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林嫣一定大声对刘卫华说:爱! 她是爱他的,在失去他之后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悔中她终于明白了。在深圳这段 患难与共的400 多个日日夜夜里,他们早已如左右手般密不可分。他们借着兄妹的 名义靠近对方,就像是两株在悬崖边逆风生长的树和藤,其实早已与对方唇齿相依 血肉相连。 林嫣只想掐醒自己来证明这一定是一场梦,她只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刘 卫华怎么能就这样在她的眼前倏地永远地消失?就这样留一片空荡荡的夜色给她? 刘卫华最后的神情言语胀满了林嫣整个脑袋,他眼底的泪光,他惨淡的笑容," 你 有过一丝一毫爱我吗?你有过一丝一毫爱我吗?" 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回答… …悔恨像虫子一样日夜噬咬着林嫣的心。 死亡的可怕在于每个人都可能随时被它选中,然而以身选择死亡的人又需要多 少勇气呢?他不是别人啊,他是率性豁达的刘卫华,他是敢想敢为的刘卫华,怎么 能够舍弃这流光溢彩的世界呢?怎么能够舍去以身家性命为之一赌的我呢?若是在 那最后一刻说了那个" 爱" 字,而就此可以挽回他已迈开的脚步,可以温暖柔软他 冰冷绝望的心,又何妨说出千千万万个" 爱" 字。为什么要惊异,为什么要犹疑, 无边无际的痛和悔压迫着林嫣的每根神经。那的确是爱啊,这种爱情已超越了男女 之情,升华为如岁月般悠长醇厚的亲情。 林嫣想起了刚到深圳时他眼里流露的那种由衷的喜悦,想起了他处心积虑地为 自己安排工作和生活,想起了他每次都在她最需要时出现带她回家,想起了他默默 关怀深情付出的一桩桩一件件,想起了他独自煎熬无法表达的悲伤心事……刘卫华, 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你有勇气在商海博斗,却不敢对我说出那个字,我的傻哥哥 啊,我不需要什么一百万,你怎么能忍心扔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怎么能让我这样揪 心地疼痛…… 林嫣抱着刘卫华的骨灰盒,在自己那个黑暗冰冷的小屋里坐了两天两夜。 她是多么恨,恨自己蠢笨没有早点发现刘卫华的感情,反把他当成可有可无的 影子;她恨自己无计可施,没能阻止他一次次错误的决策;她恨这个城市如此冰冷, 容不下他一点点梦想和痴情,最最最恨的,是恨最后那一刻没能想明白自己的感情, 眼睁睁看着这个世上最爱她的男人心灰意冷,绝望而去…… 几年前父亲的突然离世给林嫣带来沉沉的伤痛,而刘卫华撒手人寰却让她感到 了深深的绝望。这一年多的相处早让她觉得刘卫华是这世上惟一可依靠的男人,但 他却决然离去了,他身后一空,她的世界也空了。 林嫣掏光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积蓄,付了4 千块的火化费,剩下的钱,她买了 一张回家的卧铺票。她要送他回去,是的,他太累了,在外已飘泊了10年了,他一 直梦想有个家,她没能够给他,那就送他回到最疼他爱他的父母身边去吧。在车厢 里,她把骨灰盒摆在了卧铺上,自己则坐在一旁整夜未合眼。她心里有太多的痛, 太多的悔要跟他说。 深夜寂静,车轮错轨时有节奏地发出一些清晰的声响,经过道岔时声音便纷乱 起来。她把脸贴在那个冰冷的盒子上,泪水无声地淌成了河。 十几个小时后,林嫣手捧骨灰盒,站到了刘卫华父母家的门外。 他是家中的独子,她可以想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和伤痛,她要在他父母前 长跪不起,是她没有照顾好他,是因为她害得他客死他乡,她今后要为两老养老送 终。 门开了,刘妈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骨灰盒,颤巍巍伸 出手接了过去。 林嫣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在她面前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 " 我的--儿啊--" 门里传来刘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嫣的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裂,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身体跪倒在门口。 门里门外,两个泪人。 林嫣回到了妈妈身边。 两母女从来没有像这样分开过一年多,久别重逢,却仍是涕泪横流。 2001年的春节在小城的鞭炮声中来临了,林妈妈做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林嫣拿起筷子,却又想起了去年三十晚上和刘卫华去看商场大厦的情景,音容 笑貌历历在目。时隔一年,木棉城是建起了,可由盛极到衰败,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时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 妈妈,人生为何如此苦痛?" " 是的,人生有7 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 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吗?为什么次次都要伤得这么深?" " 这就是人生的实相。一切苦难、忧患、喜乐、缺陷、不如意、无常、无实, 都是人生的实际。" " 我如何才能从苦痛中解脱?" " 凡是真正见到苦的人,既见到苦的生起,必见到苦的止息,也必找到导致苦 的止息之道。" 林嫣在家住了1 个多月,她和妈妈寸步不离,陪她晨练、买菜、做饭、念经, 心情渐渐平复了一些。 悲痛沉淀下来之后,她的思绪开始有了条理,一个又一个疑问从心头冒起,当 时知道刘卫华去上海的只有她和常远,为什么八爪鱼那么快就知道了呢?难道是自 己那天跟营业员聊天时不小心透露了吗?是常远背叛了刘卫华吗?这个八爪鱼到底 是何方神圣,为何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她试图打常远的电话,但他的电话停机了。 