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终于到了凉州城 终于到了凉州城。乍看上去,凉州城一片繁华,惊得木手子几个哇哇的喊叫。 少奶奶灯芯和草绳男人来过,虽是几年前,可凉州城的繁华还深深印在脑子里。 一打听,西门外果真有收牲口的,说是国民军要打仗,前方战事吃紧。几个 人绕着城将牲口赶到西门外,就见前方黑压压的,都是赶着牲口来卖的。 卖的一多,这价格就压了下来,草绳男人打听完回来,说,这低的价,能卖? 少奶奶灯芯一听,队伍上收的价也实在太低,一头牛还不如沟里两只羊钱,还挑 三拣五的。费了这大的劲,却是这么个结果,灯芯一时心里也难住了。草绳男人 说,要不,我上别处打听打听?灯芯说,这兵荒马乱的,天灾又在眼前,除了部 队,谁还敢收?正说着,木手子过来了,说有人在部队设的场子外收,出的价比 部队高。三个人赶忙过去,就见真有几个人穿梭在人群里,见着卖牲口的主,袖 筒筒起来,拿指头在里面讨价还价。看了一阵,还真有人赶上牲口跟他们走。草 绳男人想过去,灯芯一把拉住他,我咋看这些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一句话 提醒了草绳男人,三人商量一番,决计先不卖,把牲口赶到客栈,打听清楚了再 做决定。 凉州城西的孙家车马店曾是马帮落脚的地方,灯芯小时跟爹来时,这儿人来 人往,热闹得很,赶着马驮着盐和布匹的商贩们在这儿一落脚就是一两个月,他 们要把盐和布匹换到凉州城,换上这儿的烟土和丫头,再往西走,过了西口,烟 土和丫头就成了宝贝,能换来大量的牛羊和口外的饰品。灯芯是跟着中医爹给这 儿的马帮帮主云中飞瞧病的。时过境迁,车马店看上去败落了不少,加上隔三间 五抓兵的队伍来骚扰,就越发的冷了店里的生意。 一行人住下,将牲口一一点过,跟店家做了交待,还不放心,又找来两个专 在店里揽生意的,说好工钱,让他们搭帮着看牲口。没顾上歇缓,灯芯将店里的 事一一跟木手子和天狗做了交待,再三叮嘱要把石头带好,自个跟草绳男人分头 找人打听去了。 草绳男人要找的,就是早些年跟下河院有过交道的财主跟商户,这趟出门前 东家庄地把他喊去,一一给了地址,说是万一有个事,可寻了去。少奶奶灯芯要 找的,自然是中医爹给瞧过病的。直到天黑回来,两人都是一脸扫兴。原来,这 凉州城,表面上热闹,暗地里,却发生了许多事儿,马鸿逵的队伍守着宁夏,谁 知从河州来了个宁夏尕娃,叫马仲英,带着千军万马要打宁夏,弄得马爷坐立不 宁。一道令下去,凉州城的大小商户还有发财的人家有钱捐钱,有物捐物,没钱 没物的捐儿子。这下,凉州城乱了,商户纷纷关了门,财主家带上妻儿老小往乡 下跑。剩下跑不动的,正让队伍天天骚扰哩。至于城西收牲口的,两人打听来的 消息一样,队伍只收骡马,价钱给的还行,牛羊全是顺手当横财捞了让兵娃们解 馋。场子外收牲口的,都是凉州城的大户,想收了牲口献给马爷,表表忠心,价 钱虽是高,可收不了多少。 几个人一听,心凉下来,下河院多的是牛羊,牛羊卖不上好价钱,等于是跑 这远的路赶着牲口白送来了。 当夜无话,二天早起,灯芯又催着草绳男人出门,说是到城外打听打听,看 附近有没有收牛羊的。二人遂披着晨光出了门。等到他们跑了一天的路一前一后 赶着回来,这边,就出了天大的事。 石头不见了。 木手子说,上午他见那两个雇来的凉州人不大地道,鬼鬼祟祟的,围着牲口 棚转,就多了个心眼,藏在暗处看。果然,其中一个趁另一家驻店的不在,跳进 棚里就牵了头骡子想溜,正好给店掌柜看见了,骂了几句,原把骡子拴下了。木 手子不敢离开,生怕这两人打他们的主意。正疑神疑鬼间,另家棚里的公牛跳出 来,想跳这边的母牛,花犍一见,甩着头牴过去,两边的牛便牴成了一团。三喊 四喊几个人把两家的牛分开,时间已过去一上午,回到屋里想喝口水,猛发现石 头不见了。左寻右寻,到现在还不见个影。 人呢,人呢,哪去了?灯芯还没听完,吼声就出来了。 木手子低头说,附近都找了,没,怕是走远了。 那就去远处找啊,窝这里做甚? 不是有牲口么,走不开。木手子也是左右为难,急了一整天,这阵儿,嘴上 的火疱都起来了。 牲口要紧还是人要紧,还愣着做甚,找啊!