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一场异常的年馑突如其来地降临到菜子沟 一场异常的年馑突如其来地降临到菜子沟,令人猝不及防,沟里沟外陷入一 片恐慌。 正是菜子受粉时节,铺天盖地的飞虫从沟外很远的地方飞来,似乎一夜之间, 满沟的菜子就让它咬噬光了。 这是一种叫不上名的飞虫,比飞蛾小,肉眼几乎看不见,附在庄稼上,吸血 一样能榨干庄稼的精华。经它咬过的庄稼第二天全都无精打彩垂下头,太阳一晒, 叶子便发黑,菜角和麦穗用手轻轻一捻,冒出霉灰,过不几天,庄稼霉烂一片。 飞虫是从凉州城方向飞来的,有消息说,一路的庄稼全都化为灰烬,一场大 饥馑就要来临了。 东家庄地早早起了身,从天而降的灾难让他比谁都变得谨慎,记得十三岁那 年,同样的飞虫就洗劫过沟里,那可真正是个饿死人的年馑呀,逃荒的饥民虫子 一样朝沟里涌来,他们操着凉州口音,涌进沟里就再也轰不走了,饥民跟沟里人 抢夺饭食,拿娃儿换活命的路。早上醒来,会看到后院草房躺满奄奄一息的外乡 人,大都拖儿带女,等爹一出现,便跪下喊救命,树皮一样的脸至今还留在记忆 里。 灾荒总是隔几年洗劫一次。 昨儿后晌他已发话,今儿起改吃两顿,大晌午吃糊糊,天黑再吃顿稠的。院 里的粮食连夜做了盘点,不出意外度个三五年饥馑还算有把握。这样的年份,甭 指望一年两载过去。 新管家二拐子早早来了,黑青着眼圈,一看又是没睡好。庄地瞅他一眼,不 知怎么心就阴了。见二拐子不说话径直进了后院,庄地迈向后院的步子停下来, 发了会怔,掉头朝西厢房去。跨过长廊,正要喊门,马驹的叫声从里面响出来, 果然,灯芯抱着马驹打里开了门,马驹望见爷爷,一个蹦子打娘怀里挣下来,扑 到庄地怀里,嚷着要吃点心。 三岁的马驹每早头件事就是跟爷爷嚷着吃点心。 庄地抱了孙子,却不急着回走,见灯芯脸上又多了道口子,内疚地问,又抓 你了?灯芯摇头笑笑,没跟公公说实话。庄地叹口气,心事重重折身走开。灯芯 兀自站了会,听见后院牛哞羊叫的声音,进屋拿了东西,朝后院走去。 命旺跟出来,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层傻笑。 草绳弟弟天狗正赶羊出圈,灯芯说,天狗你等等,羊今儿不放了。牛倌半肠 子从牛棚探头问,牛放不?灯芯说,不放。你们都听着,今儿你们去南北二山, 打听买主,赶月底把能卖的全卖了。 卖?后院的目光齐齐盯她脸上,连新管家二拐子也吃惊地说,这事东家知道 不? 不用问,照我说的做就是了。灯芯说完进了料棚,料是早早备下的,够牲口 吃到过冬,这阵望见了,就觉它不再是料。她跟奶妈仁顺嫂说,去把木手子跟石 头叫来,今儿个有事。 新管家二拐子愣在院里,不明白女人又吃了啥药,大清早干些没名堂的事, 正想着去问问东家庄地,灯芯已骂上了,愣着做甚,没听见叫你也去呀?新管家 二拐子在心里恨了女人一眼,还是跟半肠子和天狗出了门,经过上房的一瞬,目 光在玩耍的马驹身上停了停,快快收回了。 这天的太阳很毒,自打闹了飞虫,太阳一天也没歇缓过,云像是躲起来般, 雨的味儿好久没闻了。 正午时分,东家庄地进了后院,见石头和木手子正在装料,就问谁安顿的, 石头说了灯芯,东家庄地没吭声,望见牛羊还在圈里,便发作起来,叫石头唤少 奶奶过来。灯芯闻声赶过来,东家庄地还在发火,大骂院里没了规矩,牛羊圏着 让饿死。等公公发完火,灯芯说,我想都卖了。 啥个?东家庄地眼珠子几乎惊出来。这大的事,你也敢做主? 你还看不出来,这天爷要收人哩,养着牲口做甚?灯芯没在意公公的态度, 心平气和说。 收人?能收到下河院头上?没了牛羊还叫下河院么? 下河院咋了,天爷不长眼睛。灯芯让公公的顽固惹燥了,口气硬起来。 你?! 公公知道她做出的决定挽不回,争几句不争了,不过气还在心里,正 好一只鸡跑脚下,一脚踹出老远,鸡咯咯叫,惹得一旁的石头偷着笑,石头的笑 感染了灯芯,目光轻轻一碰,闪烁着躲开了。公公瞥一眼灯芯,恨恨地走了。 灯芯真不明白,公公活了一辈子,咋连这点脑子都没,一院的牲口,要吃掉 多少粮食? 料装完后,灯芯让他们码到北厢房,说不定哪天这些料就能救命。石头干活 真是卖力气,比一个壮劳力还强。