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02年11月13日上午11时,老张晕倒在法院门口,送到医院时,瞳孔已开始放 大。 医生责问家属,他有心脏病,为什么早不来检查?现在只有保守治疗,靠药物 和呼吸机维持生命,接呼吸机的病人非常痛苦,救活的机率也就1 %,而且十有八 九会出现并发症。老张在接好呼吸机后,病情暂时稳定下来,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观 察。 11月13日晚,老张的血压开始下降,静脉注射。 11月14日早,老张开始出现并发症,胃肠出血,用止血药,病情又趋稳定。 11月14日中午,老张的血压很低,心跳乏力。 11月14日下午,数家医院心脑科主任医生来会诊,告诉家属,老张是心脏病发 引起脑动脉梗塞,他们可以为病人做心脏手术。但即使他的生命抢救回来,最好的 情况也只是植物人,劝家属放弃治疗。 不!--张太晕厥。 张太是个家庭主妇,老张一倒,她的世界就塌了。她每天守在老张病床前,除 了焦虑地哭泣之外她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惠佳商场乱成一团,生意萧条,商家撤柜,银行逼债,社会舆论更是难以挽回, 不得不暂时歇业整顿。好在有常远,他取得了绝对的控制权,他精神抖擞地稳定着 商场的商家和员工。在张太的授权下,他主持大局,将大厦卖给了海晨集团。张太 没了主意,正如常远劝她的,她能不卖吗?老张倒下了,这座不祥的大厦接二连三 地出事,现在还有哪个商家敢来做生意啊? 大厦易主,这可不是件小事,当然要通过公开招标。常远煞有其事地组织了一 个招标会,在并不热烈的公开竞标中,海晨集团以绝对优势取得了这座大厦的所有 权。惠佳商场消失了,它和木棉城一样永远定格在了过去的时空,定格在了为数不 多的人们的回忆里。在商业的长流中,能屹立不倒名垂青史的又有几个呢?这里将 重振旗鼓,取而代之的将是海晨集团旗下一个新店,名字仍然叫海晨百货,不过这 个响当当的名字将带来如潮水般的商家和消费者,让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厦重新焕发 出生机,给商家和消费者甚至商场员工找到了一个最佳平台,谁说不是件好事呢? 常远临危不乱,处事恰当,赢得了商界的一致好评。 常远最近忙碌得像个陀螺,交接完这边最后的事务,他就可以正式去海晨集团 上班了,按照他和牟言东的协议,他将入主华强北海晨百货,一个他以前想都不敢 想的大商场,一个能让他尽情释放潜能的舞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这 些更值得高兴呢?捏着那张任命书,常远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激情和力量。 老张倒下了,常远反而大获全胜,这是林嫣完全没料到的结果,她没有半点复 仇的快感。 林嫣的心沉重得像灌了铅。回头想起老张过去与她相处的一点一滴,从河堤相 识到救她回家,从照顾起居到重逢交心,这个所谓的黑社会老大,其实比许多人都 要温柔慈悲。自己真的那么恨他吗?她越想越难受。老张现在虽然还活着,却与死 了无异,伯仁虽非她杀,却是因她而死,林嫣始终觉得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 人太多,林嫣不敢进老张的病房,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着他。那个躺在病床上 的他已失去了往日的雄风,静无声息散发着一种生命的灰败气息,他不会再爽朗地 叫自己" 丫头" ,不会再和她笑谈人生了,原来不管是多么坚强的男人,面对生命 都是一样的脆弱。一种钻心的疼痛开始蔓延在林嫣心口,她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 己的口鼻,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要大声呼喊起来。她似乎听到了老张的声音在对自己 说:丫头,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可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着,流过了手 背,顺着手腕流进了衣袖。 自己是一个不祥的女人,所有真爱我的男人都没有好结果。如果是前世的因换 来今生的果,为什么不报应在自己身上,而是要将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们一个个带走? 如果可以拿生命交换,我愿意折寿换老张醒来。林嫣在弘法寺虔诚地叩首祷告,虔 诚地忏悔发问,可菩萨不语,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在威尼斯大酒店幽静素雅的房间里,在那张洁白如雪的床上,她和牟言东裸裎 相见。 