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王国 栗致炟从德府市风尘仆仆赶回他的市长办公室时,已是午后三点钟,一个小 时之后,他就迎来了国务院一位领导人,晚宴罢,又与几个从京城赶来的老朋友 相聚汴阳大厦。这是刚开业不久的五星级大酒店,设施齐全新潮,规模宏伟现代, 装饰豪华典雅,在钟南省城,可谓最佳的接待贵宾的宾馆了。如今虽然在理论导 向上号召不要建这类的楼堂馆所,可是各地还是闷着头照建不误。人们都已发现, 如今无论是贵宾莅临、巨商光顾,还是指导工作、洽谈项目,各方客人对吃住行 都很讲究,要求甚高。如果只是按有关文件要求标准接待他们,大多是弄不成事 的,还会将贵宾惹跑、惹恼的。汴阳市之所以在宾馆酒店已不算少的情况下,又 锦上添花矗起这座大厦,也是有意在这方面超过周边兄弟省市。因为陪客人有朋 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们投机的话语说起来没个够,栗致炟就没回家,在大厦 过夜了。直到今天,星期二的傍晚七点钟,栗致炟才返回已离开整整四天的家。 保姆刘嫂见男主人到家,马上进厨房去准备晚餐。在家的时候,栗致炟通常 是要打个电话告诉家人是否回家用饭的。他换了拖鞋,走至客厅的沙发时,发现 一只单人沙发上放着一套崭新的法国紫罗兰牌子的西服,还有一幅尚未打开的字 画。他马上感到,这东西是刚刚送过来的,送礼的人还没走远,茶几上的半玻璃 杯水还冒着热气。他顺手打开那幅字画,原来是黄胄画的小毛驴,如果这是幅真 品,价值是非常昂贵的。他马上问正在漫不经心地看电视新闻联播的罗虹: “刚才谁来过?” “我能不能不回答。”罗虹没有好气地说。显然,她对丈夫连续四个昼夜离 家外出有意见,女人特殊的敏感使她觉得,男人肯定与情人约会了,尽管手中没 有任何证据,她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怀疑是事实。可是她又没有办法阻止 这事,也没有力量抨击这事,只有以眼下的法子去发泄发泄闷在心头的懊恼。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收的!你又忘了?” 女人不语,她也学会了男人的沉默,她尝过这种沉默的滋味,她想叫男人也 尝尝这种滋味。 栗致炟没有再追问下去,再追问下去很可能又是一场“战争”。他不想这时 候与她争吵,也是因为心灵里窝藏着愧疚,他毕竟瞒着妻子与情人幽会了,这几 天他的确过了销魂惬意的生活。可是,妻子呢?看着外表心不在焉的,其实她的 内心是很凄苦的。栗致炟并不糊涂,他咋能不知晓罗虹的懊恼呢,可是,又有什 么办法呢?他不会以舍弃情人的代价换取妻子的舒心,他又不想与心灵遭受创伤 的妻子碰撞擦火,在他离家四天刚刚返回的时刻。当他的目光又看到那套西服和 画时,有一种担忧涌上心头。不,这种担忧已好久、好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开始,钢材突然紧张起来,紧张得在市场里根本买不到,只有托关系找熟人方能 摸到购买钢材的渠道。最早,是罗虹老家的兄弟要盖房子,一幢房子能用多少钢 材?可是,就那点钢材就急坏了乡里的亲人,他们找到罗虹帮忙,整个村子都知 道罗虹的丈夫是个有本事的人物,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栗致炟并非不通情达理的 人,得知亲戚自家盖房需用钢材,当然应当解决了。这时间他虽然离开钢城多年, 但钢城的朋友比比皆是,有句话叫“贵在深山有人访,贫在闹市无客来”,就是 这个道理。