望着石头越发健壮的身子,少奶奶灯芯的目光 蒙眬起来。 二拐子他们跑了两天,竟没打听到一个主儿,倒是碰着几个往外卖牲口的财 主,还说下河院那么大,不如替他们买了算了。灯芯急了,看来都做起了度荒年 的准备。这天中医爹忽然来了,说凉州城外收牲口,专给青海马爷的队伍供。这 是个好信儿,幸亏听到的及时。灯芯赶忙吩咐二拐子,多备些人手往凉州城赶牲 口,二拐子嘟嚷着叫人去了,中医爹问,命旺哩?灯芯说,怕是又去抓蚂蚱了。 十八岁的命旺是过年时好的,眼下能到处走了,只是脑子还不清楚,整天就知道 跌跌撞撞跑地里捉蚂蚱,再就是满村子撵着打狗。村里的狗都让他打怕了,一见 他就没命地跑。中医爹又问了些院里的事,目光最后搁女儿肚子上,问,还没怀 上?灯芯躲开爹的目光,心复杂成一片,这话爹问了不止一次,每次都问得她心 如刀绞。 有谁知道,一切平静之后,夜成了灯芯又一个灾难。只要一吹灯,一到炕上, 命旺就会猴急地爬上来,咬住她奶子,命旺咬奶的功夫越发精湛了,没几下就让 灯芯久旱的身子鼓胀,猪拱食般的吮咂中身子在一节节炸开,每个骨节都充满被 蹂躏被践踏的渴望。空气里暴响着水气干裂的声儿,从灵魂到肉体无不处在欲焚 欲死的浪尖上。跟自家男人真正有上一次的念头魔咒般让她丢弃一切羞臊与廉耻, 恨不得剖开身子让男人掉进去。比猪还笨的男人只知道爬身上咬,东西闲在那压 根不会用,手把手教他,还没放地方上就喷泄而出。气得灯芯一把推开他自个动 了起来,难抑的欲望伴着舞动的身子渐渐沉入沟底,无边的黑暗阴罩住生命的光 亮令她再次生出生不如死的绝望。 这些话怎是一个女儿家能跟爹开得了口的,爹在无奈中叹口气说,不急,等 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话便成了她重新振做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义上的后继无人才是她忍了 又忍的唯一解释。 马驹虽然能满院子跑了,可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赶上牲口出门的这天,二拐子突然推说婆娘病了,走不开,灯芯气得一跺脚, 婆娘要紧还是牲口要紧?话一出口就觉说错了,只好赌气说,你不去我去,不信 它能死了人。 说着,真就收拾了东西,要去凉州城卖牲口。此举惊得公公在上房里骂起来, 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个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谁做,难道硬等着人家看笑声儿?这话虽是说给二拐子听的,但也说 到了公公的痛处。公公果然不再阻拦,过了一会,喊草绳男人进去,定是安顿路 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对二拐子的气就越发大,不识好歹的东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 干,迟早有天吃死你。心里清楚二拐子为甚,就是悔不过这口气。不就那一口么, 偏不让你吃,看你能咋! 石头劝她,算咧,跟他生气犯不着。哪个犯不着,他当 我是甚,有他这么当管家的么? 石头笑说,他心思压根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说! 一个娃儿家哪学的这话。灯芯嗔怪一句,心却腾地紧起来。如今连石 头都看出了他的心机,这院里,还有谁不知?压在心头的不安越发浓了。 同去的共五人,草绳男人连夜打窑上赶来,这阵正追赶乱跑的骡子,木手子 跟天狗赶着牛羊,她跟石头走在最后,身后的青骡子驮着来回的吃食。凉州城远, 来回怕得十天路程,东家庄地临出门时又撵出来,再三安顿,夜里一定要操心好 牲口,甭光顾了睡觉,让贼把牲口赶了。灯芯嘴上说放心,心里还是担着惊。几 百头牲口加上五个人,走在沟里也着实壮观,引得一沟人站远处观望。不时地喊 话过来,夜里操心啊,早去早回——头天走的路多,夜黑时他们在一山坳里停下, 瞅瞅不远处有个土围子,便将牲口赶进,土围子像是很久前财主家院子,时过境 迁,只剩了废墟,不过圈牲口正好。