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九月十八那日,秦州飘起了初雪,虽是不成什么气候,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可天气却是一夜之间入了冬。 青纱湖面上已结了冰,湖上栖息的鸟儿多数已经南飞越冬,湖面只余下一片萧 条,却依旧有不少游人不畏严寒,前来观赏雪景。 雾淞皑皑,碎玉琼芳。 放眼整个青纱湖都是一片阴郁的青白冷色,只有一处透着一抹暖洋洋的喜气。 那处就是已经易主的榴园。 我前两日一再思付,若我与容锦两人回了京,怕是程家依旧没个依托,便出钱 跟衙门把榴园买了下来。我又怕他们若是平白得了个园子惹来是非,便还是归在我 的名下。我人在府衙,没人看顾园子,便以此为由,让他们搬了进去,当成自个家 一样地住着。 今日,榴园的大门新刷了红漆,远远看去便知是张灯结彩,喜艳夺目,全因今 日程家招亲大喜。 虽不是大操大办,但该有的我都让官媒去准备了,算来宾客也不多,不过是两 家的亲眷和乡邻,而我这个保媒的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今日恰好是沐休,我和容锦两人带着韩括前去赴宴,时辰尚早,我们便沿着湖 岸一路看看风景一路漫步过去。 日头在云中穿梭,或浓或淡地照射着在向阳的积雪,雪慢慢消融,露出金黄的 草色,雾淞凝于长长的柳枝上,犹如三千丈的白发,在阳光下更显纤尘不染,玉骨 冰心。 我和容锦牵着手走在堤岸,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立刻觉得清冽醒神,真 是很久没这般惬意过了。 我一偏头便看见容锦那张若有所思的脸,自那日收了容信派人送来的密函,我 俩便盘算至今,桩桩件件都梳理了一遍,却总觉的有不少地方参悟不透。 今日难得出来走走,他却依然想着公事,半点不把我这妻主放在心上。 我不声不响地折了一小截凝霜的青枝,回头看他还在出神,便悄悄地往他脸上 一靠。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他一惊,抬眼看了看我,皱眉道:“又戏弄我?” “你今日还是将公事放一放吧,”我立刻扔了手上的“凶器”,正色道,“我 俩还在新婚,难得出来走在,公事还是留在衙门吧!” 我一边对他小声说着,一边为他将照在外面的黑狐斗篷重新系好,堆在颈间的 毛领乌黑油亮,丝丝分明,险险盖住他半个下巴,衬得他的脸庞比雾淞更加玲珑剔 透。 身边路过的游人忍不住偷偷打量我们这对夫妇,有些人认识得我和容锦,便在 背后小声议论。我默默地支起耳朵听,也只听见了“伉俪情深”“佳偶”之类的滥 美之词,却也让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一路走到榴园门口已经不早了,却看见有个女子在门口徘徊,一边来回踱步, 一边时不时地往园子里张望。 我心怀疑惑,走上前去对她道:“这位小姐,来了怎么不进去?” 她闻声一惊,转身我才发现她眉眼间与李双华有七八分的相像,只是五官再柔 和。她眼眶微红,冷不防有人来吓得退了半步。 她认不得我,只是谦和地笑了笑,轻轻抚着肚子道:“我不能进去的,喜气相 冲。” 我这才发现她肚子微鼓,原来已是身怀六甲,自是赴不得红白喜事。 原来是李双华的姐姐,程然的前任未婚妻。 她笑得清浅,却掩不住眼中的凄楚,默默地向我行了个礼,转身便离去了,因 为身子沉重,脚步略显蹒跚,渐渐消失在萧杀的冷风。 若我当初也像她这般人了命,我大概也会和她一样,在不能回头的将来,偷偷 跑去看心上人的婚宴,看他美满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快走吧,怕是都在等着了。”容锦站在门口冲我道。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我们进门的时候,李家的父母正在迎客,面上的表情恹恹,十足的逼婚模样。 同在一旁迎客的程大娘倒是穿了身新衣,看起来红光满面,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恭喜!恭喜!”我笑着朝程大娘拱了拱手,一旁的李家双亲见了疑惑,大约 是在想,程家什么时候遇上了贵人。 “颜大人,容大人来了!”程大娘笑吟吟地弯了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里 面坐!” 李家二人听了均是一脸讶色,不想保媒的大人还亲自来了。 “当初就说要来讨杯喜酒吃的,我这便带着内子来了,”这时容锦从袖中掏出 一个红帛包递到了我手上,“这两日公务繁忙,来不及准备,里面是些礼金,还有 一对并蒂莲花玉簪,送给新人的。” 程大娘有些惶恐地推辞,我自然不答应,这时却见李家父亲插了进来,一把将 红帛包按到了程大娘的怀中。 “大人一番心意,亲家还不收起来!”他面上不耐,像是觉得程大娘不识抬举, 手却不自觉地捏了捏红帛包,发现里面包的不是铜钱银两,而是几张纸,想想也知 银票,不由轻轻地咂舌,连眼睛也红了几分。 他立刻将一边木愣愣的妻主拉了过来,涎笑着向我行了个礼,我浅浅一笑,等 看他到底使什么花招。 “小民两口子是李双华的父母,虽说这是天赐的姻缘,也大人巧手牵了红线,” 他先是谄媚地给我戴了等高帽子,先前的不满只字未提,接着话锋一转,哀愁道, “大人福厚,自是恩泽两个小的,只可怜我们这双老的,少了个女儿承欢膝下,这 日又过得清苦……唉……” 原来是问我要钱,这般明目张胆地要,还真是头回见,怪不得连自家的女儿都 嫌他“粗俗”,他果然是撒得开。 程大娘一脸尴尬地看着李父,面上已是挂不住了。 