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韩靖是被激烈革命的学校排挤出来的倒霉蛋儿,幸亏撞见了马里,为此她看 到了一个与城里天差地别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有五彩缤纷的色彩,但那不 是慷慨激昂的大标语;也有排山倒海的激烈,但那不是口号震天浴血奋战。在一 个阳光炽热的中午,韩靖有幸看到辽东半岛的又一个奇景——每年一次的鲅鱼食 抢沙滩。 马里和韩靖坐在礁石上,他们目光所及的海面纹丝不动。然而,一股浓烈的 咸腥气却贴着海面向沙滩涌来。马里看到韩靖抽动着美丽而小巧的鼻子,便笑起 来说,鲅鱼食要抢沙滩了。韩靖像个小傻瓜,她什么也不明白,马里对这一切要 发生的却了如指掌。 此时,看似平静的大海,底部却像滚水开了锅。如果韩靖能和海碰子一样潜 到水下,她会看到成百万成千万手指头大的小鱼,浩浩荡荡地挤在一起,密密麻 麻地抱成一团;犹如黑压压的乌云,又似狂风卷起的沙尘,在广阔的水域中间涌 动。飞速滑行之时,却陡然地改变方向,翻出白亮的肚皮,于是黑压压又变成亮 闪闪,造成一种美的壮观。然而,这是千千万万愚蠢的生命,它们没有目标,也 没有目的,所有的行动路线都是为了逃命。为此它们一会儿蘑菇云般地升腾,一 会儿又自由落体般地下沉;东躲西奔,左冲右突,花样不断翻新。这一切皆因它 们的后面跟随着一群群凶猛的鲅鱼,这些鲅鱼形状似钢蓝色的炮弹,也完全像刚 刚从炮筒里才发射出来的炮弹,在水花中呼啸飞窜,直射而来。它们张开尖牙利 齿的大嘴,冲进密密麻麻的鱼群中,简直就是冲进稠稠的肉汤锅里,只是狼吞虎 咽就行。为此,这种小鱼名叫鲅鱼食——即鲅鱼专门吃的食物。 鲅鱼食没有一丁点反抗的能力,可它们却有着奇迹般的生存能力,能在惊慌 失措的逃亡中娶亲生子,在筋疲力尽的跋涉中谈情说爱,即使是还差一秒钟就丧 身鲅鱼腹中的关键时刻,男鱼也能兴奋地及时射精,女鱼也能激动地飞快排卵。 所以,每当它们的队伍被吃掉一百万,却会有五百万补充,这真正是在压迫中茁 壮成长。然而,灾难正是这种茁壮成长的能力,如此越吃越多,越杀越兴旺的鲅 鱼食,数量会像炸弹爆炸般地膨胀,从深深的海洋里一路逃奔,最后不得不撞到 岸边,无可奈何地爆出海面,造成辽东半岛一年一度的壮观景色——鲅鱼食抢滩。 一阵大浪涌来,人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片片闪动的银光,数以亿计的鲅鱼食至少以 一比一的比例,也就是一斤海水一斤鱼的数量搅和在一起,排山倒海般的势头涌 向岸边。 鲅鱼食抢沙滩是人类最幸福的时刻,这是大海给辽东半岛沿岸送来的盛大的 美餐。随着一声“鲅鱼食抢滩了!”的呼号,无论是城里人还是渔村人,除了忠 心耿耿革命的人以外,男女老少也都像鲅鱼食一样,浩浩荡荡地从陆岸涌向大海。 他们手里拿着柳筐、菜篮、网兜甚至是锅碗瓢盆,任何一种家什都是良好的工具, 他们站在稠厚的鲅鱼食群中,比海里的鲅鱼还要疯狂。 似乎永远平静的海滩,陡然地布满蚂蚁般的人群。韩靖浑身都燃烧起来,她 兴奋地冲下礁石,迅速脱下长裤,光着从来没见过阳光的白亮的腿,冲到成千上 万小鱼翻滚的浪涛中。马里却稳如泰山地继续坐在礁石上,海碰子们是决不屑于 捕捞这样小的鱼儿,他们是腾波踏浪捕猎高级海珍的高手。如果哪个海碰子的网 兜里装着鲅鱼食回家,那是这辈子都洗刷不掉的耻辱。 韩靖做梦也做不出这样的美景来,她能站在一片稠厚的鱼群里,那些小鱼挤 在她的手臂和大腿周围摩挲,让她感到快乐的刺痒。她不断地用小手徒劳地去抓 那些滑溜溜的小鱼,并发出快活的尖叫声。 马里高声喊着,小心,别叫鲅鱼食钻进裤裆里!…… 韩靖并没有听明白马里喊的什么,她也听不明白马里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忘 乎所以地快乐着。 猛然,有个捞鲅鱼食的男人用粗嗓门高声吼唱起来—— 一筐捞金呀, 二筐捞银; 三筐捞出个呀—— 大活人! 