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 “容大人!”苏幻真听了面色发青,却碍于容锦的身份不好发作。 “苏大人息怒,”我闭着眼,扶着额角,心中哭笑不得,“容大人这是在和您 开玩笑呐!” 我虽是这样为他开脱,他却半点不配合,只是笑而不答。 他收拢了伞,白皙的指尖微微提起缎墨流光的前襟,接着便一步跨进了朱红裱 金的门栏。他站定了身子,手轻轻一抬,将那柄伞掷入五步开外的深桶中,动作一 气呵成,犹如投壶般轻松戏谑。 长身玉立,神风俊逸。 却是七分高调,三分放肆,引得苏幻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颜大人说得是,”容锦偏过头,尾指撩起粘连在鬓角的湿发,如玉的脸庞上 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与口中的语气一般,没有半分的恭敬,“下官当然是在 开玩笑了,怎么?苏大人生气了?” 其实,在我一番细想之下,苏幻真骂我是“小白脸”也并不为过,至少和容锦 相比,我算得上差了他一大截子。 容锦出生便是一品郡君封号在身,五岁皇女伴读帝师亲授,十二岁御赐京郊封 地,十五岁俸禄已与皇子比肩,十七岁做了实际上的督察御史。 这样的尊贵,放眼整个宗室之中,与其匹敌之人鲜少。 也因为他自来身世显赫,早已养成了骄纵跋扈、不可一世的性子,而十七岁便 官拜正三品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他仗着身份高,资历深,在朝中一向是横行惯了,朝中自也无人敢轻易忤逆他。 今日苏幻真算是触及了他的逆鳞,而他只是顾左言他,一言带过,这般得客气,已 算是面子里子给足了她。 毕竟,我还在苏幻真的手底下,多少他还顾忌些。 话虽如此,可苏幻真的脸色却并未缓和,冷哼一声道:“容大人的气,老妇怎 么敢生,朝中或许老妇比你官阶高,可容大人还一品郡君,身份可比皇子,老妇生 您的气不是给自个找不自在吗?” 容锦的雪貂外袍上,凝了一层晶亮的水珠,随着他的脚步轻颤,水滴沿着油光 水滑的毛针颗颗落下,在一品正红的地毯上蜿蜒而过,留下一条深色的水痕。 “多谢苏大人还记得下官还是个郡君,”容锦挑着眉,低头掸了掸肩上的水珠, 片刻又扯出一丝轻笑,抬头道,“夫妻本是一体,希望大人也记住了。从前的事既 然都过去了,多说无益,且大家都是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席话说得软中带硬,颇有几分得势者的骄横。 我已能余料苏幻真就是暴跳如雷,也只能憋到内伤的模样。 “容大人这可是在威胁本官!” 果然她已面色青黑,却只能拧着眉头斥责道。 “容大人,苏大人是长辈!”我现在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低声提醒容锦。 容锦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凭空笑了笑。 “诶呀,苏大人这就错怪下官了,”他佯作一副惶恐的模样,眉眼之间却满是 谐谑,勾起嘴角道,“您也知道这官场的事,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您看有人功业 千秋,有人万人敬仰,将来的事,谁都不好说……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 好相见。” “好,说得好,老妇暂且记下你今日的说辞,”苏幻真收拢了怒气,指尖抚摸 着腰间的金鱼袋,冷笑着道,“老妇睁大了眼,必要真真切切地看着颜大人,到底 如何一飞冲天的!” “苏大人……”我被她最后一句嘲讽刺得一怔,拧聚着眉心开口想要解释。 “颜大人,你尽可以大展拳脚,”还未等我说完,苏幻真便打断了我,眯着一 双眼面上带着几分冷意,“你放心,老妇曾经答应过未卿,绝不会在朝堂的公事上 难为你,老妇向来说一不二,以后就等着看你成王成相!” 说完,她便匆匆拂袖而去,冲散了身后的一片烟云。 而那香炉里依旧白丝缕缕,如蛛线般轻软绵长,吐丝结网,盘错相绕,重新汇 织成了薄雾迷霜。 我心里默默叹气,转过身便对上容锦闭着双目眉头轻蹙的脸,他睫毛纤长,在 眼底投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拢成一线。 似是自伤中带着隐忍,隐忍中又带着抑郁。 “怎么了?”我盯着他的脸轻轻问道。 再睁开双眼,他清澈的凤眼中已找不到半丝情绪,连那眉间的愁结也难觅踪影。 仿佛刚才的一幕就是我的错觉,他的脸上依旧是风和丽日,云淡月明。 “没事,”他扬起嘴角淡淡一笑,顿了片刻又小心问道:“那个……苏未卿怎 么了?” 这事要我如何启齿? 难道要我告诉他,他的妻主正被另一个男子惦记着?