺丰收年景,也更为来年 的丰收早些洒下祈祷的谷雨,东家庄地听了和福的话,破例多宰了十几头猪,两 头牛,以赏赐的方式分到了沟里,于是家家户户的年三十都飘起了肉香,整个菜 子沟肉香横溢,孩子们的欢叫加上炮仗噼噼叭叭的声响沸腾了沟谷。 而在五里开外的南山天堂庙,惠云师太跟弟子妙云,打盘而坐,相对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