商场的办公电话也变成了空号。商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呢? 她反复想着这些问题,怀疑、仇恨、愤怒、牵挂开始让她寝食难安。 过完元宵,妈妈把林嫣的东西收好了一个小包,拿来一张早已订好的火车票给 她," 孩子,你回深圳吧,去做完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妈妈在家里永远等着你。" 林嫣下了火车第一件事,就是去木棉城商场。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常远和八爪鱼, 那里是 惟一的线索。 林嫣站在商场门口呆住了。 这里已改头换面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两层楼的大超市,木棉城的火红招牌也 已被" 惠佳超级商场" 取代。 这就是深圳,人们不在乎你有过什么,只在乎你现在有什么。尽管两个月前这 里出过两条人命,是非纷争曾轰动过一时,但忙碌的人们很快就把往事抛在了脑后。 在面对仍要继续的生活时,人的第一本能就是选择遗忘。是的,忘记所有的不愉快, 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叫刘卫华的人曾把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这里,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 是他梦想的舞台和祭台。林嫣心中阵阵酸楚,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她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保安,那是八爪鱼的人,心下宽慰。快步走过去问他常远 和八爪鱼的情况,但小伙子显然是不愿意说,只是支支吾吾让她到超市办公室问问, 他告诉她在三楼写字楼区。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常远。 其实那一间间装修得素净高雅的办公室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就在她迷惘得 不知进哪个门时,她听到从一扇打开的门里传出常远那熟悉的笑声,她闻声而至, 看到了他正面对着窗户打电话,仍是慢条斯理、温言软语地在说着些什么。 林嫣扫了一眼门上的字:总经理办公室。 那一刻林嫣明白了,连日来的担忧和猜疑成了事实,正是这个背信弃义的男人 看到刘卫华大势已去,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建功的机会。让刘卫华逃去上海是他的主 意,告诉八爪鱼刘卫华要逃跑的消息也是他。他知道八爪鱼不会放过刘卫华,他拿 刘卫华的命作了献给新主子的见面礼。 可是常远在她心里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男人啊,想到他镇定自若左右逢源玩转商 海,想到他们朝夕相处为同样的事业操劳过,想到那一个个曾经暧昧交错的眼神, 林嫣心里的失望、伤心、愤怒、酸楚都涌了上来,心里明明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 有如在无边冰海里沉陷。 常远打完电话转身看到林嫣时,眼底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过来坐,林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人好吗?" 他仍然那么笑容满面地招呼她。 林嫣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那张曾让她寝食难安的脸。 常远有些不自然,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两人相隔着一张大班桌,冷冷地对视了 几分钟。 林嫣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愤怒,大声质问:" 常远!是你故意撺掇我哥逃跑的, 对不对?是你通知八爪鱼我哥去上海的!你知道这样会更恶化他们的关系!你知道 八爪鱼一定不会放过我哥!是不是?你摸摸良心,我哥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为什 么要这样坑害他?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 过于激动的呼喊让她声音嘶哑了, 剩下的话也堵在了嗓子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常远慢慢地在他的大班椅上坐下来,身体向后一躺,冷冷地说道:" 林小姐, 说话可要有凭据。你说的这些话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刘卫华经营不善,骗了那么多 商户的钱,还欠了我们张总七十几万,还不出来就跳楼自杀。还好张总宽宏大量, 接管了这个烂摊子,我帮他善后都花了很多力气。良禽择木而栖,张总给了我发展 的机会,我当然要好好珍惜。" 愤怒烧昏了林嫣的头,她对准常远那张俊秀的脸" 啪--" 地甩了一记响亮的耳 光。 " 你这个卑鄙小人伪君子!还我哥的命来--!" 林嫣歇斯底里地狂喊。 常远捂着火辣辣的脸,对着闻声赶到的保安说:" 林小姐现在情绪很激动,你 们请她出去休息一下!" 林嫣失魂落魄地走到商场地下一层,自己住的那间小仓库前。 她拿出了钥匙,其实她只是试一试,木棉城都没了,这个刘卫华让她住的小屋 肯定也被收回了。但她还有些衣物在里面,她不知道该找谁拿。 出她意料的是,锁没换。打开门,一股潮湿腐败之气迎面扑来,她定了定神, 屋里的东西一样没少。 她在小屋里呆坐了一会,屋里一桌一椅一床一柜都是刘卫华亲手为她置备的, 住在这里,往事纠缠不去,她一定会心碎而死。何况现在江山易主,与其等到别人 赶还不如自己早些走的好,她苦涩地笑了笑,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收好放在了一个皮 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