容锦轻笑了一声,从袖口抽出一张百两的银票,轻飘飘地递到他手里,略带嘲 讽道:“李家这个女儿就算是程家买下了,过了今日,便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 的。” “那是当然,以后就是李家出了天大的事,也与她无关,”他听了没有半分不 虞,手上更是没有犹豫,欢欢喜喜地回答道,小康之家,多半没见过百两面额的银 票,他乍见自是双眼亮得发光,口中喃喃道,“百两银子,天下哪里去找这么值钱 的女儿……” 一旁的李母也带着喜色,砸着嘴道:“我看看,我看看!”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能这样买断了李双华,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好过以后还要与这样不成话的亲 家纠缠不清。 我凝了凝眉,看了一眼这对美滋滋的夫妻,一边的程大娘也是汗颜至极,讪笑 着领了我们三人先行进了喜堂。 酒席一共摆了三桌,正中间的一桌是主桌,我与容锦便在主桌观礼。 门口劈劈啪啪一阵鞭炮声,吉时到了。 看着那对喜气洋洋的新人,我不由紧扣住容锦的手,不多久前,我们也是这样 喜不自禁,转眼看着别人的婚礼,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忆起了当时。 他看着堂上行礼的新人,嘴边漾起一抹笑容,眉目嫣然,姿容如画。 忽然,咚地一声响,大门被人砸了开来,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进门来,一进门便 将门口的那桌酒席掀翻在地,吓得桌边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程然!你好大的胆子,”走在前面的女子四十多岁,因为保养得当,眼角只 是微带细纹,一进门便冲到了堂上,对着程然怒火滔天地道,“我见你思念家中孤 苦的娘亲,才特许你回家探望,没想到你居然背着我偷偷成亲!我还没死呐,你这 就改嫁啦!” 程然吓得魂飞魄散,摊软在轮椅上,半饷才面色苍白地抖着嘴角道:“许…… 二…二爷……” 许二爷见状眉头一挑,更是得了劲,作势便要抓他,一边的李双华见状赶忙护 在了前面。 “哪来了野女人,连老娘的男人也敢动!”这下更是惹恼了她,她立刻揪住李 双华的领口,怒喝道着,一旁的家丁也围了过来,“让你拐骗人家侧君,我这就把 你送到府衙,让知府大人将你大刑伺候,关进大牢去!” 霎时间全场都静默了,连原先孩子的哭声也止住了,来吃酒席的人全都齐刷刷 地望着我,只有堂上的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自顾自地恐吓着:“关你个十 年八年,然后赶到石矿做苦力,干死干活,缺衣短食……” “那个,”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道,“给这桩婚 事做保媒的,正是本官……” 这下,大堂才真的静下来了。 这事好解决得很,都是明摆在桌面上的事。 程然当时入许府一无文定,二无聘书,连官府那里的户籍都没有改,完全是被 强抢去的,什么侧君,不过是她自己在府里命人这般称呼的。 所以,若是叫真起来,程然还不能算成过婚,自然是嫁娶各不相干。 这个许二爷我早有耳闻,一个喜欢寻花问柳的浪荡女,家里光侧室便有二十多 房,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小侍外室,平日里若是看上个把良家子,抢回去几日也是 有的,完事便给几个钱打发了,蒙羞的人却不愿声张,弄得府衙也管不了。 我倒是想管,却一时腾不开手,况且要是只惩治了她一个,后面还有整个许家 在,若是不能一锅端,就不好轻易出手,可我眼下随时都可能被召回京中,若是不 能处理干净,怕我走后她们便死灰复燃,到时只会是变本加厉。 “想什么呢?”容锦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递给了身后的冷霜。 屋里烧着银炭,暖如三春,燃着月麟香,幽香阵阵。 我正坐在软榻上,靠在扶栏出神,容锦见状便挨着我坐在了身边。 “在想今日的事,”我抬头冲他笑了笑,接着又有些忧心地道,“我若人在秦 州还能保她一家,我若回了京,他们该怎么办?” “你本就护不了一世,”他牵着我的手宽慰道,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若是 三公主承了大统,赦免了程大娘,她便可以归京……” “这我也想过,但不知是多久后的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迟疑片刻道, “如今的办法,只好再去麻烦范将军了。” 容锦听了环着我的腰,默默不语。 “还有,再去看看那位朋友……” 我轻叹一口气,心里浮泛着酸楚。 第二日一早,我便带着墨砚和琴筝去了驻军营。 我本不愿再去麻烦范将军,可为了程家的安危,却不得不再跑一趟。 再见范将军时,她已没了当初的爽辣,面上微带忧色。我有些忐忑地将来意告 诉了她,不想她依旧一口应下,事情谈完,便疏离地将我送出了营地。 她终究对我心存芥蒂,对端木的死,对我娶了嫡王的儿子,深感不悦,会答应 我看护程家,不过是念在母亲的情面。 站在军营门口,我眼前是萧杀的军营,隐隐还能看到当初我和端木夕比试的射 箭场,有人威风八面地搭弓射箭,有人在一边雀跃欢呼,只是从前营地最厉害的射 手已不在了,成为一个传奇,流转在军营各处。 “小姐,我们快走吧,还有老远的路要赶呐!”墨砚指了指系在马背上的大堆 东西,高声提醒道。 我这才醒过神,立刻翻身了上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