点完牲口,草绳男人忙着生火做饭,石头跟 木手子搭过夜的帐蓬,灯芯也不敢闲着,过来帮天狗喂草。天狗不单人老实,干 起活来更是心细,这三年,多亏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数竟然翻了 一番,还不算年头节下杀掉的。对天狗,灯芯真是打心底里感激。一边干活一边 就扯上话了,灯芯问天狗,凉州城去过么?天狗摇摇头,说,我连沟里都没多出 过,那么大的凉州城,哪是我去的地儿。那,这趟出门高兴不?高兴,高兴,咋 个不高兴呢?天狗老实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开心。天狗二十了,十七上来的下 河院。这两年,草绳一直给他张罗着说媳妇,他自个反倒不上心,灯芯问过几回, 才知道他在沟里瞅下个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头。灯芯便去李三家问媒,李三 两口子见少奶奶灯芯亲自做媒,二话没推辞答应了,说好入秋定亲,过完年娶人。 天狗自然感激不尽,这阵听少奶奶问话,脸红着说到凉州城想给素儿买个东西, 但不知买甚才好。素儿便是他瞅中的对象,灯芯笑说到时我带你去买,保素儿喜 欢。 吃过饭天已浓黑,热了一天的天开始吹起凉风,吹得人浑身舒服。草绳男人 忙着在土围子四周堆柴禾,夜里生起来既防贼又能吓狼。沟里狼多,时不时窜进 村子引起一场惊慌。一切准备停当,五个人围成圈说话。草绳男人话少,半天接 不上一句,天狗碍着姐夫面不敢乱说,只有木手子话多,他说起了自个小时的事。 木手子不是沟里人,他是凉州城外一个叫马儿墩地方的人,六岁那年,飞虫 肆虐,马儿墩遇了百年罕见的的大灾荒,木手子跟着爹娘逃荒进了沟,半道上娘 得了脬肿死了,吃草根吃死的。爹抱着他往前走,到菜子沟时爹剩了一口气,跪 在老东家面前求老东家收了木手子,长大做牛做马都行,只要能让娃娃活命。说 完爹咽了气。木手子是老东家庄仁礼拉大的,老东家临咽气时还放不下心,没给 木手子成个家,抓着木手子手说,娃啊,你要好好跟少东家过日子,娶了媳妇生 了娃,没忘了来坟头上告一声。 木手子后来跟沟里小寡妇豆秧儿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头节下,必 要带上儿女去给老东家磕个头。说起那年的饥荒,木手子牙缝里丝丝抽凉气,那 可真叫个人吃人呀,他就亲眼见过儿子把饿死的娘一啃几截子。木手子的话让所 有人心里都抽凉气,灯芯更是默默祈祷,千万甭让这么大的灾荒来吓人呀。 到了后半夜,灯芯实在困得不行,草绳男人让她放心睡,说自个守着。灯芯 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沟里越发显得恐怖,她钻进帐蓬,让石头也来 睡。石头说我给你守着,灯芯说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丢个盹也行。石头钻进 来,紧挨着她,两个人坐干草上却又睡不着,便摸着黑说话。很多个夜里,灯芯 就这样搂着石头,像是搂住马驹,有时两人并排躺磨房炕上,一直说话到天亮。 石头偶尔也会伏她脸上,手轻轻滑动,眼里扑闪着晶晶的亮。这个时候的石头便 会被一股奇妙的幸福点燃,一口一个姐不停地叫,那叫声,能让灯芯忘掉所有的 烦恼,仿佛这世上就剩了他俩,怎么叫她也嫌听不够。 日子里凝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那味儿久了,便成了一种依恋,一种贪。 想想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头,能熬得过来?真怕有一天醒来,长大的石头远走 高飞,再也唤不回这纯净中暗含了欲望的相依相偎。 石头跟她说了会话,到蓬外守夜去了,灯芯这才踏实地闭上眼,安心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