说完,少奶奶灯芯几步窜出去, 扯开了嗓子喊,石头,石头——这阵儿哪还有石头的影子,人都丢了好几个时辰, 要是杀了卖肉,怕是肉都早让人消化掉了。草绳男人跑出来,猛地抱住疯了的灯 芯,你乱跑个甚,这大的凉州城,你跑丢了咋个办? 我不管!少奶奶灯芯一把打开草绳男人,又要跑。眼里,早已是情急的泪。 草绳男人二番扑上来,硬拽住她,先回店,问清了再找也不迟。 刚回到店里,就见出去寻人的天狗回来了,一见少奶奶灯芯,天狗魂都没了, 上气不接下气说,人可能是让队伍抓走了,这些日子,城里城外抓兵抓得紧哩。 抓兵?少奶奶灯芯眼一黑,一头栽了过去。 当夜,店里乱成一锅粥,草绳男人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央及动了店家, 连夜跑去请医生,等医生请来,给少奶奶灯芯号完脉,开了药,头鸡儿就叫了。 店家还算个善心人,一听他们打菜子沟来,这远的路,不容易,就说,人肯 定是让那两个拐走了,八成这阵儿,已顶人当了兵。原来,那两个掏钱雇来的, 是凉州城里的混混,专欺驻店的外乡人。因背后有人罩着,店家也不敢言声,只 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操心不要让他们把客家的牲口偷了。 哎,也怪你们,雇人也不跟我言喘一声,这店的人避他们还来不及哩,你们 倒好,掏了银子往来里请,你叫我咋个说。店家的话里也是一片抱怨。 据店家说,这两人跟凉州城的斜爷通着,是斜爷放出来的腿子。近来抓兵抓 得紧,斜爷便吃起了一道饭,专替那些大户人家和四乡的财主找替身,逢着十几 二十的娃,先是盯,然后使个计将人拐走,最后,顶了名儿送给队伍。 那……队伍也不管?草绳男人越听越害怕,问。 看你这人,咋个说话哩,我瞅你白活了这大的岁数,这抓兵的事,你又不是 没经过,队伍只愁着人不够哩,管你这个?一句话呛得,草绳男人真就觉白活了。 看来,石头十个有九个就是让那两个腿儿拐走了。细一问,天狗这才说了实 话,他跑棚下往开里赶牛时,那两个雇来的帮手一前一后进了石头睡的屋,当时 他还唤了声石头,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你呀——草绳男人恨恨地叹了一声,抡起的拳头复又放下。 少奶奶灯芯喝了药,眼睛刚一睁,便又大呼小叫地喊石头。等听完草绳男人 的话,猛就撕了天狗,我把你个吃闲饭的,我咋给你安顿的,啊,要是石头找不 回来,我剁了你! 现在报怨谁都是闲的,要紧的是赶紧打听,看石头是不是让顶了兵,凉州城 的斜爷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思来想去,灯芯脑子里再次跳出那个人。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住在雷台观西侧雀儿架下,一座绿树环抱着的小院,六间 房。灯芯跟着向导敲开门时,里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约摸三十出头,长得很标 致。灯芯以为是苏先生的家眷,忙唤了声小婶婶。那女子无端地恶了脸,没好气 地说,找谁? 灯芯报了姓名,说是专程来见苏先生。 女人拦在门里,口气很不好地说,我可不管你是打菜子沟还是打麻子沟来的, 我哥哥不在! 灯芯这才知道开门的是苏先生妹妹,忙说,这位姐姐,我有事急着找苏先生, 能否跟我说说苏先生去了哪? 凭啥要跟你说! 门呯地一响,灯芯被关在了门外面。再敲,里面就没了动静。 灯芯急得要哭,眼下除了苏先生,没第二个人能帮她,那些瞧过病的病患家 她也想过,但大都是些小户人家,再说了,这事真要是斜爷做的,怕是一般人根 本就帮不了这个忙。这么想着,就又抡起拳头,使劲擂起门来。门很快被擂开了, 出来的还是苏先生妹妹,见灯芯还没走,呶呶嘴,指指门口的枯树干,坐那儿等! 有了这话,灯芯心里不那么急了,既然让等,就证明苏先生没走远。打发了 向导,孤零零坐枯树干上,心里,哗地就跳出跟苏先生二次见面的情景。 也是在西厢,下河院隆重的祭祀大礼已告结束,中医爹也回去了。公公说, 苏先生明儿走,让她到后院张罗着装些上好的酥油,还有两张狐子皮也给苏先生 带上。一应事儿做完后,天暗了下来,灯芯拖着疲惫的步子往西厢走,心却不明 不白地惦着上房。