另一个粗嗓门的男人接着唱道—— 回到家里灯下看, 白白的奶子颤又颤…… 韩靖脸红了,她跑到岸上,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马里。马 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水淋淋的韩靖,浸透海水的衣服紧紧贴在韩靖身上,使她的 美丽清晰了一百倍。马里差一点也想唱一句,白白的奶子颤又颤。 鲅鱼食抢滩的序曲让韩靖惊喜,但收场却又让她沮丧。大海疲惫地退下去, 东南风却愈加有力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鲅鱼食都被无情地抛上沙滩,它们成 片成堆地交织粘连,在炽烈的太阳照射下,整个海湾犹如一口巨大的热锅,煎烤 着一张巨大的鱼饼。 开始,附近人家的鸡鸭鹅狗闻腥而至,连猪们也为此撒开四蹄欢跃;接着, 方圆百里的家猫、野猫、老鼠和叫不出名字的水鸟,浩浩荡荡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它们高叫着,撕扯着,咀嚼着,大享口福,拼了命地把辘辘饥肠塞饱,塞满,塞 得暴胀而死。与此同时,海底下的螃蟹也在欢天喜地地大干一场,它们张牙舞爪 地横行,成群结队地爬向落下来的鱼卵,这些家伙们怎么也想不到有这等天上掉 馅饼的美事。最终,天空发出轰炸机般的轰鸣,成千万成亿万的红头绿头尖头圆 头苍蝇振翅而来,巨大的灰色云团扑向巨大的鱼饼,疯狂地扫荡着开始发酵的营 养。终于,腥咸的海湾变得臭气熏天。 韩靖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吃海物了。马里笑道,一场大雨之后,世界照样 会变得干净,你该吃什么还该有滋有味地吃什么。 海碰子在等潮流的时刻,总是仰面躺在沙滩上看天,这时,面对缓缓移动的 白云和蓝天,马里的感觉是地球在转动。这种感觉相当奇妙,简直就是一种“坐 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享受。马里对韩靖说,你要是躺在沙滩上看 天,比城里人躺在弹簧床上看天棚美妙一百倍。韩靖看了看沙滩,她怕把宝贝的 军装弄脏了。马里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就躺到沙滩上。其实 在蓝色大海的淘洗之下,海边全是洁净的、晶莹的、金黄色谷粒般的细沙。韩靖 小心地也随着马里躺下去,两个人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蓝天,美妙的感觉立即就 来了,韩靖确实感到身下的大地在转动。不过,这种转动使她最初觉得有点眩晕。 但不一会儿,她就沉入一种甜蜜的迷幻之中。 天空并不永远是寂静和空旷,一群海鸥飞过来,这种漂亮的鸟儿却发出极难 听的叫声,那声音像野猫在交配季节寻找异性的苦苦哀嚎,所以辽东半岛的人们 叫它海猫子。海鸥是坐地户,无论春夏秋冬都坚守在这里。它们甚至占据了一个 岛屿,也就是辽东半岛有名的蛇岛附近的鸟岛。成千上万的海鸥在地势险峻的岛 屿上筑巢,娶亲生子,也就是说生下成千上万个鸟蛋。这使相距不远的蛇岛上的 邻居们垂涎不已,于是,贪婪的蛇们就贴着浪波游动,像特务一样偷偷爬上鸟岛。 这样,在鸟岛上经常暴发鸥蛇大战。 仰面蓝天,马里开始讲故事:一条条毒蛇咝咝地叫着,阴险地靠近鸟蛋和幼 鸟,海鸥的父母们便奋勇抗击。它们首先是发出高声尖叫,这种叫声也是对整个 群体拉响警报。海鸥们像临阵的战机一样纷纷起飞,然后从空中向下俯冲。它们 是相当聪明的鸟儿,会灵巧地躲避毒蛇尖锐的毒牙,绝对准确地抓住蛇的脖颈, 使蛇头无法转动,然后用尽力气飞向大海深处,一直飞到毒蛇再也游不回来的地 方,才放心地甩掉,让毒蛇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这些鸟儿并不为此放松警惕,而 是继续在浪涛上盘旋着,监视着,直到毒蛇力气耗尽,沉入海底,它们才高唱凯 歌返回。 