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刀鱼头说起来也挺惨的,他本来是省体校的高才生,而且将来绝对会成为世 界游泳冠军。因为他不但游泳水平高,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天生的优势,也就是体 形奇特。刀鱼头之所以叫刀鱼头就是他的脑袋与众不同,长有一个带尖的脑袋, 像刀鱼的脑袋一样,在水里游泳绝对阻力小。其实他真正的优势是他那鸭子式的 两只脚,又宽又扁,绝对是两个乒乓球拍子,在水里能像鸭蹼一样扇水,犹如快 艇后面的螺旋桨。在水下暗礁里发现海参,谁也抢不过刀鱼头。但不幸的是激烈 革命一开始,学校专政队就查出,刀鱼头父亲在旧社会给渔霸当过账房先生,也 就是现在说的会计,所以就定为渔霸的走狗。他当然也就是小走狗了,这样就被 省体校清除下来。 刀鱼头在省体校里有个女朋友,马里他们看见过,胸部高耸,绝对是真枪实 弹。但随着刀鱼头离开省体校,那个真枪实弹也就同他“拜拜”了。刀鱼头这样 的成分在城里很难找到满意的对象,但这家伙决不罢休,说一定要找个形象同他 体校女朋友一样的对象。最后,他在二百里地以外的农村找到一个漂亮的女孩, 那个女孩确实胸部高耸,更让马里他们惊奇的是模样也与省体校的女朋友一样, 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与省体校的真枪实弹破镜重圆了。 刀鱼头结婚的第二天,就对马里他们说,他昨晚与媳妇大战了十个回合。刀 鱼头一贯爱夸张,他的话只能是减半,但这也至少有五个回合。大家还是惊叫起 来,说一滴精,十滴血,你他妈的不要命啦! 刀鱼头得意地说,我吃的海参子儿比你们多百倍! 海碰子因为经常大吃海珍品,所以个个身强体壮,下面那个玩意儿绝对爆胀。 因为他们吃的海珍品极特殊,就连革委会主任也绝对吃不到。一般人们最讲究的 高级营养是海参鲍鱼,其实真正比这还高级的营养是海参子儿,也就是海参卵。 海参快要下小崽时,肚子里就怀有一串串金黄色的子儿,当你用刀剐海参肠子时, 这金黄色的子儿也流淌出来,这时海碰子们就用嘴去吮吃。一般来说,海里的东 西都有股腥味,特别是生吃,腥气更强烈。但那一串串金黄色的子儿却绝无腥味 儿,而且咀嚼之后还有一种香甜的回味。更奇特的是吃多了这些金黄色的子儿, 就像喝了几杯矿泉水似的,竟然能解口渴。开始,海碰子只是为了解渴才吃这些 金黄色的子儿,没想到这却使他们身下的那个玩意儿日渐膨胀。弄得他们一个个 绝对像发了情的鲨鱼,整日里撅着个塞满了炮弹的硬家伙,只要见了女人,就分 外激动和癫狂。问题是激烈的革命不允许人们有肮脏的性欲,只要讲“爱情”两 个字就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这简直就憋得海碰子们发了疯。 刀鱼头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就下水,而且在冰冷的水下照样横冲直撞,勇猛 捕杀。要是换城里任何一个不是海碰子的男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农村女孩名叫张素英,绝对就是土气的农村名字。刀鱼头要她改名,叫张虞, 但她坚决不改。这使刀鱼头乃至海碰子们都很气愤,如此土气的名字竟然还要死 不改悔地坚持,真他妈的土老帽。但张素英就是坚决不改。后来马里他们才知道, 刀鱼头原来体校的女朋友叫王虞。张素英是从刀鱼头一个小本本里发现王虞的照 片,并同时发现这个她压根儿就不识的“虞”字。女人之间大概都有天生的妒忌, 她坚决不按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改。刀鱼头哪里会听她的,在结婚登记时顺便将张 素英改成张虞。但婚后被张素英发现,就自己到派出所里改回来,坚决顽固不化 地叫张素英。 张素英很快又表现出更可恨的倔强,从穷得炕上都没有炕席的农村嫁到城里, 她却并不高兴,脸上总是一片阴云,而且还偷偷地掉泪,留恋穷农村。有一次刀 鱼头喝醉了,指着张素英大骂,你他妈的要是愿意穷,就给我滚回穷山沟,像猪 一样吃你的包米糙子和地瓜叶子吧! 张素英不吱声。 刀鱼头继续骂,要不是我解放了你,你这一辈子就死在穷山沟里吧! 张素英突然开口反击,死在穷山沟里我愿意! 刀鱼头气坏了,他没想到这个一没城里户口,二没挣钱职业的老婆竟敢如此 猖狂。他一面撕揪着张素英的头发,一面凶狠地吼叫,你给我回去,给我回去, 回到你那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 张素英似乎有些怯了,立即缩在那里不吱声。 但此时刀鱼头却怒不可遏,他发了疯一样地打着骂着,非要张素英立即滚蛋。 张素英死死地缩在那里一声不吭。 刀鱼头更加气急败坏,他用尽力气去拖去推去拽。 张素英就是来个不吭不动。 刀鱼头干脆就挥拳打将起来。