身居要职的栗致炟家中常是高朋满座,他只是不在意地顺便与来访的 钢城朋友说了一声这事,话后还补充道,这事好办就办,不好办也别为难。谁知 那几吨钢材转眼就提出了库,还做到送货上门,价格优惠得有点离谱。不过,栗 致炟并不关心这些,他也没叫办事人如此卖力。但是罗虹老家的乡里乡亲,却把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怨罗氏兄弟故意显能,向村邻乡里夸耀姐夫能耐。这一弄 不要紧,有那马上要盖房子的,还有那打算日后盖房子的乡亲们都动作起来,企 图通过这条门路弄到价廉质优的货。开始罗虹还跟丈夫说这事,叫他帮忙,毕竟 是乡亲,大老远地来了。栗致炟在帮办几起这种小事之后对罗虹说,这种闲事以 后不要再管,因为越管越多弄个没完。罗虹觉得丈夫说的有理,再说她也烦了络 绎不绝的要钢材的乡亲。不过,对几户关系特亲密的她还是想办办这事,又不好 再打扰丈夫,就试图自身出马,中与不中又不损失啥,反正那些钢城朋友她也认 识,到家不是喊嫂子就是叫弟妹的,一个个亲得如同家人。她这一试,还真中, 对方不仅帮她办了事,事后还慷慨地说: “嫂子,以后这等小事你说了,别再烦你老公大驾,这事叫他出面布置,我 们都于心不忍的,公司年产几百万吨钢材,你要那点算啥。再说,就是货再紧再 缺,也不能紧了咱缺了咱自家人,栗厂长是谁?你是谁?咱钢城是个人都不会慢 待嫂子你的。”尽管这时候栗致炟早已从厂长的位置上离任,钢城的兄弟们还称 他厂长,这样称呼是一种亲切。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罗虹能弄到钢材的名 声出去了,名气越来越大,以后找她批钢材的人由乡里乡亲转变成买卖钢材的生 意人,由自家使用变为倒手转卖,由图个便宜可靠变为谋取暴利。几个经罗虹帮 忙靠捣鼓钢材发了财的人,也给罗虹些小恩小惠。他们知道,罗虹还不是生意场 上的人,她也不知道生意场的行情,捣鼓多少钢材应该拿多少回扣或是提成,她 都不知道个中的道道,她也不是冲着这种目的来办这事的,她只是碍于熟人的面 子帮个忙而已,自己说句话,约个人,大不了跑趟腿也不损失啥的,事办妥了皆 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为她帮忙弄钢材的人,并不认为这只是罗虹自己要办的 事,他们以为罗虹出面做的事,也是罗虹的市长丈夫的事,所以办起来就特别卖 劲。有一次,栗致炟在一家酒店巧遇钢城的一位手握销售大权的昔日同仁,那人 刚为罗虹办过一批货,就毫不隐瞒地对栗致炟说,嫂夫人交代的那二百吨钢材已 开出来了。他以为罗虹要的这钢材栗致炟肯定知道,也趁这机会让栗致炟领情。 他没想到,栗致炟听到这话顿时蒙了,他反问道,罗虹要这么多钢材干什么?这 事为啥不事先请示我?手握销售权的钢城同仁立刻意识到这事弄得不妙,这样的 帮忙不仅不会使栗致炟欢心,反而使他恼怒,他本没叫帮着办的事,你去他面前 卖什么好。这人方知其中猫腻,可又担心自己捅了娄子,他出了酒店,就打电话 把刚才的事向罗虹道了个一清二楚。意思是叫她做好思想准备,栗致炟肯定要追 问这二百吨钢材给谁了。最后还提醒罗虹,如果这钢材是转手给捣鼓钢材的那些 老板,他们转手出去的差价就是几十万元人民币啊!他是要让罗虹知道,玩这玩 意儿的分量有多重。他已经觉察,罗虹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大好处,她根本不懂钢 材市场。他原先以为是罗虹和栗致炟一起为朋友帮忙的,现在知道男人根本没有 参与这事,他判断罗虹肯定被那类小老板利用了。