这些鸥蛇大战的故事在辽东半岛的沿海,几乎就是家喻户晓,但韩靖却闻所 未闻,这就使马里更加讲得绘声绘色。韩靖听马里讲述这些故事,眼睛总是闪射 着神往的光彩,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面对着崇拜的神父。马里为此更是口若悬河, 把他知道的关于海的故事尽情地发挥。 在有礁石遮风的海滩,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细沙上,马里和韩靖经常就 这么仰面注视着天空。那真是心旷神怡的空灵之美,永无边际的巨大神圣。什么 激烈革命呀,什么浴血奋战呀,什么死有余辜呀,什么打打打,杀杀杀呀,全都 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靖的身体最贴近的是家里的床,是学校里的板凳,所以她对大自然的贴近 就格外感到奇妙。渐渐地,她开始听到有节奏的震动,似乎是来自遥远的鼓鸣, 最后她终于弄清楚,那是她的心脏贴着大地跳动。平静的蓝天其实最有丰富的动 感,不仅有常见的海鸥,还有从北极和西伯利亚飞来的候鸟。这些长途跋涉的候 鸟,成千上万地落在辽东半岛的山野里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再度振翅飞越渤海 和黄海,继续朝南方更温暖的地方进军。灰色的鸟群,褐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 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移动着,并发出动听和嘈杂的呜叫。 最悦眼的是鹰群,它们都是骄傲的大鸟,有独立寒秋的能力,飞行时相互并 不靠近,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数量不多,却能占据整个天空。在蓝 天的背景下,一只只伸展着巨翅的大鹰在空中盘旋,就显得特别壮观。辽东半岛 的人们称这种雄壮的大鹰为老鹰。为什么叫它老鹰呢?也许它有着老牛角一样弯 钩般的尖嘴,也许它有着深邃而凶狠的眼睛,也许它有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气 质,总之,老字不是一种贬义,而是一种尊称。辽东半岛的鸡呀鸟呀兔子呀全都 懂老鹰二字的意思,只要人们高喊老鹰来了,仿佛敌军的轰炸机飞来,地上所有 的生命都乱了营。所有会飞会跑的动物都惊慌失措,到处乱钻乱蹿。高喊老鹰来 了的主要是养鸡的人家,那时,辽东半岛的农民养鸡,全都散放在山坡野地,所 以当老鹰的身影在天空出现,养鸡的人就大喊大叫,时间长了,连山上的小动物 们也听懂了人类的语言。 在炽烈的阳光下,老鹰威严的黑影划过大地,它凶狠的眼睛能扫描每一粒沙 子的存在。然而,老鹰并不智慧,它常常遭到毒蛇的攻击,马里又开始讲故事。 这些雄壮的老鹰总以为自己力量强大,所向无敌,所以它们认定毒蛇也是一 道菜肴。经常可以看到老鹰猛然地从空中俯冲下来,使晒太阳的毒蛇躲闪不及, 还没能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尖利的鹰爪牢牢抓住。 然而,力量强大的老鹰,却没有小小的海鸥智慧。它只是胡乱地抓住毒蛇就 腾空而起,但没有注意要抓住毒蛇脖颈的关键部位。被带到空中的毒蛇尽管惊慌 失措,但在挣扎扭动中发现自己的脑袋还有活动余地,于是就返身对准老鹰的大 腿或肚子狠命地咬上一口,中了蛇毒的老鹰不一会儿就四肢麻木,从高高的空中, 像中了弹的飞机,一头栽进大海里。辽东半岛的打鱼人,经常可以看到海面上漂 浮着老鹰的尸体,威武雄壮的身姿,盔甲般整齐的羽毛,看不到一点伤口。但有 经验的人细细检查,就会发现蛇牙咬的小孔。 