张素英也不躲避,老老实实地挨着雨点般砸下 来的拳头。最后刀鱼头打累了,一屁股坐在那里,由于喝多了酒,再加上怒火发 作,不由得呕吐起来。 张素英见状,赶紧上前去伺候收拾。 从此,张素英再也不敢与刀鱼头顶嘴,只是每天从早到晚地干家务活,烧火 做饭,洗浆缝补,还到河边挖回土来,装进窗根下的破木箱子里,竟然种出蔬菜 来。 邻居们都说刀鱼头有福,找来个老婆多了头驴,能干活。 刀鱼头以为老婆被他彻底镇服了,心下挺得意。谁知一天深夜,张素英叹了 一口气,对他说,我要还是个姑娘,那天你那么骂我,我早抬脚就走了,没有路 费,我爬也能爬回农村老家去。 刀鱼头哈哈大笑,觉得到底是农村女人,蠢不可及。 每次从海里捕猎回来,都会使马里筋疲力尽,那种筋疲力尽是常人无法想象 也无法享受得到的,睡眠会像炸弹一样在你的脑袋里引爆,瞬间使你失去知觉, 你觉得你只是刚闭上眼睛一秒钟就醒过来,实际上你已经大睡七八个小时了。那 是最纯粹的睡眠,没有梦,没有任何感觉,绝对是死过去一样。 问题是马里无法合眼,他已经去过无数次海边,可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女大学 生,他发了疯一样地想再见到她。马里翻了个身,又开始回忆那天的情景。那白 白的后来变成粉红色的脚脖子,那扶着他的柔软的小手。马里一下子想到,正是 那只柔软的小手,趁他在水下拼命时,在岸边动了他的海参,最终导致海参全部 溶化。 马里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拼命拼出来的海参溶化得一钱不 值,却并不怎么太生气。记得当他刚刚成为海碰子时,妹妹马云惊讶地看到他捕 捉到的海参,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摸,使海参在沸煮时溶化,他大怒特怒,当场 就给马云一拳。那一拳打得挺狠,多天之后,马云的额头还有青肿状。不过,如 果不是马云灵巧跑得快,说不定会挨上多少拳呢! 倘若那个女孩此时站在跟前,马里会不会打她一拳呢?不会,绝对不会。马 里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他眼前总是浮现出小巧的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 更要命的是那雪白的脚脖子,并渐渐变成粉红色。马里的思路顺着雪白的或粉红 的脚脖子往上伸延,心里更是着了火。总之,那个女孩子压倒一切,包括那锅倒 霉的海参。 刀鱼头又来了,他身后跟着三条腿、大龇牙。 刀鱼头说,我们三个来开你的批判会。 三条腿一脸的邪气,他说,据刀鱼头英明地分析,你这些天在海边上有艳遇。 三条腿比马里大两岁,在男女方面也颇有些经验,他会说“艳遇”二字,在 如此革命的年头说这两个字,有着令人恐惧的快感。 大龇牙也比马里大两岁,但他却傻蛋一个,对女人充满强烈的欲望却无知。 因为他的门牙像刀铲那样朝外突出,如果与女人亲吻,绝对会使对方的嘴唇受伤。 可以肯定地说,全世界最丑的女人也不会与他亲近。所以,在对女人方面,他和 马里一样可怜。 大龇牙说,她漂亮吗? 马里看了刀鱼头一眼。 刀鱼头邪气地笑着说,你不用看我,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就老实交 代吧。 马里说,当然绝对漂亮,白得就像资产阶级小姐。 三条腿说,是真枪实弹吗? 马里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 大龇牙快活地叫唤起来,捣她的鱼酱! 捣鱼酱就是干的意思。在辽东半岛的海碰子们中间,流传着永远也讲不够的 捣鱼酱的故事:一个漂亮的渔家女在海里洗澡,不知怎么弄的,一条小鱼钻进她 腿裆里的“那个地方”,于是她像得了重病似的到处求医,但所有的医生都无可 奈何。有人说,要想从那个地方把鱼钩出来,除非男人的那个玩意儿长得像鱼钩。 渔家女终日惶惶不安,又开始寻找长“钩”的男人。这时有一个聪明的海碰子出 来拍胸脯,说他能治这个病。因为他的那个玩意儿带钩,可以把鱼钩出来。于是, 聪明的海碰子就和那个漂亮的渔家女上床了。当然,海碰子占了便宜却没有钩出 鱼来,但他却煞有介事地说,我把那条鱼捣成鱼酱了!从此,捣鱼酱也是辽东半 岛男人们说上床的另一个代用词。倘若哪个男人白天干活表现出疲惫的样子,大 家就会笑他,你昨晚捣鱼酱了?倘若哪个男人看中一个女人,人们就会说,怎么, 你想捣她的鱼酱呀! 马里抬头看了一眼大龇牙,他想,要是大龇牙真和那个女孩捣鱼酱,他绝对 能把他的龇牙全部砸掉。 刀鱼头说,我们这是叫花子操腚——穷乐。大学生和我们不是一个品种,黑 鱼配不了黄鱼,我们还是说点实在的吧。 三条腿说,还能有什么实在的,这个世界上,最实在的就是女人。 刀鱼头说葛老坏的宝贝千金要结婚——刀鱼头这家伙胆大包天,敢骂革委会 葛主任是葛老坏。他说葛老坏的老婆来找他买海参。 