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已忘了最初的最初,甚至忘了生命里的第一个千年,但他怎样,也忘不了那 场战争,更忘不了那应是敌人的女人。 轩辕魃,是神;炎儿,是人。 两者,都不是他所能拥有的。 从没想过她之于他的意义是什么,直到灵儿出现,直到她逼他面对自己。 敌人?恩人?主人?朋友? 抑或是……情人? 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说他只是逃避,不肯面对自己。 等到真的快失去她了,他才晓得她说对了,也说错了。 紧握着她的手,他一遍遍轻唤她的名,希望她能听见,希望她—— 能醒。 “睡了?” 当玄明从房里走出来,蚩尤,或者该说是霍去病挑眉询问。 玄明点头,在桌边盘腿坐了下来,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霍去病看着他,替自己和他倒了杯热茶,再开口,却不是预料中的问题:“你 身上的毒如何?” 玄明先是一愣,跟着才摇头道:“暂时不碍事。” “虽然不再是妖,总还有记忆。”看见玄明的反应,他嘲讽一扯嘴角。 玄明无声苦笑,吸了口气言归正传,定定看着他,直切重心:“你找我。” “你知道。”他陈诉着,因为晓得这是事实。 玄明点头,仍不偏不移地看着他。 他没有闪避言明的视线,只沉声道:“我要见她。” “何苦?”玄明暗暗叹气,疲惫地道:“你现在不管说什么,她听不见,也看 不见。见了又如何?” 他板着脸,冷声道:“那是我的事。” “如果我说不呢?”玄明一脸平静的说。 他一僵,搁在桌上的手不觉紧握成拳。 “为什么?” “我欠了她一条命。”看着杯中茶水,玄明以拇指抚着杯沿,道:“她受的苦 够多了,这几千年,在大漠,真的够了。” 闻言,他下颚紧绷着,久久才重复道:“我要见她。” 玄明抬眼看向他,扯着嘴角,缓声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话完,玄明起身离席。 “腾——”他一怒,斥喝出声。 听见那久未被唤起的旧名,玄明一震,却未回身,只是握紧了拳,头也不回的 沉声道:“给我一个更好的理由,这是我欠她的。” 他哑口,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无言。 玄明在心中再叹,开口道:“你好好想想,否则就算有机会清醒,她大概也宁 愿继续沉睡。” 他全身紧绷着,只能看着玄明回到房里。 紧抿着的唇,还是抿着。 桌上的茶冒着烟,久久…… 然后,凉了。 他盘坐在席上逼毒,回神时,床榻上的人影已无踪。 匆忙起身,却隔着窗棂见着在庭院月下独坐的灵儿。 他走出去,来到她身旁。 夜凉如水,风吹池中荷莲摇曳生姿。 “红姊说……”她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水池中,皎洁的睡莲在月下绽放,缓缓 道: “睡莲分两种,一种是子时莲,一种是午时莲,子时莲在子时开花,午时莲在 正午开花,因为是观赏莲,所以没有莲蓬,不会结莲子……” “是吗?”他陪她在石上坐下。 “我爱喝莲子汤,她跑到山下村子里学,拿那当奖赏诱惑我,一日不变回原形, 就有一碗喝。”她缓慢的说着,像是刚学会说话一般迟缓,语音因清晨时哭过头而 干哑。 他牵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紧紧握着,听她诉说。 “我不会站,变人,光站着脚都会痛,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再重新组过,我能坐 就不站,能躺就不坐,成天瘫在石床上,她老骂我懒骨头……” 变人,那过程离他已很久很久,可他仍记得当初那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的心一阵抽痛,为她曾受过的苦。 “她花了一年教我站,又花了一年教我走,她教了我好多好多……”她继续诉 说:“几乎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陪着我,直到两百年前,她跟了那男人走。她说 她爱他,所以要跟他走,我说我不懂爱是什么,她摸摸我的头,笑得好美、好温柔, 说我以后时机到了就会懂……” 她有些哽咽,喘了口气:“我……忘了人活不了两百年,忘了她早该回来找我, 她不可能在那之后还丢下我……” 灵儿抓紧了他的手,心口好痛,泪又从眼角滑落:“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成 了妖,我应该早点发觉不对的……” “那不是你的错……”他不忍,将她拥入怀中。 “我该……早点来找她的……”灵儿埋首他胸膛呜咽啜泣着。 