他这样把其中的利益讲清楚, 也是不想让罗虹吃这哑巴亏,办这种别人赚钱自己落一身骚的傻事。事情的发展 有点出乎人们的意料,罗虹没有因为手握销售大权者的好心暗示而中止批要钢材 的活动,也没有因为丈夫的追问和约法三章而就范于男人的管教。相反,她醒悟 了,她发现了自身的价值,她应当用这种得天独厚的身份去开发挖掘潜在的价值。 在市场经济的诱惑下,以她对市长夫人这个位置的感悟,她懂得一个道理:“爹 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得伸伸手。”别人的钱终究是别人的,只有自己的 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有了,自己才能随心所欲,才能不求任何人,不向别人伸 手。趁着这机会,这条件,何不做点为自己创收的事,又不用下啥力气,费啥神, 也就是从中活动一下、斡旋一下、协调一下事就成了,钱就有了。先前自己是太 傻了,靠自己的面子弄出的钢材轻而易举地就给了钢材商,没有条件,没有要求, 那么多的钱都叫他们赚了,以后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以后要公平交易,公道分 成。这种事并不复杂,一点就透。尽管栗致炟对她的活动不支持,进而还要釜底 抽薪,可罗虹是栗致炟的夫人,这个嫂夫人的面子在偌大的钢城还是有的,钢城 能够办事的人物并非一门一户,一家一人,能够生财的东西也非仅钢材一种。十 里钢城是个偌大的宝地,在它那一望无际的厂区里,旮旮旯旯里,角角落落中都 蕴藏着令人吃惊的“金银财宝”,就看你怎样去开掘了。有着嫂夫人身份的罗虹, 只要树立起这种愿望,有的是她开掘的矿位,一处不能开掘,并非别处也不能开 掘,一处开掘完了,另一处又呈现出来,这就叫东方不亮西方亮,灭了南方有北 方。罗虹的这种活动并不声张,只是脚踏实地地做,做得也并不多,更不忙乱, 只是插空抽闲地从容不迫地办一些,有那不该办的不想办的,她压根就不去办。 她的原则是办一件是一件,不再像以往为乡里乡亲帮忙那样零打碎敲,弄得地动 山摇满城风雨的,自己却什么实惠都没落,只是落个“那女人能弄来钢材”的虚 名。如今她没有了虚名,因为她注意了影响,人一旦注意了什么,什么就能克服 ;如今她有了钱,有条件弄钱的人一旦想挣钱,就会很快有钱。她的钱很快够用 了,她不用伸手向丈夫要钱了。其实,罗虹的消费并不高,她不像某些吃喝赌抽 都嗜好的男人,有那种需要大把大把钞票的消费,她也不像某些花枝招展的女人, 要用大把大把的钞票做美容和购置化妆品。她多赚的钱只是使她能对乡里乡亲的 应酬大方一些,对同仁共事慷慨一点,剩余的钱都存了起来。就她个人讲,她不 需要钱,固定的家庭收入就够用了,所以她在帮助别人捣腾一段时间钢材后,对 这种事就渐渐没啥兴趣了,只是有那关系比较近的人,碍于面子,不好张口拒绝 对方的乞求,就时不时地做一做这事。她做这事丈夫并不清楚,至少是不完全清 楚。也许是丈夫就不想弄清楚这事,丈夫知道自己确有短处在妻子手中,尽管嘴 上从没有承认过,心里还是有点虚,特别是两人干起仗时。他似乎与妻子定下了 一个潜规划:“互不干涉内政,和平共处”的规则。不过,罗虹并不能完全恪守 这个规则,时不时地就发动起战争,她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自己的情绪说冲动 就冲动上来,说起火就起火爆炸,她确实驾驭不住像烈马一样的感情。久而久之, 栗致炟已适应了她的秉性,或者说,男人尽力地去适应她,既然不打算离婚,那 就只能将就着过日子了,能避免的闲气尽力避免吧。