平日里最被人们瞧不起的海碰子,在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他们的价值来。城里 人结婚啦,孩子过生日啦,垂死的病人要滋补身体啦,都会想到海碰子,因为激 烈革命使所有的商店都达到一穷二白的革命纯度。所以,葛主任的女儿要结婚, 也得来求海碰子。 应该说,那个年月的革命干部还真有些革命精神,女儿结婚竟然自己花钱买 海参。刀鱼头更革命,只按黑市的价格卖给葛主任老婆海参鲍鱼,绝不优惠。刀 鱼头说,我没多要她的钱,就算便宜她了! 但是这还不够,葛老坏的老婆还要才出水的新鲜海螺,所谓才出水的海螺, 就是必须在结婚当天从海里拿上来的海螺,否则做不成真正的葱油螺片。 刀鱼头说这很难,结婚当天正巧是下午潮,上午下水捕捞海螺,正是满潮, 退潮至少要多扎两个人深的水,能憋出人命来的,要多加些钱才行。 葛老坏老婆说,钱多少不在乎,只要新鲜就行。 葛主任连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女儿。女儿是父母的贴身 小棉袄,没有女儿怎么可以呢!所以,在重男轻女的时代,葛主任两口子对女儿 却宝贝一样护着,真是抱在身上怕碰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三个儿子早都成家出 去了,可是这个宝贝的千金却搂在爹娘的怀里不放松。 葛主任的宝贝千金名叫葛心红。葛心红大概知道自己的身价,所以她横挑鼻 子竖挑眼,淘汰了几乎一个排的求婚男人。最终,区革委会赵主任当军官的儿子,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大男人中标。据说葛心红并不同意,但葛主任两口子却坚定 不移地首先答应下来。因为男方条件太诱人了,一是区革委会主任的公子,二是 军官,尽管是个排长,但军人家属的政治待遇高人一等。所以,对哭哭啼啼的女 儿,葛主任两口子白天黑夜地做工作,嘴唇都磨掉了两层皮,终于做通了宝贝千 金的思想工作。 用刀鱼头的话说,葛心红最终答应为革命献身。 可笑的是,葛心红结婚,却令三条腿痛不欲生,他甚至不能下海了。初冬的 海参最厚,几乎在海底就是铺地一层。海参这家伙确实是高贵,一般的动物都是 冬眠,它却来个夏眠,天越热越不见踪影。只是在初冬海水冰冷砭骨之时,才像 南极的企鹅一样蠢蠢欲动,从深藏的暗礁洞里和泥沙下面钻出来。为此,初冬是 海碰子们发财的黄金季节。一年来摩拳擦掌,最重要的就是初冬这一战。 三条腿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刀鱼头几个,这让海碰子们心下笑得要死,但表面 上却不动声色,因为三条腿是在认真地绝望。葛心红是三条腿的偶像,用当今的 话说是梦中情人。每当看到葛心红走在街上,三条腿所有的腿都激动得打哆嗦。 三条腿与葛心红不但是同学,而且还是同桌。三条腿成熟早,在中学时就给 葛心红写过情书。葛心红吓坏了,将情书交给老师,老师在学校大会上点名批判 三条腿的资产阶级肮脏思想。那是激烈的革命刚开始阶段,人们的思想都被刚刚 燃烧的革命烈火烧得通红,决不能容许三条腿这种流氓行为。所以,大会开得严 肃,会场上还贴着“批判万家林资产阶级流氓习气”的大标语(三条腿的名字叫 万家林)。进步同学都纷纷跳上台怒斥万家林。有个女同学还上台哭诉万家林的 罪行,她声泪俱下地揭发万家林曾用铁钉将女厕所墙板捅了一个孔,窥视她小便。 霎时间群情激愤,强烈要求把万家林送到公安局。 没想到,被强行按在台上低头的三条腿竟然嘴巴不老实,他说他压根儿没想 看那个女学生的小便,他只是想看葛心红的小便;只是没算准时间,所以看错了。 这下子可好,台下本来气得要命的学生,陡然地就笑得要死。 葛心红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大,为此非常羞愧,几次要跳到海里自杀,以 表示自己与资产阶级肮脏思想决裂。 葛主任气坏了,他的宝贝女儿被班里最差的学生、一个十足的小流氓羞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他愤怒了半天也没什么更解恨的办法,因为三条腿的父母 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出身,用三条腿他爹的话说,祖宗三代穷得都没穿过裤衩。 穷到这个份儿上,葛主任明白,用资产阶级的罪名治不了他们。 问题是三条腿脸皮厚,只是惭愧了几天,就像没事一样,而且从毕业至今, 还是百折不挠地爱着葛心红。 刀鱼头说,葛心红有什么可爱的,那么瘦,干巴巴的一点肉也没有,有什么 意思! 三条腿说,她长得和林黛玉一样。 所有的海碰子都大吃一惊,他们对林黛玉的认识就是封建主义小姐,绝对应 该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刀鱼头却有些佩服地对三条腿说,没想到你能读这么高级的书。