马里说他就亲眼看到一只雄壮的老鹰从天空上栽下来,他勇敢地游过去,在 死去的老鹰身旁发现一条正在游动的毒蛇。 韩靖问,那条毒蛇逃跑啦? 马里说,我怎么会让这个有毒的家伙跑掉呢,用渔枪一下子就结果了它。 韩靖立即坐起来,为马里鼓掌,你太棒了,真太棒了! 马里脸红红的,他其实是在吹嘘。当然,他看到过漂浮在水面上的老鹰,但 毒蛇早就逃跑了。 马里最不愿意将韩靖带到海碰子的队伍中,他总觉得这是把一只美丽的小鹿 带进狼群里。但是刀鱼头他们强烈地想见识见识韩靖,他们从马里的表情上看到, 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简直就像狐狸精那样狐媚,否则马里不会像三条腿痴迷葛 心红那样,都有点变态了。 刀鱼头似乎看出马里的担忧,笑着说,常言道,能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 我们海碰子都是生死朋友,韩靖就是美若天仙,我们也绝不会动她一根汗毛。大 龇牙还补充说,说笑是说笑,我们是绝对不吃窝边草的。马里故意哈哈大笑,说 韩靖不是我的妻,她来不来我说了不算,腿长在她身上,说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 来了。 其实韩靖早就想加入这个群体里,因为她经常听马里讲海碰子们的生活,所 以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见马里的伙伴们。 马里想方设法阻挡韩靖到他们这个群体中,他告诉韩靖,海碰子们最烦女人, 因为海边要是出现女人,会给海碰子带来极大的不方便。马里想起那锅溶化得一 塌糊涂的海参,便说,你知道你犯过一次严重的错误吗? 韩靖不解地看着马里,说我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 马里就将溶化海参的事讲给她听。韩靖却绝对不相信,她说这是封建迷信, 是重男轻女,是对妇女的压迫和轻视。韩靖说科学已经发展到二十世纪,人造卫 星已经上天遨游多少年了,你竟然还相信这一套牛鬼蛇神的把戏! 马里没想到韩靖对这件事如此认真,就像革命群众上台读大批判文章那样, 声色俱厉,并且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马里头上扣。不过,韩靖的认真却让马里 感到更加可爱,他有点故意刺激地说,才从海里捞上来的新鲜海参,女人是绝对 不可以用手乱动的,那样海参绝对就会完蛋的,这是天经地义,这是辽东半岛所 有海碰子们都坚信不疑的事实。 韩靖气得满脸通红,她真正是生马里的气了。她怎么能不生气呢?激烈革命 使人民大众一下子变得心明眼亮,千真万确地知道天上绝对没有玉皇,海里绝对 没有龙王,月亮里更是绝对没有嫦娥,所有的鬼怪都被彻底地扫地出门,所有的 神话传说都是造谣胡说。从激烈革命先锋队伍中走到海边的韩靖,心里没有一点 唯心主义的杂质,脑海里一片唯物主义的明亮。怎么会相信马里这低等的迷信! 韩靖说,我真不能相信,你这样年轻,却鬼气十足。我今天非要用革命的行 动,打碎你的胡言乱语。韩靖说到这里,甚至把上衣脱下来,并认真地挽起裤腿, 要下海抓海参,现场做试验。 马里笑起来,说你就是衣服全脱光了也抓不到一个海参呀,你要是能抓到海 参,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海碰子。 韩靖说,那怎么办?这么说我还没法证明我的正确和我是无辜的了? 马里刚要笑,却发现韩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这才感到大事不妙,原来她气 愤得快要哭了。马里赶紧用和缓的口气说,我承认你是正确的,海参从来就没有 溶化过,可以吧? 韩靖却怒气冲冲地说,不行!你少来反动派的阴阳怪气,真理越辩越明,事 实胜于雄辩,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马里看到韩靖火到这个程度,真就像两派红卫兵要发生战斗那样了。