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民国十五年二月初一 民国十五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菜子沟百年老院沉浸在一派神秘的气氛中。 早在十天前,凉州城有名的斋公苏先生便被一匹枣红大马驮进了下河院,跟 斋公苏先生一道来的,有他的苏家班。苏家班由凉州城举人苏瑞康创办,苏瑞康 早年在凉州府为官,清朝没了后,他被驻扎凉州城的国民军赶出了府衙,在凉州 城东的文庙住了一阵子。苏瑞康一生饱读诗书,精通国学,曾立志要做一名学董, 创办凉州城一流的学堂,无奈他生不逢时,连考几次都未中进士,创办学堂又深 受钱财困扰,只好委屈在凉州府做一名小官。大清一去不复返后,苏瑞康也曾把 希望抱在民国上,可惜江山虽换,官场依旧浑浊。加之苏瑞康生性耿直,不卑不 亢,这就越发没了容身之地。文庙闲居三年后,年事已高的苏瑞康斗志锐减,再 也不对自己抱啥奢望,索性一头埋在易经八卦里,先是苦学黄帝内经,后又跟凉 州城的佛道两界来往密切,慢慢,走上了另一条道。斋公苏先生是苏瑞康之幼子, 自幼跟着父亲苦读诗书,后又师从雷台道观的清山道长,原本想修成一名清风仙 骨的至善真人,只可惜二十岁时身染重疾,在病榻上一卧三年,后来老父又因一 场莫须有的罪名,被国民军投入大牢,死在了牢中。悲从中生,只好放弃一切梦 想,将老父一手创办的苏家班重新打理起来。不料,名因此而起,不到三十,便 已成凉州城受人尊敬的苏先生。 苏先生此行,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报答下河院东家庄地对老父苏瑞康的恩情。 老父苏瑞康身陷囹圄时,下河院东家庄地曾全力相救,银两花了无数,无奈老父 苏瑞康被冤进拥袁复帝的大案中,东家庄地最后也是无能为力,但此情此恩,不 能不报。二则,年前他便闻知下河院要搞一次规模宏大的祭祀,老管家和福还拿 着东家庄地亲手写的帖子,登门相请,他不能不来。 对这场祭祀,东家庄地是这样说的,去年油坊大兴土木,修了四大间廊房, 事后本应大谢土地神,祈求保庇平安顺舒。但因儿子命旺成亲在即,遂将谢土之 事许了愿,想等来年龙抬头之际连同诸神塈先祖一并祭奠。另则,过了正月,东 家庄地便满六十了。东家庄地以前说自个六十,其实是虚六十,沟里人逢八逢九 都不说,五十七一过,便到了六十。而真正到了六十,一般是要大摆寿宴庆贺的, 但东家庄地不想这么做,具体缘由,东家庄地不说,苏先生当然也不便明问,但 他清楚,这跟下河院有关。下河院这些年诸事不顺达,苏先生也略有耳闻,但他 认为,东家庄地的心病还在儿子命旺身上。 苏家班一到,便埋头忙碌起来。深谙东家庄地心理的苏先生自然清楚,请他 来,决不只是谢土这么简单。大凡他能做的,东家庄地怕都想做一遍。因此,这 段日子,苏先生就格外的忙。 跟苏家班一道忙的,还有专门从沟里挑来的十男十女,这十男,全是沟里青 一色的壮劳力,而且均为家中老大,按东家庄地的话说,老大能堵一河水,家中 只有老大肩膀硬,才能扛得过七灾八难,也只有老大走得端,才能做到家和万事 兴。这十女,全是沟里儿女双全而且不染病疾的。东家庄地如此精挑细选,其用 心,再也良苦不过。 十男十女负责下河院祭祀物品的准备及苏家班的起居饮食。 这当儿,老管家和福一直在庙上,下河院要行大礼,庙上不能不做响应。东 家庄地跟老管家和福早就商量好,二月初一开始,天堂庙要举行祈福法会,要将 沟里沟外善男信女引来,要让佛光普照众生。 凌晨五时,一道紫光掠过下河院,朝东天而去,惊得众人愕然无语,全都屏 了呼吸。身着红袍的苏先生凝望东天,微微道,良辰已到,院里院外披红。话音 未落,早有草绳男人引着众帮工打开车门,一股清澈之风扑面而来,吹得连忙了 几个日夜的帮工们打个激灵。草绳男人怀里一抖,唰地抖出一副对子来,细看, 正是苏先生的墨迹:一幅好画图 时看山色含青 水光带绿 无穷乐趣承恩广几 般清意味 偶闻花香吐艳 鸟语争春 不尽生涯被泽多帮工还在楞神,草绳男人 急唤,快抹浆子,迟缓不得哩。瞬间,大红的喜对便贴了上去。贴过车门,又到 正门,正门上写的是:天道本大公 岂必清酒香花永锡无疆之福人心果向善 即 此寸衷片念亦照如在之城这时间,院里已紧成一片,苏先生一声披红,意味着祭 祀的前幕已拉开,两间上屋早已腾出来,做了苏家班的场所,东家庄地端坐在睡 屋的太师椅上,他身着红色缎袍,头戴礼帽,正在笑润润接受各位远亲的早安礼。 