不过,刀鱼 头说就算葛心红是林黛玉,可你他妈的是贾宝玉吗?真是恬不知耻,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 三条腿大概明白自己是癞蛤蟆,开始认真地痛苦了。他暗暗发誓,要忘掉葛 心红。他甚至用烟头烧自己的胳膊,甚至要用渔刀剁手指头,以表痛改前非之心。 刀鱼头说你就是把所有的手指头都剁掉也没用,你要是真想痛改前非,最管 用的办法就是剁掉你中间的那条腿。 三条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他宁肯剁掉十个指头,也不能剁掉那个玩意儿。 葛主任老婆对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出嫁很重视,她要摆出最丰盛的婚宴。婚 宴酒席上不仅要有红烧海参,要有清蒸鲍鱼,还要来个葱油螺片。革命激烈到如 此程度,人们崇尚艰苦朴素,商店里空空如也,在结婚宴席上出现这样丰盛的酒 菜,那绝对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可是,葛心红母亲发了疯,觉得不这样就对 不起女儿。 三条腿说,海螺我负责。 刀鱼头说,你可不能少要他们一分钱。 大龇牙说,葛心红要是让你睡一宿,不给钱也行! 三条腿没吱声,这家伙竟然一脸的严肃。 马里这个城市的市民们已经忘了什么叫葱油海螺片了,这道菜在激烈革命年 代之前,并不是太高级的菜。海参鲍鱼属富人酒宴的大菜,但海螺等贝类,穷人 的饭桌上也是常见。海螺其实完全可以成为稀有高贵的海珍,因为它在海里相当 老成持重,动作极沉稳,身上披挂坚硬的甲壳,甲壳上还变幻着与礁石一样的保 护色,死死地扣在礁石上,宛如一块石头,你就是近在咫尺,也很难发现它的踪 影。如果它能保持这种沉稳,人类难以捕捉,就会与鲍鱼等价了。不幸的是它们 流氓成性,还要谈情说爱,一旦到了爱情的季节,便一反常态。一群群大张旗鼓 地喧哗和骚动,几乎将三分之二的嫩肉探出壳外,激动得像个醉鬼。更可笑的是 它们竟然有集体结婚的习性,成千上万的海螺在爱情的召唤下,纷纷从四面八方 的藏身之处爬出来,越过险峻的暗礁,越过海底茫茫沙滩,越过各种坎坷和障碍, 像磁石一样聚拢在一起。成群结队地疯狂拥抱,完全像阶级敌人蠢蠢欲动,集合 在一起让人类消灭。渔人们欢快地喊道:海螺上床了!海螺上床了!……上床, 是人类性交的代用词,现在却巧妙地用在海螺交配行为上。于是,渔人在欢快的 喊声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收获着。真是俯首拾来,如囊中取物。街上小贩推车叫卖 海螺,角八分钱可以买一堆。但激烈革命使这一切几乎成为民问传说,如今城里 人除了海碰子,谁要是能喝上一碗海菜汤,就算福气不小了。 海螺出水后,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为了保护自己,立即分泌出大量的黏液。 但厨师们很有经验,先毫不留情地把螺壳敲碎,将蠕动着的螺肉取出放到盐里揉 搓,不一会儿黏液全部被盐吸出体外,这样,赤裸的螺肉在锋利刀刃下被切成薄 片,这薄薄的螺片在滚水里一烫,就“刷”的一下缩成各种花瓣状,煞是好看。 不但好看,那柔软的肉质也立时变得脆嫩可口,再用配好鲜香咸辣味的滚热葱油 浇上,花朵般的金黄色海螺片便在盘中簇拥着,鲜气四溢。 麻烦的是海螺必须是刚从海水里捕捉出来的才新鲜,否则做不成这道菜。大 饭店里有冰柜,可以将海螺保鲜几天,但老百姓家没有那高级玩意儿。刀鱼头说 美国老百姓家家都有冰柜,还可以自己在家冻冰棍吃。所有的人都笑疯了,老百 姓能在自己家里制作冰棍,这绝对是天方夜谭,这绝对是胡吹乱侃。葛主任革命 觉悟高,说刀鱼头这是在无耻地吹捧帝国主义。刀鱼头也气疯了,说伟大领袖教 导我们,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刀鱼头敢于对抗葛主任,就是他能活学活用领 袖语录。 不管怎么说,只有在葛心红结婚那天,三条腿才能下水。更具体地说,为了 保证海螺绝对新鲜,三条腿必须在婚宴开始的时候,把刚从海里捕捉到的海螺直 接送到厨房厨师手里。事情挺残酷,三条腿扎进冰冷的浪涛里拼命之时,就是葛 心红入洞房让另外的男人搂抱交欢之日。 三条腿为什么要这样干,大家都不明白。 有一次三条腿喝醉了,说他与葛心红是真正的爱情。这个“爱情”两字一出 口,海碰子们全都笑得倒下,能说出这样肉麻的字眼儿,多厚的脸皮也得红。爱 情是什么,不就是上床吗?上床是什么,不就是一个男人骑在一个女人身上捣鱼 酱吗?既然如此,没有葛心红,还有张心红李心红王心红,世界上名字叫心红的 女人成千上万,只要是女人就能干事。既然如此,你三条腿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 上吊死?