开始想 笑,但渐渐也有些怒从心中起了,他说,好吧,你既然要来个针尖对麦芒,那我 就奉陪到底! 韩靖说,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当然奉陪到底了! 马里说,那请你上车,我们去乌鱼湾。 韩靖说,你就是去乌鸦湾我也不怕。 马里一面飞速地蹬着车子一面说,天气开始热了,海参怕热,都钻进礁洞和 海沙底下开始夏眠。但乌鱼湾水深,还有些凉,只有那里才能捕捉到海参。 韩靖在车后气哼哼地说,天热怕什么,乌鱼湾要是没有海参,我们就到北冰 洋去。不彻底砸烂你的反动封建思想,我决不罢休! 马里说,我就怕你没这个胆量,不用说到北冰洋,就是南冰洋何所惧! 两个人简直就像两个剑拔弩张的斗士,一路摩擦燃烧。 乌鱼湾的水是黑蓝色,并散发出一股令人打寒战的凉意。但被韩靖激怒了的 马里跳下车子就直奔海边,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水镜和鸭蹼,“扑通”一声就扎 进浪涛里。 也许是正在火头上,马里竟然毫不费劲儿地就一口气潜进平日必须“三扒六 蹬”才能到达的暗礁深处。但毕竟到了夏天季节,压根儿看不见海参的影子,马 里几乎就将水镜贴到泥沙上,这才看清海参爬行的一道道踪迹。顺着这弯弯曲曲 的踪迹,马里终于在一些隐匿的礁石缝隙中,看到海参。此时,可怜的海参已经 钻进去半个身子了。马里灵巧地抓住海参露在外面的半拉屁股,一个个把它们揪 出来。 马里飞速地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看到韩靖正气势汹汹地抹着腰, 紧贴着水边站立,一股要与他血战到底的气概。 马里速战速决,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捕捉到二十个海参。他快速 地用刀将二十个海参的肠子割出来,然后对韩靖说,咱们一分为二,你拿十个海 参,我拿十个海参,咱们去附近渔民家借个锅煮煮看。 韩靖高兴地抚摸着分给她的十个海参,笑吟吟地说,可爱的小宝宝,今天你 们可要为革命的唯物主义立功了! 马里和韩靖找到离海边最近的一家,正巧一个妇女在做饭。马里就求那个妇 女烧一锅开水,然后将他手里的海参扔进锅里,不一会儿,这十个海参在沸腾的 滚水里煮得紧紧实实的。马里将煮好的海参捞出来,然后再煮韩靖手里的十个海 参,情况立即大变,一阵白沫子翻腾过后,这十个海参果然就成了令人恶心的疙 瘩汤。 韩靖傻眼了。 但马里没敢得意,因为他看到傻眼后的韩靖脸色非常难看,而且回城的路上 她一直不说一句话。下车往学校大门走时也一声不吭,但走了几步却突然回过头 来气愤地说了一句,我决不服输! 第二天,韩靖一反昨晚的沮丧和愤怒,她看到马里后,竟然兴高采烈地迎面 跑了起来,差一点就撞到马里的怀里。她说昨晚找到他们学院教生物的教授,教 授说海参对粉脂和雪花膏等含铅的物质非常敏感,会产生溶化解体的化合反应。 而女人一般都愿使用这些化妆品,为此就出现这种奇怪的现象。过去人们不懂科 学,所以就认定是妇女身上有邪气呀,霉气呀,这都是反动的封建迷信思想。问 题其实很简单,只要在摆弄海参之前,用肥皂洗洗手就没事了。 韩靖对马里伸出洗得雪白干净的手,说今天我们再试验一下。 马里说,我服你了,你真是个为真理而奋斗的红卫兵,我向你学习,我向你 致敬! 韩靖说,你要是真的服输,就得带我参加你们的海碰子队伍。 马里说,你要是真的去海碰子队伍,就像女人进了男厕所一样。 韩靖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学生永远也没你这样的幽默。 海边有女人也确实会给海碰子们带来极大的不方便。等待退潮的时候是最漫 长并最无聊的。为此,海碰子们就发明出无数个对付无聊和漫长的游戏。首先是 比赛撒尿,全体光着屁股站在礁石上,朝海里撒尿,谁撒得远谁就是冠军。大家 以为,三条腿的家伙最大,所以肯定会是冠军。