所以在罗虹拒绝回答他询问 的事情时,他就不像以往,非要把事情问个清楚不行。而是改时间再去询问,或 干脆不了了之。 晚饭过后,两人各在各人的房间,罗虹在床上躺着看刚到的一本《家庭》杂 志,栗致炟在回忆着这两天的诗情画意生活,大约到了十一点多钟的光景,亢奋 的情绪和有滋有味的回忆搅扰得他无法清静。他觉得屋子里太闷,想出外走走, 就整了整衣服,轻轻地走出房间,走至客厅打开屋门,又轻轻地把门带上,就去 小区对面的绿地广场漫步。尽管栗致炟的动作很轻,还是被罗虹听见了,她知道 丈夫已溜出家门,她走至阳台,看着丈夫走出住宅小区,还与守门的警卫打了个 招呼,就往那片绿地去了。此时的她也睡不下去,当她看到丈夫出去的时候她也 想出去散散心。可是现在,她又不想出去,因为栗致炟出去了。栗致炟在草坪的 小径里走着,他取出手机,与陆雯说话,陆雯告诉他,她也睡不着,很是想他。 他何尝不想她,若不是想她想得有点狂热,他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打电话与她谈心。 陆雯说,你的电话来得正好,刚才我试了几试想发个短信给你又怕不方便,你不 比我,我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管你打手机还是打座机,接电话的人只能是 我。她的意思很明白,那次电话惹的祸,使罗虹一直闹了好久,至今回忆起来, 陆雯还觉得很遗憾,那本是应该避免的事情,当时她不应该打栗致炟家的座机, 即使罗虹不在家,也不能打的。从那以后,她对打电话更小心了,即使打手机、 发短信也格外策略,一般情况,她不会在栗致炟下班时间去打扰他的手机的,这 时候,说不清谁在他的身边,弄不好就惹出麻烦。无论思念栗致炟的心情多么强 烈,她都得挺起精神压抑住它,尽管这样憋着涌动的感情使自己很痛苦、很难受, 她还得这样做。 陆雯的话,让栗致炟觉得心酸,也更觉得对不起陆雯。陆雯的善解人意,设 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又加强了栗致炟对陆雯的爱。多么好的女人啊,可是,虽 然近在咫尺,却只能天各一方,就是想通通电话,也得讲点策略,避开妻子的视 线范围。唉!真累人啊!栗致炟就这样的在广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与陆雯 亲切地通着话,他一下讲了四十五分钟,脚步也不停地走了四十五分钟,最后, 还是陆雯提醒他,到后半夜了,尽管时值初夏,夜半的风还是很凉的,小心受凉。 她断定,他的衣服十分单薄,另外,陆雯还担心他回去过晚,罗虹又找他怄气。 她常听栗致炟讲老婆无理取闹的那类破事,她也希望尽量避免能避免的“闲气”。 栗致炟将出现在手机上的陆雯的电话号码删掉,依然在绿地广场走来走去,他并 没有马上回家。站在阳台的罗虹眺望着马路另一侧的草坪广场,她看着老公披着 月光的朦朦胧胧的走动着的身子,蓦然萌生出想与丈夫拉手比肩一道漫步的愿望, 可是,夫妻间如此轻而易举的事,对罗虹来说却不可能。她的心很悲凉,就像洒 在阳台上的透明月光,清冷清冷的。她看到丈夫在用手机通话,心里犹如刺进了 尖刀,她知道他在与谁说话,也只有与她说话,他才下这种工夫。 栗致炟终于散步回来了,他走至小区门口,门口的警卫恭敬地向他问好,罗 虹悄然退回卧室,躺下身子蒙上毛巾被。栗致炟披一身月光,轻轻地向屋子走来, 他的心正像遥远的月亮,缺少温存,只有寂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