还他妈的说什么爱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怪不得革命群众批判谈情说 爱的都是小资产阶级,是思想肮脏。这一点海碰子们绝对认同。 刀鱼头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女人发了疯地爱上一个英俊的男人,那个男人 不但英俊,而且还是党员还是干部还是工资最高。但只有一样不足,没长鸡巴。 那个女人本来兴奋得要死,但听到最后这个不足,立刻逃之天天。刀鱼头讲完这 个笑话,海碰子们又一次笑倒,觉得爱情确实是扯淡。只是三条腿没笑,看起来 他还没从可笑的爱情中跳出来。 刀鱼头拍着三条腿的脑袋说,葛心红确实漂亮确实可爱确实是林黛玉,但若 是有一样不足,腿裆里没有眼儿,你能爱她吗? 三条腿的眼神更加发呆,说不出话来。 但大家感觉到,这小子还继续无耻地向往爱情。 三条腿这可笑的固执,使海碰子们想起海里的八腿乌鱼,只要你扔到海里一 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它就会立即钻进去当作自己的家来住,这就很容易让人类捕 捉。于是,人类就用绳子拴着无数个瓶瓶罐罐布下海底,等上一个时辰,再将这 些瓶瓶罐罐拽上来,里面全住满了愚蠢的八腿乌鱼。 但你即使是把这些家伙捉出来再次扔进海里,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再次钻进瓶 瓶罐罐里;你就是重复把它们扔下去一百次,它还会重新一百次地愚蠢。如此的 没有教训,没有记性,真他妈的是“死不改悔”的笨蛋。 最后,刀鱼头说,三条腿就是笨蛋乌鱼,绝对没救了。 葛心红结婚那天早晨,三条腿敲响马里家的门,他求马里陪他下海。马云睡 眼惺忪地跑出来对三条腿说,我哥一早就去海边了。 马里为什么一早就跑到海边,其实就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个白净的女孩。他可 能也像三条腿一样没救了,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觉得“爱情”这两个字的魔力。 自行车的车轮飞速转动,马里沿着城市南端的公路飞速前进,城市南端的公 路贴着黄海的边缘,马里呼吸到浓重的带有点咸味或鲜味的海风。凌晨的寂静使 自行车轮与海风摩擦,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这让马里产生一种展翅飞翔的感觉。 在这样的时刻到达海滩令马里永远激动,因为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故而感到大 有收获的把握。马里盼望第一缕阳光快些出来照亮海底,照亮黑鱼、黄鱼、海参、 海螺和武士蟹的身影,马里就可以拍打鸭蹼,挥动渔枪,大显身手。马里浑身黢 黑,皮肤上像长满了鱼鳞,手握着渔刀渔枪,脚板踩着尖利的石子儿,像黄继光, 像董存瑞,像所有的战斗英雄那样,冲向轰隆作响的大海。但马里并没有英雄的 胸怀,马里的两眼只放射着物质的贪婪,马里感兴趣的是深藏水下的海参鲍鱼。 犹如非洲大草原的雄狮和猎豹,瞪大眼睛并非欣赏草原的风光,而是在窥视什么 能果腹的肉食动物。今天,马里的眼睛里还放射着爱情的,也许是流氓的光束, 他盼望那个脚脖子白得可爱的女孩。 辽东半岛有许多海湾,雁窝湾、乌鱼湾、星海湾、月牙湾等等,马里与那个 女孩相见的海湾是月牙湾。马里已经在无数个凌晨来到月牙湾,即使是没有潮水, 不能下海的日子里也来过。所有的海碰子都不会对潮流时间出现计算的失误,月 亮最圆和最缺时,潮水退得最大,每天的潮汐相隔约五十分钟,你只要知道一次 退潮时间,照此类推,就能知道全年的退潮时间,海碰子对潮流绝对地了如指掌。 马里现在就像发情的黑鱼,有点疯疯癫癫。兴奋地疯癫之后,马里又有些恐惧, 他怕那个女孩在别处的海湾自杀了。 马里在空寂无人的沙滩上走来走去,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马里如浇了汽油 的柴堆,“腾”的一下燃烧起来,但立即又熄灭了。因为他一下子就能认出那个 人影是三条腿。 马里早就忘了葛心红今天结婚,更忘了三条腿是为葛心红婚礼上的一道菜来 捕捉海螺。 三条腿说,怎么,你要给葛心红奉献海螺? 马里笑起来,我哪敢夺你之美呀。说完,马里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三 条腿看穿了他的心思,跟踪到这儿来看个究竟呢。 三条腿对男女的事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这使他甚至发展到对海里的鱼蟹交 配,也有详细的研究。他能有声有色地讲述公黑鱼怎样干母黑鱼的情景:公黑鱼 全身的翅鳍都挖挲开,鱼尾发疯般地抖动,鱼牙咯咯吱吱地嚼响,刚开始时和人 一样先亲嘴儿,接着就缠绕在一起。