或是与他倾诉一番,那人 当初有多痴情,现在有多痛苦,而知晓了之后的我又有多内疚? 我说了痛,他听了更痛。 不过都是庸人自扰,无事生非。不可说,不可说,一说皆是错。 我一语不发,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他见我不语,也不再追问,挂在嘴角的笑容复而加深了几分,对我勾勾手,身 子向一转,渐渐向内殿踱步而去。我则一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留给我一个浓墨重彩的背影:青丝带雨,貂袍微湿。白袍红毯,是旖旎逶迤, 也是风流委地;广袖飘逸,是黑缎流光,也是墨色留香。 一路穿过烟绡氛氲的帷幔,珠贝云母的屏风,青瓷玉碗的物架,扬起清风阵阵, 送来暗香浮动。 那是我熟悉的月麟香,从前他的身上有,现在我的身上也沾染了,只因为我们 是夜夜相对的夫妻。 我跟在他的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我们中间隔了一层眼不可见、手不 可触,却实实在在横在中间的隔膜,让我心头一紧,只想快步追上去,可追上去之 后我又能如何? 自那夜之后,我便觉得我和他之间,便是身体贴得再近,心也遥不可及。 也许是亲极反疏,心里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所以事事都在顾忌着对方的感 受,反倒丝丝入扣地揣摩,小心翼翼地行事,生怕让对方丝毫不快。 因为深爱,所以我们常常避重就轻。 内殿的尽头是一张黑漆描金的罗汉床,上面锦缎铺设,软垫陈横,两边则是两 棵一人高的盆栽冬青,枝叶青翠欲滴,红果累累如珠。 旁边是一方汉白玉砌制的莲池,隆冬时节,地龙送暖,宫里的能工巧匠们能叫 莲花开花,于是青莲吐蕊,碧叶田田,水明如镜,隐隐冒着飘渺如梦的白色水雾。 他脱□上的外袍,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在中间衬着银红缎子的小几,双目低 垂,盯着袖口上的银丝滚边默默出神。 “今日怎么到来飞泉宫了?” 我将手中的食盒搁在了小几上,侧身坐到了他身边。 他纤白的手指微微发红,今日冷雨寒风,他一路打伞过来,想必是冻着了。我 握住他的手,果然冰冷刺骨,不由眉间轻锁,唯有用自己手上的温度让他暖起来。 “我没事,”他抬起头,对我浅浅一笑,清亮的眸子含着淡淡情愫,额前的发 丝挂在眼角,悄悄掩去了眼梢,似也掩去了心事,“刚才陛下召见我。” “有什么事?”我握着他的手,抬眸问道。 “都是大理寺的事,”他轻轻抬眉,温言细语道,踯躅一番,又道,“你可怪 我刚才说话冲了些?” 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你一席豪言壮语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一飞冲天也好,一鸣惊人也罢,往后的事也不外乎成王败寇的结果。 好了,我权势在手,她自然可以心服口服、毕恭毕敬;不好,我处境堪忧,怕 也来不及在乎别人如何看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将他的手轻轻抚摩着。他十指尖尖,修长如玉,握在手中柔 腻莹润,只有食指指节处略带硬茧,那是去年为了与我赌气,学了开弓射箭留下的。 我指尖轻轻抚过,心里有些舍不得。 他的目光温情脉脉如春水,在我脸上流连了片刻,又轻飘飘地落到了小几上的 食盒上,口中一顿,转而又勾了勾嘴角,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问道,“这食盒是……” “哦,这个,是安迟送来的,”我手指敲了敲盒盖,偏头打量着他的神色,见 他眉头微动,像是心头不快,赶忙澄清道,“他大概是送了什么消息来了!”说着 便立刻将食盒打开。 食盒共分三层,层层打开,里面一层一道菜,松子鱼、竹荪鸡汤和如意卷,可 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见到只字片语。 “你在那菜里翻翻,我来看看食盒里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门。” 容锦嘴唇抿紧,接过空盒,一边敲击辨声,一边附耳倾听,我则拿着筷子在鱼 肚、点心里拨拨拣拣。 “有了!”容锦眉间一松,低声道。 原来漆红盒底的木板是活动的,只要轻轻推开,下面的夹层露了出来,那夹层 不过略空些,容锦向来心细,轻而易举便找到了。 那夹层里只摆了一张薄薄的小纸片。 容锦瞟了一眼,面上的神情立刻凝重了起来,他捻起纸片,搁在了我面前,示 意我看。 纸上只有潦草的四个字:“龙胎已临”。 我心中一惊,暗苦道,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