月儿缓缓爬过夜空。 水中莲,合了。 许久许久之后,她哭累了,不再饮泣,只是蜷在他怀中,静静任他环抱着。 忽然间,她打了一个嗝,不觉哑声笑了起来,自嘲道:“你知道吗?以前我不 懂泪是什么,有人和我说那是伤心的时候才会冒出眼的水,哭一哭,心情就会好点 了。可是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伤心,我哭不出来,所以就涂口水在脸上,我以为… …那是一个好玩的东西……”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有些轻颤,可她仍继续开。“那 不是……对不对?”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紧缩,久久才有办法开口:“对。” 她像小动物似的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揪着他衣衫的小手,抓得更紧了。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拥她在怀中,不敢太过用力,怕一 不小心,她就会碎了。 客栈,临近湘水畔。 清晨从二楼露台望出去,朝雾让四周成了一片白茫。 “爷……” 坐在岸边的男人,闻声回过神来,才发现灵儿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他没说 什么,只是又望向前方那看似平静的江面。 半晌,才问:“他呢?” “在调息逼毒。”灵儿曲膝坐着,看着江水缓缓向北流,水面上偶尔漂过几片 落叶,沿着岸边打转着。 他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眶红肿,不觉道:“怎不去睡?” “我睡不着。”她睡不安稳,红姊的事总在她心头打转,所以玄明抱她回房后, 躺没多久又醒了,见他在外头,才走过来,想说他曾是妖,现在又是人,或许能解 她疑惑。 吸了口气,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喉咙哑哑的说:“玄明说,爷前世是蚩尤,爹 是山怪,娘是人……” 他面无表情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精怪会想和人在一起呢?”她疑惑万分地环抱双臂轻声道:“红姊当 年是说因为她爱那个男人,所以跟他走。是因为爱吗?爱是什么?玄明说炎儿爱你,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全身不由得紧绷,神色沉郁。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灵儿幽幽叹了口气:“你也不懂吗?书简上说人有七情, 喜怒哀乐爱恶欲,我以为人天生就懂,不像我们需要学很久。” 河面上的雾,在日头升起时散开,他闻言,只看着那被旭日照得金光闪闪的水 面,忽然道:“人和妖和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情感,都有。会,不一定表示懂。 妖比人单纯,不表示没有心、没有情。” “是吗?”她依然困惑。 他讽刺的扬了扬嘴角:“你的玄明不就懂,你不会去问他。” “他……他不是我的。”灵儿瑟缩了一下,迟疑地道:“我……不太想问他这 个……”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她神情有些别扭,将头搁在膝头上,无力的说 : “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只要问到类似的问题,他表情就会怪怪的,不回答我… …” 他可以想家玄明尴尬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很荒谬。他自己的问题都理不清了,为什么还得在这里 替这小金蛇解答疑惑? 扯了扯嘴角,他无声苦笑,暗自猜想也许这是因为他前世欠了玄明的。 “你为什么想见炎儿?” 她声音很轻,脱口而出的问题却让他猛然回神,再度僵硬起来。 没听到他回答,她不惊讶,只是疑惑地缓缓又问:“玄明以前和我说,你不肯 原谅炎儿,所以让他带她走,我以为你是因为后悔了,所以才抛下一切来找她的, 不是吗?” 他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脸色难看的僵着。 “玄明说炎儿爱你,红姊当年也说她爱那个男人,所以跟他走。炎儿为了你伤 了元神,红姊为了她爱的男人,成了妖。”