她和他辗转拥吻着,痛楚却一点点从脚尖浮起,像一根无形的针牵引着在体内 游走,直到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她疯狂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仿佛那下一秒钟就 是诀别。 牟言东的爱抚如春风般柔情地抚过她忧伤的身体,那如火般的缠绵却掀开了她 灵魂最深处的寂寞,在一次次激情的碰撞中,摇晃着她心头的泪水,一点点把她架 成了空洞。她失神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突然间悲从中来,控制不住地伏枕 哭泣起来,牟言东手忙脚乱地抱紧她,连声追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我弄疼 你了?" 这一问反而更触动了林嫣,她更加悲痛地大哭起来。哭声搅乱了牟言东的 思绪,退却了他高涨的激情。 过了很久,林嫣才抬起头来,一抽一噎地说道," 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 牟言东爱怜地擦拭着她满脸的泪水," 说吧,告诉我,把哥哥的故事说出来, 你就会好受些。" 林嫣哭声渐息,记忆的碎片宛如沙砾中的珍珠,历久弥新。如花的欢颜,带泪 的青春,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生动的生命,那一幕幕曾经欢喜悲伤的片断,那一点点 曾经美丽璀璨的记忆,如月光下起伏的潮汐,涌上来,退下去,不能停息。在尘世 间的兜兜转转中,为谁痴迷为谁心碎?究竟谁才是那生命中的真爱?何处又将是真 爱的归宿? 那个晚上,林嫣和牟言东身贴身拥抱着,她终于掀开了尘封在生命最深处的记 忆,和他说起了那些平淡无奇却痛心彻骨的往事。美丽的木棉城,曾经的繁华与没 落,刘卫华、常远和老张,不断在她平实朴素的描述里出现着。牟言东一直面如凝 霜,若有所思地听着。最后林嫣哭乏了,讲累了,终于把头倚在牟言东肩头睡着了, 那晚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去看外婆,她 坐在爸爸前面的单车杠上,听着妈妈在后座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单车轱辘飞转, 轻快地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爸爸的呼吸均匀温暖地 喷在她头顶,阳光真暖,花 儿真香,妈妈的声音真好听。可她觉得眼皮好重,头也越来越沉,爸爸似乎在远方 喊着她的名字:嫣陀,别睡着啦,快到外婆家啦,外婆煮好了又香又甜的粽子在等 着你…… 睡意不可遏止地湮没了回忆,她沉沉睡去。窗外一轮明月照进了房间,照映着 人生的悲欢离合,照亮了牟言东无眠的双眼。 这天早上,林嫣蹑手蹑脚走进老张的病房。她发现在医护人员交接班这个时间 里,她可以偷偷溜进病房。老张昏迷好些日子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病房来看他。 她在病床边坐下来,呆望着一动不动的老张,心里一酸,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低声说道," 张大哥,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跟你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看清常 远这个人,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么久以来你一直疼爱我,照顾我,但我 的心被仇恨蒙蔽了,一次又一次辜负了你。今天我诚心诚意跟你说对不起,你还会 原谅我吗?"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随身听,打开放在老张耳边,这时发现老张的头似乎微微 晃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也没在意,继续说道:" 你听听,还记得这个曲子 吗?《梦中的婚礼》,你曾经为我弹奏过的,我多想再听你弹一次!求求你,一定 要醒来,否则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不知不觉中已 是泪流满面,她把老张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无声地抽泣着。突然之间感觉他的手 指在微微挪动!随身听随着林嫣的猛然站立掉在了地上,她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 大声叫喊着:" 老张醒啦!老张醒啦!" 