不过,鱼的交配没意思,只是你追我赶地排 卵射精,没有实际接触。他说蟹子干那个事绝对实实在在,而且威武雄壮,甲壳 撞击着甲壳,嘁哧咔嚓地作响,公蟹的那个玩意儿绝对坚硬无比,否则穿不透母 蟹身体。他说鲨鱼交配最他妈的野蛮,全是强奸动作。三条腿完全就像坐在鲨鱼 旁边亲眼目睹一样,他连说带比划地描述着,两三只公鲨鱼合起来轮奸一只母鲨 鱼,两只公鲨鱼先扑上去,一左一右地咬住母鲨鱼,使母鲨鱼老老实实地降伏, 第三只公鲨鱼这才上去实施强奸。 刀鱼头听到“实施强奸”几个字,笑得差点在礁石上仰翻下来。他说三条腿 是看法院贴在墙上的布告,然后发挥丰富的想象。那时,马里他们最愿看街头墙 上贴的法院布告,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罪犯罪行,但最吸引人的就是强奸犯罪行。 三条腿当然最愿看强奸犯的罪行,并且绝对能倒背如流,特别是“实施强奸”这 个词儿,他简直就爱不释“口”。 不过,三条腿最痛不欲生的是,海里的动物比人享受多了,它们往往是一夫 多妻,绝对都像皇帝一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刀鱼头立即补充说,其实世界上除了人以外,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是一个公的 占有大多数母的。唉,人太落后了,还不如个动物! 大龇牙不以为然,他说一个男人有两三个老婆还可以,再多可就累死了。 三条腿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三条腿确确实实是个风流鬼。这小子不知在哪儿弄了个望远镜,夜里偷偷地 爬到昌盛街唯一的一座二层楼顶上,对着昌盛街上每一家的窗户扫描,最终是葛 心红家,准确地说是葛心红的小寝室,那个挂着花格窗帘的小窗户。但葛心红的 窗帘从来都是整齐而严实,没有一丝缝隙。三条腿望穿两眼急碎心,夜夜劳而无 功。只有一次他看到葛心红正在挂窗帘,挂窗帘的葛心红穿着粉色的小背心。如 此激烈的革命年月里,人们除了黄绿色的军装,就是灰蓝色的中山装。连女人结 婚也不敢鲜艳,最大胆的新娘,也只能是将红色和粉色的新衣藏在蓝色的外套里 面,小心地在领口处露出点颜色来,谨慎并微妙地证明她是新娘。现在,三条腿 眼睁睁地看到粉红色的背心贴着雪白的肉皮,他差一点激动得栽下二层楼。葛心 红挂窗帘也只有几秒钟,但这几秒钟的美景令三条腿永世难忘。 三条腿看得最多的是刀鱼头家,刀鱼头的窗帘总是胡乱地挂在那里,边角处 露出一些缝隙。刀鱼头搂着张素英在炕上欢腾,三条腿为此大看电光影。 海碰子们围着三条腿问,刀鱼头干那个事像黑鱼还是像黄鱼?像蟹子还是像 鲨鱼? 三条腿摇着头说,不像海里的鱼,倒像陆地上的动物,具体地说是像狗。 海碰子们莫名其妙地大笑,他们之所以莫名其妙地大笑,原因就是他们全没 见过世面,但他们却都见过狗的交配场面,那可是何等难看的样子呀! 海潮正当满灌,所有应该露出来的暗礁尖尖,现在全都被浪涛遮盖在水下, 三条腿对马里说,你在岸上给我点火就行了,我自己下水。 马里说,女人的力量太大了。不过,你他妈的要小心点儿。 在海碰子中间,三条腿其实是最怕死的,他是绝对地不敢自己一个人下水, 他怕身子窝在暗礁洞里憋死,他怕鲨鱼突然冲过来咬死,他怕在冰冷的水里抽筋 溺死,他甚至还怕海里有鬼魂出来掐死他。三条腿的叔叔是在海里淹死的,三条 腿说他有一次扎猛子时看到他三叔的脸,那长脸在暗礁洞里朝他笑。吓得三条腿 “呼隆”一下冲出水面,差一点就要喊救命,而且一连好多天不敢下水。 三条腿的叔叔其实是在城市另一边的渤海湾淹死的。刀鱼头说鬼魂尽管可以 漂游四方,但阎王爷有规矩,在哪个海里的淹死鬼,就只能在哪个海里作怪。三 条腿还是坚定不移地害怕,他认定鬼魂无所不在。三条腿说他其实并不是怕死, 主要是他死了绝对不合算,因为他还没与女人上过床。 今天,三条腿只要马里在岸边上看着火堆就行,看来他对葛心红真正是忠心 耿耿,连死都不怕了。 不过,三条腿还是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不仅是穿着红泳裤,还竟然在鸭蹼上 系着两块红布,在水里摆动时,一片红光闪耀。据说鲨鱼最怕红色,三条腿这副 红光闪耀的装束,能把全世界的鲨鱼吓跑。 马里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想他自己的心思,这么多天了,那个女孩竟然一次都 没来过。他总觉得那个女孩会来,因为分手时他看到女孩对他投过来留恋的眼神。 那绝对是留恋的眼神,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走出很远了,还不断地回过头来。最后, 女孩走到远处的高坡上,再往远处一点就是城市的公路了。她却站住不动了,这 分明是在留恋地眺望。由于那个女孩穿的是海军军装,颜色与灰蓝的天空融为一 体,这如此模糊的画面,却使马里产生无穷无尽的想象,并永远难忘。 