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迷惘地道:“爱, 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沉默。 “好象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不懂……” “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他忽然开口,却还是没给她答案。 灵儿颓丧地扁嘴,看着江水悠悠向北流。 “玄明。” “嗯?” “你为什么不肯让爷见炎儿?” “我说过了,炎儿被封印在水玉中,见了也没用。” “是吗?”灯火摇曳中,灵儿转头看他,只见玄明看着窗外面无表情的。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只道:“他在那坐一天了。” “我知道。”他摔着眉,搁在桌上的手不觉握成拳。 今早看见河岸边相依而坐的身影,他心里有股怪怪的不舒服,那感觉像根骨便 在喉头,直到灵儿起身回房,才化去。 然后,忽然间,他晓得灵儿已经在他心中占了个位置,他却无法制止,只能任 由其发生。 于是烦忧爬上眉头,再无法消散,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时的错觉,但这解释却 仍化不去所有,只能掩盖。 他甩掉那有时太过追根究底的扰人思绪,要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接下来的事物 中。 越往南,他们的处境越危险。南蛮早已不是他们的地盘,就算他身上的余全数 逼出,可只靠他和那人手中的蚩尤刀,很难躲过敌人的眼线。 虽说前两日他送出消息给旧日同伴,但很难说对方有办法前来接应,更别提就 算来了,河岸那人肯面对昔日伙伴。 看着那人孤独的背影,玄明皱眉在心中暗叹。 “……爱炎儿吗?” “什么?!”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他回过神来,看着她。 “我说,你也爱炎儿吗?”她睁着乌黑大眼,困惑的问。 他一愣,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你真的爱她。”灵儿见状,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刺痛,不由得低下头来, “所以才不让爷见她。” “我没有——”玄明沉声反驳,沉声邹眉:“你为什么会——该死,我不是— —我说过了是因为——” “因为你将炎儿封印到水玉中。”她闷闷的替他接话。 “她伤了元神!” “你不用对我那么大声说话,我听得到。”灵儿仰起小脸,“你自己说过她只 要有雾球就可以醒来的,你没有告诉爷,对不对?” 他一凛,神色一沉,不由得抓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说了?” 她因为疼痛而变了脸,玄明这才察觉自己太用力了,忙松了手。 “没有。”灵儿脸色发白的揉着手腕,泪眼欲滴的咬着下唇道:“我没说,爷 还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因为爱炎儿才不让爷晓得的。” “不要胡说!”他有些抱歉自己抓疼了她,可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又脱口怒斥 :“你不懂——” “我懂!”她闻言气愤的抬头打断他的话,不甘心得冲道:“我不懂爱是什么, 但我知道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他冷着脸、抿着唇,不予置评。 灵儿看见他的表情,更加忿忿不平。 “你们都说我不懂,因为都没人和我说!可我知道炎儿伤了元神、红姊成了妖, 都是为了同一件——”她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脸色一白,退了一步,小 手捂着唇,低声道:“我想起来了,红姊说过,她和我说过爱是什么——” 他气一窒。完全无法呼吸,甚至不敢动一下,全身因不知名的原因紧绷着。 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灯火摇曳着。 她直视着他,眼中有着恍然大悟和些许的惊慌。 然后,她微颤地轻启樱唇,打破寂静。 “老天……我爱你……” “搞错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静的重复:“你搞错了。” 灵儿又退了一步,慌乱的摇着头,“没有,我没搞错,红姊和我说过,只是我 当时不懂,后来我忘了……她说爱就是喜欢,很多很多的喜欢加在一起,就是爱。 