远亲是早在年前就下过帖子的,截至正月二十九,南北二山,后山,沟外及沙漠 边土门子的亲眷便都到了,人有多少先不论,骑来的骡马马厩里拴不下,单是给 马喂料添草的帮工,就多请了三位。这阵儿,正院长廊里早已排起长队,早起的 亲眷们必是先要向主家行这道大礼的,一示贺禧,二则,有些亲眷来了三五天, 还没见上东家面,必要借这机会,亲口向东家庄地道一声安。 西厢也是一片忙碌,谢土敬神一应事儿少不得少东家命旺。后山中医刘松柏 这次是最早接了帖子的,也是头一个奔下河院来,来了只跟东家庄地简简单单寒 喧过一阵,便一头扎进西厢,专门操心起了女婿。东家庄地话说得明白,命旺到 时能不能经见住这世面,就看亲家公的。 中医刘松柏这次是使尽了看家本领。腊月里接到帖子,他便带了一张上好的 狐狸皮和若干山参赶往凉州城,在老吴中医的府上住了两宿,将女婿命旺的病症 一一告知,得悉命旺让人强灌苦针儿汁,差点一命过去,老吴中医惊得连连失声, 天老爷,真有这等事情,这还了得,那身子,背得住苦针儿草? 这次的药是老吴中医亲手配的,加了若干味刘松柏都不知用途的草药,药味 比黄连还苦。中医刘松柏这次没跟东家庄地玩迷藏,直堂堂就将老吴中医的中药 放到了琴桌上。你要忌讳,我就走,医好医不好不怪我手艺,只管他自个的命。 你要不忌讳,就得跟厨房准了!东家庄地看他在这节骨眼上使杀手锏,拿儿子命 旺要挟他,当下气得就想冲他吼,甚至想扔了那中药,可一想儿子,东家庄地不 言声了,黑过去的脸慢慢转青,眼里,多出一层无奈。但他终是没给中医刘松柏 任何肯定,只是摆了摆手,道,是我儿,也是你女婿,我想,你也不至于让你家 灯芯守寡吧。 中医刘松柏这次想了个绝计,药不在厨房熬,西厢有间偏房,当日便收拾出 来,添了火,他自个亲自熬。为防药气蔓延,他在火上同时熬了两罐山珍草,一 罐里加了马兰花,一罐里加了后山松林的盼盼果。马兰花的清香和盼盼果的野味 一熏起来,立刻将中药的苦味儿压了下去,加上整个西厢都点了松香,袅袅的, 走在院里,连他自个也嗅不到药味儿。 这一关,他是替亲家公遮掩了过去。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晓下河院重新有 了中药味儿。 将近半月的调养终见效果,少东家命旺不但能自个穿衣,还能在别人的搀扶 下到院里走上一阵,脸上,也不再死僵僵的,青黄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微红。 更是那眼神,若要不提前说明他是个病人,外人是瞅不出的。 中医刘松柏端坐在八兽椅上,手捧铜壶,一口一口喝得非常滋润,喝早茶是 他的习惯,到了下河院,就越发得有这一喝。心里,却忍不住一次次惊慌,这惊 慌不是说他对女婿命旺没有把握,他敢上门来,就能把女婿推到众人前。他惊的 是亲家公做事的排场,慌的是这下河院不为人察的隐秘。 谢土他见过,自个家也谢过,祭神他也见过,包括庙会。身为中医,刘松柏 经见的事绝不比下河院的东家庄地少。但如此气魄,如此兴师动众,刘松柏还是 头次见,不但头次见,怕也是头次听。人在西厢院,他的眼睛和耳朵却一刻也没 离开过正院,正院天天出出进进的人,天天送来的礼品,还有一拨拨的目光,都 成了他关注的对象。还有,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戚,还有藏在亲戚背后的脸色,更 是他要细细把玩的。把玩到最后,后山中医刘松柏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财主就是 财主,大户就是大户,甭看下河院眼下人势单薄,但东家庄地随便跺一下脚,这 沟里沟外,怕都要动几动。这下河院的威,这下河院的势,跟当年老东家手上比 起来,一点没减弱,反倒,越发的猛了。 猛了。后山中医刘松柏每每意识到这层,就不由得把目光搁女儿灯芯身上。 一则,他感叹苍天有眼,时过多年,老天终是没折断他隔山窥望下河院的目光, 妹妹松枝身上未夙的心愿,如今算是完好无损地交到了女儿灯芯身上,其间虽是 恩恩怨怨,麻烦不断,但,最终这院里,还住着他后山刘家的人!另则,他也禁 不住为女儿灯芯捏一把汗。这么大一份家业,还有家业附带着的东西,真能平平 妥妥落到女儿肩上?女儿单薄的双肩,到底扛得住? 中医刘松柏的怔想里,吉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