马里更多的时候是对着高高的礁石发呆,他盼望那里出现她的身影,就像上 次那样。马里有些痴迷了,他差点就想脱光衣服,仰卧在沙滩上。因为他脑袋里 生出个难以排除的念头,只有像第一次那样,脱光全身仰卧在沙滩上,那个女孩 才会出现。他还想到,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个女孩再次自杀。 三条腿的身影在海浪里时隐时现,这小子只要一浮出海面,就故意大声“啊 啊”地叫唤着、咳嗽着,从那发颤的叫声中,马里知道这小子是在壮胆。 马里突然觉得三条腿太可怜了,太值得同情了。这家伙发了疯一样爱的女人, 今晚要被满脸疙瘩的男人占有,他却在海里为她拼命。马里站起来,跑到海边最 贴近水的地方,大声地唱着“东风吹,战鼓擂”;大声地唱着“我们都是穷光蛋,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还大声地唱着什么雄壮的革命歌曲,来为三条腿壮胆。 三条腿今天表现不俗,他爬出水面时,后面的网兜里沉甸甸地装满海螺,螺 壳在沙滩和鹅卵石上拖动摩擦时,相互撞击发出叽里嘎啦的声音,是海碰子们的 最动听的乐曲。 三条腿没有直接去葛心红家送海螺,他先是回到家里,换了一身熨得板板的 四兜中山服,像参加婚礼的贵宾一样,提着咖啡色的人造革包,里面装着新鲜而 活生生的海螺,雄赳赳并傻乎乎地走进葛心红家。 葛心红家热闹非凡,大门的正中间贴着一个大大的双喜字,门框上还挂着鲜 红的对联,上联是:新人新家新思想;下联是:忠心忠诚忠于党。横批:革命伴 侣。这是葛主任自己写的,葛主任是全街上最有文采的人,他能写出每个字都像 八仙桌那么大的大标语,一笔一画,整整齐齐,完全像用尺子量出来的。 一些邻居们前来送彩礼,最贵重的彩礼就是搪瓷热水瓶,不太贵重的就是搪 瓷脸盆,送热水瓶的人有权在婚宴上吃酒。 葛主任家三间老式平房,进门中间是厨房,东面一问是葛主任两口子住,西 面一间是新房,布置得红花绿叶的,传统的土炕也被砸了,换成双人床,上面整 齐地叠着两铺两盖,牡丹花样的绸缎被褥。绸缎是新郎赵英烈在南方城市买的, 他的部队在南方一个山区,为了结婚,部队特地给他批半个月婚假。 本来区革委会赵主任给儿子找了一间大房子,但葛心红却死活不愿离开父母。 再说结完婚赵英烈就得回部队,一年回来探亲一次,葛心红单独住那样的大房子 会感到孤单和害怕。 三条腿提着海螺走进门,眼睛直往西面的新房瞟,想看一眼葛心红。其实他 哪里看得见,此时葛心红正在市中心的红星理发店剪头。革命年代不允许烫资产 阶级的鬈发,但剪掉姑娘式的辫子,刮掉脸上的汗毛就是新娘必须的美容项目了。 厨房已经挪到院子里,在临时搭的布棚下面,大锅里正煮着热气腾腾的鸡汤, 香气扑鼻。厨师手持大勺,正在等海碰子们送来的海螺。看见三条腿提着沉重的 人造革包走进来,葛心红的母亲像见了救命恩人,忙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三条腿说,大婶,我不要钱。我和葛心红是同学,这算是同学的祝贺了。 葛心红的母亲愣了,她看着三条腿,急切地说,这不行,这不行,大冷的天, 让你下水挨冻,大婶心里也过不去呀!说着就往三条腿口袋里塞钱。 三条腿死也不要,逃也似的跑走了。 葛心红结婚那天晚上,她小屋子里一直亮着灯,那个花格子小窗帘已经换成 红色。深深的夜里,红色的窗帘被灯光映成金红色,远远看去更令人想入非非。 马里和刀鱼头几个坐在街头台阶上,看着那个金红色的窗帘,心下涌动着流 氓式的想象。因为白天新郎乘坐革委会吉普车到达时,昌盛街上男女老少全都倾 巢而出。他们没想到新郎赵英烈穿的是一身军装,那是真正的军装,红色的帽徽 红领章,红光闪闪。这就使婚礼显示出革命的气氛,令人感到这个世界确实在前 进,确实是欣欣向荣、日新月异。 刀鱼头注意的是赵英烈的大块头,威风凛凛地绝对像个将军。 大龇牙说葛心红完了,绝对会被这个家伙压死。 刀鱼头笑着说,石板底下压不死蟹子。再大的犁也耕不坏地。刀鱼头还说, 别看块头大,那个玩意儿不一定比三条腿的大。 这时大家才想起三条腿,这小子从送完海螺后就再也没影了。 马里说,三条腿把海螺当礼送,没要一分钱。 刀鱼头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傻×一个,不会要钱的。 大龇牙望着金红色的小窗说,革命红灯闪闪亮,看来要革一宿的命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 刀鱼头说,明早葛心红走路,肯定是两条腿拉巴着,而且还一拐一拐的。 大家更是大笑。 马里想到海边那个女孩,不由得浑身发出一阵幸福的战栗。他想,如果那个 女孩将来能与他在一起,他会将海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摆到婚宴上,他也会革一宿 的命。