明儿个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多时才能来一次?进了屋, 脱了鞋,坐炕上发呆。耳朵,却不敢放过院里一丝儿声息。坐了约摸两袋烟的工 夫,院里安静得像贼把声息偷走了,没来由地就跳下炕,趿了鞋,往院外廊里去, 刚出西院,就看见了如焦似渴念着等着的人。 苏先生脱了长袍青衫,换了件灰色便装,人看上去一下年轻出不少,浑身, 透了股书卷气儿。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目光,更是清澈如水。灯芯只瞅了一眼, 顿觉心怦怦乱跳,按捺不住,想想刚才的急切,还有那份莫名的怨,脸便红到了 两鬓。再一看自个,头发乱着,裤腿高一个低一个,脚上的鞋竟趿拉着,当下便 羞臊得不知脸往哪放。 两人进了屋,也顾不上礼不礼的,慌忙就钻了里屋,半天工夫,才收拾一鲜 地出来。见苏先生正双目凝神地给男人命旺把脉,就说,这些日子,他精神了不 少呢,拖先生的福,但愿他早日能好起来。苏先生从炕沿上挪过来,坐在灯芯递 过去的凳子上,说,少奶奶你甭多心,这病,怕是一时半会的,好不了。 少奶奶灯芯脸上的红云退了一半,声音苦涩地说,这都是我的命,天天盼夜 夜盼,谁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好过来? 一句话说得,苏先生脸上也染了云,半天,掏出一白色小瓶,说,这是西药, 怕是沟里很少用,每日早晚各给他服一片,我带的不多,再说,少东家的病我吃 得也不是太透。 少奶奶灯芯自然知道西药的妙效,但更知它的不菲。忙推挡道,这么金贵的 东西,哪是他吃得的,先生快收起来,千万不敢留下。 推挡中,就听苏先生说,难道少奶奶怕这药不治病,还是? 先生这样说,真是羞死我哩,我哪敢这样想?少奶奶灯芯不敢再推挡,接过 药瓶,感激之情无法言表。联想到那天在院里见着他,他似是无意地说,几张黄 裱纸盖个黑碗儿印,就当符咒蒙人,这个半仙,也真能想得出。灯芯一听,就知 是公公埋黑柱下的符,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哩,可他又那么的不露声色。心,忽 然就氤氤氲氲的,像是迷满了东西。 接下来,屋里突然一片寂,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却 又怕对方开口。就那么无言地互相等着,目光,忽儿触上了,却又快快躲开,躲 开,却又忍不住探过来。 油灯剥儿剥儿的,发出一跳一跳的光。这时的苏先生,是真有话要说的,下 河院的这些日子,使他对少奶奶灯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真想把这些意思表 达出来,说给她听。可他一个斋公,有些话又怎能啟开口?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 对一个女人有倾吐的欲望啊。少奶奶灯芯就更不敢,她眼里,苏先生是多么了不 起的人啊,简直就像天上的启明星一样,远远的能看一眼,就很知足了。 终于,苏先生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叹了一声,道,凡事,还是往好里想, 人这一生,风风雨雨,有太多过不去的坎。可你心里有了亮,再难,还是能挺过 去的。说完,跋开步子,决绝地往外走。 灯芯还怔在一片痴想里,听见脚步,才猛地醒过神。知道先生这一走,便很 少再有相见的机会,忙抓起刚才自个放炕头上的东西,往外追。到了月下,一双 手颤颤伸过去,一肚子话吐不出来似的,喃喃道,先生这一走,怕是再也不能听 你开导,这双鞋垫,是我赶着做的,我…… 苏先生一看灯芯手里的绣花鞋底,慌做一团,赤红着脸道,这是女儿家最珍 贵的东西,我咋能收,万万不可。 先生…… 苏先生犹豫好久,最后说,实在要给,我倒想要件少奶奶屋里的东西,不知 少奶奶舍得舍不得? 甚? 那把牛角梳子。 舍得,舍得。灯芯惶惶地跑屋里拿牛角梳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