但谁也没想到尿流射得最远的竟 是年龄最小的马里。马里似乎并没费多大的劲儿,一道亮亮的尿流,从高高的礁 石上飞跃而下,形成一道抛物线。如果此时太阳升到与礁石一样的高度,大家就 会狼一样的嗥叫,因为所有热气腾腾的尿流,都是一道色彩光亮的彩虹。尿流最 没劲儿的是刀鱼头,尽管他拼命地往前挺着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但就是不行。 刀鱼头解释说,他的力气全用在床上了,他是捣鱼酱的高手,而你们这些没见过 世面的笨蛋,只能是撒尿的高手。 还有一个游戏是撅屁股晒太阳,这对海碰子来说就算是最健康的游戏了。当 太阳半空高照时,他们全都动物一样地趴在沙滩上,将屁股对准太阳,让阳光最 大限度地照射他们肮脏的屁眼儿。这是刀鱼头的专利,他说城里人从来都像资产 阶级那样养尊处优,却经常感冒啊,伤风啊,跑肚拉稀啊,头痛恶心啊,全他妈 的弱不禁风。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缺少晒太阳。因为没有一个城里人能一丝不挂 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我们海碰子有这个特权。但一丝不挂就能百分之百地 晒太阳吗?否!人的身体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例如屁股眼儿,如果我们能让 屁股眼儿也照进阳光,那身体绝对会“永远健康”。 三条腿听了刀鱼头带有革命味道的演说,大为兴奋,呱唧呱唧地给鼓掌。 大龇牙翻身坐起,右手像捏着一本语录,一本正经地一边挥动着右手,一边 有节奏地呼喊着,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引得三人一阵大笑。 从此,为了身体永远健康,海碰子们每天都在沙滩上撅着屈股晒太阳。 倘若大家正在比赛撒尿,或正在撅屁股晒太阳之时,不巧有个渔家女人的身 影出现,海碰子们就大声喊叫着,打猎的来了!打猎的来了!这大概只有辽东半 岛的男女能听得懂,因为他们撒尿的玩意儿还有个别号“雀儿”,也就是鸟的意 思。辽东半岛每年秋季过鸟群,所以都有猎鸟的习惯。 年龄大的渔家妇女就会哈哈大笑,骂道,这么小的雀儿,不够老娘一口吃的 哪! 刀鱼头这时来了本领,他高喊着,你过来看,雀儿就会大了。当然,雀儿无 论大不大,女人是不会来也不敢来看的。海碰子们放肆地哈哈大笑,感到一种前 所未有的胜利,并继续放肆地光着屁股。潮水就在这放肆的笑声中,很快退下去。 问题是韩靖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她说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虚弱的韩靖了,她 说她已经百炼成钢了。她说这句话时,对马里露出异样的笑容。马里从韩靖异样 的笑容中看得出,她是在暗示,她曾看过他的裸体,一个女孩子如此清晰地看过 一个光光的男人,不就是百炼成钢了吗,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韩靖异样的笑容给马里一种胆量,他说,我还没百炼成钢呢! 韩靖脸红了,甚至眼睛都红了,但她没有躲避马里的眼睛,而是木桩一样一 动不动地看着马里。 海边的世界是那样的静,只有海风在耳边呼呼地掠过。马里感觉到韩靖的眼 睛里射过来一种发热的光束,这种光束竞像电流一样穿透他的身体,让他浑身战 栗。但马里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嫩小子,不能理解异性表情的丰富内涵,他只能 是也像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任凭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拂。