但马里立即心里一阵发紧,因为他想到被定为投敌叛国的父亲,进而就想 起癞蛤蟆吃天鹅肉。 下半夜,马里睡不着,他爬起来,走到街上,并朝远处二层楼上眺望,他认 定此时三条腿在上面用望远镜窥视葛心红的那个红光闪闪的小窗。 但二层楼上没有三条腿的影子。今晚月光很亮,二楼上的几个烟囱清楚得像 剪影,马里极认真地长时间盯着那些剪影,三条腿确实没在上面。 不过,葛心红那个小窗却一直闪着金红色的光。马里似乎看到姓赵的胖军官 正骑在瘦弱的葛心红身上,像动物一样折腾。他为此可怜三条腿,替这个倒霉的 家伙抱不平。 谁也没有想到,此时,三条腿正躺在海边的沙滩上,他任凭脑袋在深夜的霜 露里冻僵,冻得麻木,冻得失去知觉最最好。因为有了这个能思索的脑袋,才使 他的心像刀剜一样地难受。北方的海边冬季并不可怕,但在秋末的深夜,却有着 让人恐惧的霜露,渔人的板腰寒腿往往并非张牙舞爪的冰雪所致,而是令你麻痹 的霜露。三条腿的脑袋没有冻僵,但他的两条腿却在冰凉的沙滩上渐渐沉重,最 后他发觉自己像礁石一样凝固在沙滩上,怎么动也动不了。三条腿吓坏了,拼了 命地挣扎着,扭动着,用还能动的手臂去揉搓去捶打那两条不中用的腿。最后终 于把礁石一样凝固的腿打痛了,也就是打通了血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海 边的公路蹒跚而去。三条腿把自行车扔在海边,一直就这么蹒跚地走,最后他跑 了起来,并像跑马拉松一样,从二十里远的海边一直跑回城市,跑得汗流浃背, 热气四溢。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已经跑回了昌盛街。 昌盛街一片黑暗,所有可恨和不可恨的人全都睡得像死猪,只有葛心红家的 小窗红光闪耀。三条腿死死地抱住路边的电杆,痛不欲生。 第二天一早,刀鱼头、马里和大龇牙等全跑出来,等着看葛心红。看她的两 条腿被男人干得扭曲变形,走路蹒跚。 葛心红似乎就像提前知道有人要看她,竟然一大早就开门出来,提着个水桶 到街角的水龙头那儿打水。昌盛街居民吃水方式,是每一个居民点一个自来水的 龙头,水龙头处就是人们相互打招呼、交流信息的场所。于是,刀鱼头他们几个 就早早地站在水龙头边上。刚开始那阵,他们有些心神不定,因为他们猜测,变 成新媳妇的葛心红很可能不再来打水了。但葛心红还是像往日那样,苗条的身影 飞快地闪动,迈着青春而矫健的步子。如果不是她长长的辫子变成短发,绝对还 是昨天当姑娘的葛心红。 大家很失望,因为你怎么看也看不出葛心红的两腿有变化,甚至那两条腿比 过去更灵活更轻松了。 刀鱼头因自己的预言失败而有些尴尬,他自嘲地说,他妈的,昨天晚上浇了 润滑油,所以轻快了。 大家都笑起来。 葛心红感觉到刀鱼头他们是在看她,便故意优美地扭动着身子,眼睛还有意 半睁半闭地做蒙咙状,她小骚货知道这个样子很迷人。然后她一甩头,提着水桶 飘然而去。 大龇牙猛地亮开嗓门,唱起来: 俺家有个小妹妹, 今年才十七哟; 走起路来就像那个 水上哟呀漂…… 大龇牙父母三代都是穷得光腚的赤贫,所以他胆大包天,什么歌都敢唱。在 如此激烈的革命年代,也敢唱流氓习气的歌。 大龇牙有唱歌的天分,有时在海边放开嗓子,声音嘹亮而婉转,全体海碰子 都激动得鼓掌。大龇牙唱什么歌都好听,就是唱坚硬而直来直去的革命歌曲,他 也能拐出浪漫的弯来。有一次街道开批判大会,会前大龇牙带头唱革命歌曲,葛 主任听了直摇头,说你小子调不正,无产阶级的歌竞能唱出资产阶级的味儿。从 此,大龇牙只在海边唱歌。 不过,大龇牙最棒的歌是没有歌词的歌,光是一个劲儿地哼哼,嗡呀哎哟, 绝对动人。海碰子们谁也听不出什么意思,可恨的是大龇牙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 么意思,说是听他妈经常哼哼,就学会了。大龇牙他妈名叫宋子芳,长得皮肉细 嫩白净,平日里很少出门,只是在家里扫扫这个,抹抹那个,特别是玻璃窗,什 么时候都擦得明光铮亮,能照出人影儿,真是干净得要命。宋子芳见了邻居们只 是笑,很少说话,对男人更是恭敬有余,让昌盛街所有的男人羡慕得要死。大龇 牙他爹脾气暴躁,说起话来就像在吵架。但宋子芳却对她这个粗鲁的丈夫百依百 顺,与她二十多年的邻居们,从来也没听见过她对丈夫顶过一句嘴。但大龇牙他 妈会唱歌,却只是在家里小声地唱给自己听。 大龇牙说他妈其实会唱很多好听的歌,但都是没有词儿的歌。 刀鱼头说这是上床歌,就像女人叫床一样节奏美妙。 三条腿说这是爱情歌曲,是个男人在想远方的女人。 马里什么也听不出来,他只觉得动听,听完让你感到天更高,海更蓝,但心 下却又有点忧伤。 据说大龇牙小学时去市少年宫考过音乐班,但那一排超过实际需要的龇牙, 让所有的教师们吃惊,所以怎么也考不上。 刀鱼头说关键是那一排白亮的大龇牙,绝对像钢琴键子。 水上漂的葛心红漂走了,大家立即无聊起来,于是就想起三条腿。 刀鱼头说,三条腿正躺在炕上害单相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