当你爱上一个人,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觉得心情好,和他在一起就像吃了糖从嘴里甜 到心底,一天到晚就只想时时刻刻看着他、陪着他,想和他到天涯海角,只要他高 兴,自己就快乐……不想他受到伤害……” 她难过的微侧着头,凝望着他,红着鼻头,苦涩的开口:“只想……他只爱我 一个……” 他平静的表情有些破碎,粗声粗气的道:“那只是你的错觉!” 她大眼闪着泪光定定的看着他,沉默着,眼里有着倔强。 他无法再看她,只转头看着窗外的黑夜。 “不是错觉……”她说得很小声,有些哽咽:“爷说人神妖都是一样的,大家 都是有感情的,妖比人单纯,不代表没有……” 他咬牙,狠心道:“你不是说你不是妖,是精怪,” 她瑟缩了一下,小手抚着胸口,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人有心,我们也有 心。不只人有心,我也有心,我也有啊……” 泪水滑下眼眶,她笨拙的抹着脸上的泪,可抹了又流,抹不完的泪,湿了她的 手、她的衣袖。 他的心因她的泪而疼痛着,想伸手,最终却只是紧握。 止不住的泪拚了命的夺眶,灵儿边擦泪边道:“我不像你……不肯面对自己的 心……我只是诚实的将我知道的告诉你,诚实的面对我自己……” 说完,她转身走出去,到了门边又停下,扶着门框,哑声道:“我知道我没搞 错……我也晓得那不是错觉……要不然……我不会想吃你……” 他像被捶了一拳,开哼了一声,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灵儿闻言转过身来,含泪看着他:“那是怎样?我虽然笨,可我知道我自己。 你呢?你知道你自己吗?” 不知为何,脑海中飞窜过无数杂乱思绪,他想开口,却犹豫着,结果连一个字 都说不出口。 见状,她嘴角牵起苦笑,转身走了,这次再没停下,也不再回头。 他看着她走出去,只想追过去,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步都没踏出去。 颓然坐了下来,他抹着脸,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从胸口拖了出来,切割成片, 再也无法痊愈。 没有想过炎儿之于他是什么,他从没真正探究过。 他爱她吗? 是因为爱她吗? 夜风吹熄了灯火,他在黑暗中自问着,但脑海里却全是灵儿爬满泪痕的小脸, 和那总是充满好奇欢笑,如今却带着悲恸哀伤的大眼。 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心神全是灵儿的身影。 所以当屋外毫无预警地突然下起大雨,他并未多所警觉;雨声隔绝了大部分的 声音,也因此当一道黑影持弯刀从窗口窜进,他差点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闪过一刀,弯刀斩碎茶杯,停都不停又朝他脑袋招呼而来。 玄明挥出一拳,对方用刀挡住,却仍被震飞至墙上,口吐鲜血。 他飞身过去,才要痛下杀手,罩在敌人脸上的黑市却在这时掉落。 “炎儿?”他一惊,缩拳不及,只能向右移了两寸,将墙上轰出一个窟窿。 几乎是同时,他想起炎儿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他还来不及反应,墙上已出现另一个窟窿,冒出一双手,压在他印堂上。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教他跪倒在地,无法也无力抗拒,水玉从他眉心冒了出来,被 那只手硬生生吸住。 那只手缩回去时,他透过墙洞看见墙外的身影。 即使外头下着滂沱大雨,那人身影模糊,那一瞬,他仍知道他是谁。 懊死! 他怒瞪着对方,撑着身于想冲出去抢回水玉,但却欲振乏力。内丹被强取而出, 导致他全身皆像被撕碎一般,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动弹。 “我想我该感谢你将她带回来。”大雨中的黑影冷声轻讽着。 他瞪着铜铃大眼,愤怒低咆:“应龙——” 黑影冷冷的看着他,只语音轻蔑地交代手下道:“把他收拾掉。”说完便消失 在雨里。 玄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全身疼痛不已,当黑点开始出现在眼前,他知道自己 即将昏迷。 那长得像炎儿的姑娘站了起来,抹去了嘴角的血。 懊死!他痛恨自己像个废物一样任人宰割! 怒瞪着那个女人,他以为她会杀了他,谁知她只是看着地,直至门外传来脚步 声,她都没动手。 “对不起……”她一脸抱歉。 他怀疑自己听错。 门在这时被人踹开,她同时从窗口飞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