人群蜂拥而至。林嫣流着欣慰的泪水,悄悄退出了房间。 老张醒了,虽然仍是气若游丝,可眼珠和身体都可以微微挪动了。张太一边流 泪一边絮絮叨叨地告诉老张最近家里和大厦的变故,叹着气说:" 卖了大厦也好, 咱们过点清闲日子,别再折腾了……" 老张静静地听着,过了很久,他的嘴巴嗫嚅 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张太好奇地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清晰地听到老张说:让人废 了常远一条腿! 这是一个奇怪的季节,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毒由南而北偷偷袭击了期待春天的人 们。不时有人出现咳嗽、发烧的症状,可怕的是这种病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不 过比起病毒,更可怕的是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人们认真地拿醋来薰房间,一板一眼 地喝着板蓝根,期待驱赶病毒。一夜之间,醋、板蓝根和口罩涨到了天文数字,抢 先的不法医商狠狠捞了一笔国难财。有关" 非典" 、" 疑似" 之类的词成了当年最 流行的词汇。电视里开始滚动播报着疫情,出入机场和火车站必定要通过温度测量 仪的监测;在公众场所,如果有谁不停咳嗽,那必定招来周 围人们的嫌恶和惊慌 ;如果有谁发烧了,病症不是太厉害是不敢上医院的,因为害怕会被当成疑似病例 隔离起来。 林嫣因为工作的关系,最常往来于北京、广州和深圳之间,在北京和广州街头, 开始随处可见戴着口罩的人,年年爆满的广交会也因非典来临充满恐慌而门庭冷落。 她发现深圳人面对病毒时的心态则比较平和和坦然,没有太多人笃信口罩真的可以 抵挡疫情,也没有太多令人不安的抢购药品的场面出现。恰恰也因为深圳人的坦然 和积极配合政府,夹在广州和香港两个重疫区之间的深圳将疫情控制到了最低。 不过对于所有服务行业来说,这是一次充满危机的挑战。比如比特,这一次非 典疫情比上次的"9·11" 事件带来的冲击更大,如果不是她们早有先见之明,已将 业务领域和经营方式延伸开来,也许这就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每次林嫣都会受命 于危难之时,这次也不例外,她被公司任命为市场运营总监。 非典也不是全无好处,面对生命的无常让人在惶恐之外,开始格外珍惜起感情 的可贵。这段时间里,牟言东对林嫣的依恋日渐加深。两个人各有各的忙碌,何况 牟言东现有的家庭也是障碍,所以见面机会很少,但凡有机会,便难舍难分。如果 说林嫣最初想办法接近他是有目的,如今目的达到也该功成身退了,但她却发现自 己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割舍不下那份相爱的温暖。 在爱情初起时,林嫣曾觉得人的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谁曾想缘起缘灭桩桩谜, 世事如棋局局新。关于感情的命题,永远是凡夫俗子参不透的玄机。原以为爱情在 手中时,它却如梦境般难以捕捉,当她心如枯槁,它分明又在云端微笑。那颗在颠 沛流离的生活里变得皱巴巴的心,是爱情的温暖让它得以重新舒展。只是那一生中 爱过的人啊,值得相偎相依不悔付出的究竟是谁? 林嫣知道不能奢望与牟言东的感情有结局,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她的心态很 平和,她觉得婚外恋未必就是可耻的,如果这份感情不伤害到别人的家庭,可以不 必大动干戈。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独立生活能力,不需要一个名份来肯定什么,至 于更远的将来,又有谁能预见呢? 但这种平衡在连续不断的身体不适后被打乱了。那天,在医院的化验室窗前, 她看着化验员把验孕棒浸湿放平,看着那鲜红的" 二" 杠一点点浮起来,她呆住了。 这一天,一个男人在海晨集团与前台小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男人的脸色因激 动涨得通红,他愤怒地吵着要见总经理,而前台小姐被他骂得眼泪汪汪,还在非常 有耐心地解释因为没有跟总经理预约,不能安排。正在激烈地争执间,电话响了, 她接了起来,总经理让他进去。看着男人拄着拐仗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区的长廊里, 她摇了摇头,心想,挺帅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是个瘸子呢?是个瘸子也就罢了, 怎么还是个疯子呢? 这个男人正是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